在ICU門口,哀痛、崩潰與淚水就像頻頻響起的主題曲,常見到已覺老套,每時每刻都有生與死擦肩而過,轉入普通病房的家屬喜極而泣,突如其來的意外死亡引發呼天搶地的淚水,綿延許久的死亡帶來的是眼角惘然若失的一滴淚……每一張被推出的病床背後都有一個故事,都有一些歡笑與淚水,只有極少數的病床是安安靜靜地被推出來的——
高洪傑就是其中的一張床,他的身形從遠處看十分瘦小,幾乎完全被床單淹沒,清秀的臉藏在呼吸儀器下,有了些恐怖谷的駭然。幾個護士同情地看著他被推向普通病房的方向,指指點點地議論著什麼,祈年玉手裡拿著一大疊資料,和主治醫生在床邊討論著什麼,沒有人為他的昏睡哭泣,也沒有人為他的上億資產無人主持而欣喜,一條生命就這樣悄然逝去,也許這才能讓人感覺到個人的渺小,即使攜帶著巨額財產,在這金錢至上的社會裡,他的消失也激不起一絲漣漪。
「頸動脈受傷,失血過多,始終無法重新自主呼吸,昏迷指數也上不來。經過這麼多天的觀察,基本可以確定是腦死亡了。」連景雲拿著一個袋子走過來,「這是他入院時穿的衣服。」
劉瑕接過袋子,沒有應答,沈欽在她身邊問,「他接下來會怎麼樣?」
「如果有家人?審訊期間的自殺,即使有視頻做證據,估計局裡也得賠一筆,年玉可能會被調動到鄉下去……」連景雲習慣性地摸出一支煙,夾在手裡把玩著,引動護士們的警覺,他的口吻淡淡的,「但既然他已經無親無故……估計,也就這樣了吧。」
「高家的財產?」
「按道理應該由社會福利機構代管,用孳息負擔他的醫療費,操作上說,市局對他的處境似乎有一定的道義責任,所以局裡的意思是這事就由他們管了……」連景雲唇邊露出一絲諷笑,「這樣也好,既然現在,高洪傑被排除在兇手之外,享有繼承權,以高家房產的出租價格來說,可以保證他獲得最好的照顧。」
這似乎是最好的結果了,至少比交給社會福利機構,然後在官僚機構的辦事效率中被折騰得好,房租剩餘的部分,當成照料的報酬也並無不可。劉瑕和沈欽都沒有說話,連景雲目送著病床被推進一扇又一扇門後,站起身歎了口氣,「保險金那塊才是真正的問題,既然高洪傑現在已經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了,又沒有相應的監護人,祿安恐怕不會那麼輕易地給付保險金……」
沒人有特別的反應,甚至都沒人想到過問保險金的事:保險公司逃付保險金,似乎是一種理所當然的邪惡。只有連景雲似乎有些羞愧,他站起身匆匆走了,「我去打幾個電話,再爭取一下……」
該封閉的病房封閉了起來,沒到下午,家屬也無法進入探望,一重重門重新關上,除了無處不在的空調聲,ICU門外的走廊迎來了短暫的平靜,劉瑕和沈欽都沒有動作,依然望著對面米黃色的牆壁,以及遠處走廊盡頭高洪傑的病床,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如果沒有那些維生儀器,那張床似乎是空的。
「其實他本可以不死的。」
沈欽忽然說,他沒看劉瑕,視線還膠在前方,「……倒在了最後一關,其實,他真不應該死的。」
這件事本來也並不值得自殺,不管對正義、公平多沒信心,哪怕還有一點自保心理,還留存有一點點的希望,這個決心晚下兩天,現在,高洪傑的人生將會迎來一個全新的開始——這整件事最為荒謬的一點就在於,並沒有人對他心懷惡意,傷害他的人已經死了,警察無非也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甚至還沒能認定他就是兇手,沒採到直接證據,從哪個角度來講,他都應該至少要再堅持兩天——但在這個改變到來之前,他卻自己殺死了自己,這個全新的開始,終究沒能開始。
「讓人不得不惋惜,是嗎?」劉瑕說,她也望著那張病床,「這種反□□違反了人們的求全心理,只差一點點沒能完成,比只完成了一點點更讓人惋惜,很多人甚至會因此責怪他,『這完全怪不了任何人,是你自己太過軟弱』……明明不該死的,但卻選擇了死亡。」
「但在你看來,是這樣嗎?」沈欽問,低幽的聲音在光滑的牆壁間迴盪。
「當然不是,」劉瑕說,她撐著下巴,隔著厚實的層層玻璃,看著ICU裡來來去去的護士,她們正準備著新病房,這裡的床位一直都是滿的,各式各樣的人總會過來在生與死之間做最後的掙扎,「我不喜歡太過文青的引用,但菲茲傑拉德的話確實很有道理,當你去評判別人的時候,一定要記住,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麼優越的環境。這世界也絕非你想像得那麼美麗,有太多的生命出生只是受苦,生活是那麼的不幸,就像是高洪傑,他一定有個很不快樂的童年,他的父親品格低劣,對他不斷施加暴力,他自己的性向,畸形的家庭生活,受壓迫、不滿足、無經濟能力,孱弱又缺位的母親……他的生活就是一場又一場、一場又一場的災難和不幸……父母終於離婚了,他和母親可以開始新生活了,但母親不久就發現得了癌症,因為離婚的決定他沒有錢醫治,選擇回頭,拋棄一切尊嚴懇求父親,但得到的只有毫無人性的羞辱和玩弄。他沒有錢,沒有愛,沒有一切……」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絕望被層層渲染,甚至連痛苦這個詞語都顯得過分清淡,想一想高洪傑當時的心情,想想他眼神裡的疲倦——
外界的聲音慢慢變輕,心海裡有浪回泛,連景雲的質問似乎還縈繞在耳邊,他受傷又不解的表情,沈欽在身邊穩定的呼吸聲,那個蓬頭垢面的小女孩在門邊盯著她看,眼神裡沒有仇恨,只有悲憫,吳總十拿九穩,蠻有把握的微笑,『你畢竟是我的女兒……』
劉瑕忽然輕輕地、自嘲地笑了起來,「你想知道我為什麼做心理咨詢師嗎?對此,你有沒有過自己的猜測。」
「……我……」
沈欽的聲音有些遲疑,他的眼神,在她臉上流連,手指的溫度接近了,但卻又不敢靠近。
「你聽了我和吳總的對話了吧?」劉瑕沒躲開,眼神依然膠著在最近的門把上,盯久了,螺紋一圈圈地放大,讓她有絲眩暈,「有什麼感想?」
「我……」
「現在,我對你已經沒有秘密了,或者在更早以前,我的所有一切都已經在你的雙眼之下,」劉瑕撐著下巴,轉頭看他,「你怎麼看?」
剛開始,沈欽訥訥不能成言,但過了一會,他安靜下來,靜靜地看著她,雙眼倒影著劉瑕的面孔,和她唇邊那縷牽強自嘲的笑意,像是無風時的大海,清透得可以映照到海面下最細小的沙礫。
他在聽。
「其實……我並不怪我媽媽,」劉瑕輕聲地說,「從來沒有。」
「回頭想想,這一切都是可以預測的,一個才華橫溢、英俊瀟灑、野心強烈的青年,在最落魄的時候娶了一個為愛情而活的女人,在關係確定的那一刻,結果就已經明瞭。該負責的是更優秀的那個人,他知道會發生什麼,她不知道。他知道,她能和他匹配的只有相貌,她能慰藉的只有他一時偶然的興起,她照料不好他,無法和他交流,甚至理解不了他的興趣愛好……但他還是娶了她,因為在那一刻他感覺到了自己的需要。」
「以這個邏輯去看吳總,你會理解他所有的行為,他所有的行動,只是因為當時他有這樣的需要,他可以看到所有的後果,但只是不在乎。他離開她,拋棄我,一次又一次地結婚、離婚,讓他的第二個小孩患上抑鬱症……回來找我,然後放棄,然後又回來找我……一個人有能力,但不願意承擔相應的責任,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他會比無能的人造成更多的傷害,讓身邊所有人的人生都留下永遠的疤痕。但……我責怪他嗎?不。」
「我恨他嗎?——不,其實,我很理解吳總……因為我幾乎繼承了他的一切,他的大部分長相,幾乎全部的智力,當然也有極為類似的性格。吳總並不是否認自己的感情,埋葬掉自己的道德觀,他只是……從來都不具有,我也一樣。」
「我媽媽死的時候,我沒有太多感覺,我早已經預見到了這一切,甚至殺劉叔叔的時候也一樣,事實上那並不是最佳的做法,我可以激動地給自己辯解,但那不是最佳的做法,我可以從連叔叔,從景雲……從那些有能力又願意負責的人身上看到這一點,一個有底線的人是不會殺人的,即使他做了也會一輩子悔恨,但我沒有。我可以很自然地去策劃這件事,我看得到所有的後果,但我不在乎……因為,和吳總一樣,我知道,我的能力很強,我總是能脫身的,別人會受傷,會死……但,那又怎麼樣呢?我並不在乎啊。」
「我是高功能反社會症嗎?我是反社會型人格嗎?我的基因真的不能去愛嗎?會不會只是因為吳總的童年沒有得到足夠的關愛,他無意識地複製了自己的悲劇呢?如果我在一個充滿愛和關懷的環境下長大,我會不會不一樣呢?我會不會學會關心,學會去愛呢?也許會的,但就如同我說的一樣,你的基因和你的早期環境決定了你的人格,而你的人格決定了你的命運,在這個問題上不存在假設,我只能從吳總身上去照見自己,這就是我的命運——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和它不懈的鬥爭……」
她頓了一下,又露出自嘲的笑容,「和李先生一樣,我們鬥爭的本質都是,不想成為父親那樣的人。但這是一種極為艱難的對抗,因為,畢竟,你的本性有時候寫在了你的基因裡,就像是李先生那樣,要抵抗它就像是強迫自己不喝水一樣艱難。有時候,你真的會忍不住想要放棄,就像是高洪傑……命運為他安排了一條道路,越軌的每一步都是荊棘……他孤獨、貧窮、破碎不堪,活下去的意義是什麼?當他想要做的只是結束自己的生命,多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多一天的挫敗、痛苦和折磨的時候,繼續抗爭下去是為了什麼?」
「而這……就是我成為心理咨詢師的原因。」
沈欽發出模糊的聲音,似乎在表達驚奇,劉瑕別過頭看了他一眼,聳聳肩,點了點頭,她的目光重新看向了那張靜止的病床,「是的,這就是我選擇成為一線咨詢師的原因。也許你從那些無窮無盡的奇葩患者中,看到的是挫折、絕望、渺小和灰暗,但我看到的是人類這種可悲的生物最可貴的品質……永遠不屈的自由意志。」
「命運也許安排你成為一個醜陋的人,用最殘酷的方法捏造了你的生活,那種無形的幾率之手,冥冥不可見的命運,在你最孱弱的時候擺弄著你,自我意識尚未產生時就已安排了一道又一道的難題,你成長為殺手,成長為戀.童癖,成長為抑鬱症患者,這一切都並非是你的選擇,你只能選擇去接受和面對,然後——有的人隨波逐流,但也有的人依然在抗爭……他們醜陋、無知、畸形而可悲,傷害著別人而不自知,更可恨的是曾被別人傷害也不知道去怨恨,他們活得痛苦不堪,但絲毫不知道自己應該糾正什麼,但他們依然在嘗試著改變,一次又一次,艱難的,徒勞無功的,勝算極低的……但依然在嘗試著去改變,依然懷抱著那麼一絲希望。」
「這一絲希望,就是我想要汲取的東西,這也是我告訴任小姐她應該要試著去相信的東西,面對這種不可測度、無法追回的過去所造成的創傷,面對這自我的一部分,在認清它之後,想要改變它,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試著去相信。」劉瑕低聲說,「試著去懷抱那麼一絲希望,即使幾率是如此的渺茫,即使最後有極大的可能,這點希望終將破滅……就像是高洪傑,他一次又一次地試著去相信,你幾乎可以閱讀出他的努力,他和家裡決裂,自謀生路,說服母親離婚,離開那個家庭,甚至在母親去世以後依然沒有放棄,他在工作,在賺錢,試著交友,如此傷痕纍纍,但依然一次又一次地鼓起希望,試著讓自己的生活變好,甚至去試著追求愛情……」
「當然,最終,當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和戀人見面的時候,他發現這不過是又一次的設計和背叛,原來人生真的沒有變好,對他來說破滅和挫折永遠是主旋律,隨後是警方順理成章的嚴苛逼問,無法澄清的焦躁——這一次,他的希望有那麼一時破滅了,但這能磨滅他之前的努力,減少他的偉大嗎?我想,對他自己來說,他已經足以稱為偉人了。甚至如果他能活下來的話,他會再度燃起希望嗎?也許他依然會的……」
停滯的病床終於動了,護士們把它推進了一間新的房門口,那裡灑滿了光芒,劉瑕把手放下來,坐直身子呼了口氣,「也許,這就是我有點喜歡你的原因吧,你也走在荊棘裡,沈先生,我們都一樣,是命運的越軌者,但你和我不同,你滿懷了希望,而我……而我只是苟延殘喘,只能借用著別人的希望,維持著最低程度的抗爭:無論如何,我不要活得和吳總一樣。」
是什麼時候放棄了更高的期望?也許她也能學著去愛,也許,只要她足夠努力,她依然可以和吳總不那麼一樣,也許她可以證明給所有人看——證明給吳總,儘管他不關心,證明給母親,儘管她已經死去,證明給那莫測又冷酷的幾率……讓他們知道,即使生活和遺傳把她塑造成了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無人關心,無人去愛,不懂關心也不懂去愛的人,塑造為一個強大的傷害機器,她也依然能夠改變,依然可以學著去做一個正常人,一個健全的人,依然可以治癒自己的殘疾。是什麼時候?是鍾姨看到景雲對她微笑時,臉上閃過憂慮的那一刻?是連叔叔決定把她的錄音上報的那一刻?還是那無數個景雲用表情和語言告訴她,『我不喜歡這樣的你』的時刻?時光像水一樣穿梭在記憶裡,無數個劉瑕抬頭對她溫和地微笑,那時候她終究還有幾分天真,帶了那麼點想當然,現在她已能坦然地接受,她和高洪傑、沈欽都不一樣,他們可以一次又一次地跋涉出去,不管腳心的鮮血淋漓,而她走得一腳深一腳淺,總有一隻腳還踏在那條既定的道路裡,她只是沒有這種不斷去相信的能量。
她扁著有些不甘心的笑,轉頭對沈欽眨眨眼:這是她第一次承認自己在某方面弱於沈欽,也是她第一次順應沈欽的計策,對他吐露了又一個秘密,也許會令他有點小得意,但……也無妨了,她從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真實的感受,甚至連那些世界專家級別的一對一督導,都無法識破她的偽裝。但其實,她也不會自大到覺得自己和所有人都不一樣,一次傾訴對她也一樣是有效的良藥——
「呃……」
觸目所及的畫面,讓她的俏皮陷入僵局:沈欽就只是這樣靜靜地望著她,他的雙眼如深海,情感似驚濤駭浪,一滴淚劃過眼角,像是風雨捲出的波瀾。
「劉小姐,」他的聲音,佈滿哽咽,「你羨慕我滿懷希望……但你不知道,你,就是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