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永遠沒有變過。
與上古時東方青蒼漂流在漫長無涯的黑暗之中不一樣,這裡永遠都沒有黑夜,但這裡,與他在漫長的漂流裡感受到的卻是一樣的孤獨以及……
無聊。
但總歸是好於那個時候的。要說為什麼的話……每當東方青蒼的目光落在那片毛茸茸的蘭草地時,他心裡總會隱隱的生出幾許期待。
期待有個活蹦亂跳的身影從裡面鑽出來,然後生氣勃勃的喚他:「大魔頭。」
每當想到這些,東方青蒼便覺得這裡的無聊還是可以忍受的,甚至,他還可以忍受更久。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四周景色絲毫沒有變化,時間是在走還是停了下來,東方青蒼的感覺變得模糊,唯一清晰的,是他胸前的傷口,慢慢好了起來。
朔風劍天性極寒,與他的生性相生相剋,朔風劍在他心口上留的傷本是極難好全的,但如今,這道傷口也好了。
在傷口結痂脫落的那一日,東方青蒼竟忽然有點捨不得這個傷痊癒,因為沒有了傷口,他便連時間的流逝,也都感覺不到了。
遠處那團毛茸茸的蘭草裡面依舊沒有動靜,時光好像停滯下來了一樣。慢慢的,東方青蒼也已經說不清楚,執意在這裡等待守候,到底是因為期待著小蘭花醒來,還是因為這已經變成了他的執念,就像上古之時,他敗在赤地女子手上,於是赤地女子便變成了他的執念一樣……
然而便是在這樣等得連時光都模糊的時候,忽然有一日,東方青蒼在一次長眠之後睜開眼,下意識的望向小蘭花所在的蘭草地。
然後他本還睡意朦朧的眼睛慢慢睜大,血色眼瞳裡,映出了那方景色的變化,
在毛茸茸的蘭草上,一團白色的光影在上面滾來滾去,像是在玩一樣,好不開心。
東方青蒼不由自主的擯住呼吸,像是害怕稍微喘息的聲音更大一點,便會把這樣的「夢」吹散了一樣。
白色的光影本身也是毛乎乎的一團,她在那片蘭草上從左滾到右,又從右邊滾回去,骨碌碌的,像個頑皮的孩子,而她的重量卻似極輕,只能輕輕觸動蘭草上的茸毛。
她沒有別的動作,便是這樣滾來滾去的,就玩了好半天。
但這已經足以讓東方青蒼將目光投在她身上,半天不眨眼睛了。
他想過去摸摸她,碰一碰,甚至惡作劇的捏她一下,這樣的欲|望在他心裡膨|脹著,撓得他心癢,讓他著急,讓他像初不經事的少年一樣沉不住氣。
若是以前的東方青蒼,他定是要過去了,掐住她,握在掌心,他方才能心安。
但現在,不知為何,依舊自詡無所畏懼的東方青蒼,竟然會因為他心裡的「癢」而產生了害怕的情緒。
怕他的不由自主的觸碰傷害了她,怕他心裡膨|脹的*對她不好,怕自己靠得近了,她便又消失了蹤影。
這樣脆弱的魂魄,要讓人實時呵護著的東西,是他曾經所不屑的「弱者」,是他從來便不放在眼裡的卑微螻蟻,但現在,東方青蒼卻情不自禁的為了這樣的東西,控制,壓抑,甚至畏懼。
畏懼如此得來不易的東西會因為他不經意的莽撞,又斑駁破碎。
於是,東方青蒼自己也沒想到,看見小蘭花在那方重新凝魂的時候,他第一個反應,竟然是往後退了退,然後又退了退。
不為其他,只因恐懼失去。
那方的小蘭花滾了一陣,好似累了,於是又在蘭草叢中安靜了下來,沒了動靜。
東方青蒼盯著那方,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小蘭花又開始動了起來。
一次又一次,東方青蒼摸準了小蘭花的規律,他立了一塊石頭,隨手扔了個火球圍著石頭規律的旋轉,當火球繞石頭轉了三圈,小蘭花便清醒一次,然後他乾脆用小蘭花的規律來控制火球的速度,當小蘭花醒時,火球便恰好繞石頭轉了一圈。
小蘭花便成了他的時間,他與她一同清醒,然後又一同睡去。他看著她周身的白光日益變強,然後慢慢的有了形狀,是一個小孩的模樣,她天天都在蘭草叢裡打滾,慢慢的,開始變重,能將蘭草微微壓彎。
東方青蒼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只會用眼睛生活的人。他用眼睛記錄下了小蘭花每一「天」的變化,閒來時,東方青蒼看著面前的石堆忽然眯起了眼睛,他現在……為什麼能安於過這樣的生活?
但沒多久,像是要印證東方青蒼的想法一樣,他的生活,在又一次清醒過來之時,陡然發生了變化。
那片蘭草地……消失不見了!
睜眼之時沒有看見那片蘭草地,東方青蒼難得不自信的認為是自己眼睛花了,待得仔細一看,確認之後,東方青蒼只覺一股寒意猛地席上心頭,比朔風劍造成的傷口更甚。
他轉瞬便行至蘭草曾在的地方,眼中的驚惶未來得及褪去,他便看見此時正趴在地上的,還蜷著身子在睡覺的小孩。
三四歲大小,柔軟的長髮,周身被籠罩在一片白光之中,她還是魂體,還沒有身體,但她身上,已經有了生氣。
是,上古蘭草觸到生氣之後,便消失了嗎,治療完她的魂魄之後,自己便也灰飛煙滅……
果然和小蘭花是……同宗呢。
東方青蒼俯下身,伸出手,在小蘭花臉頰旁邊停了了許久,然後才在掌心上覆蓋上一層柔軟的法力,小蘭花現在是魂體,沒有法力,他是觸碰不了她的,然而廝殺慣了的雙手要溫柔下來,東方青蒼有幾分把握不了分寸。
手指在小蘭花臉頰邊頓了許久,終於貼到了她的臉上。
沉睡的孩子感受到了溫暖,圓圓的臉蛋在他掌心裡蹭了蹭。
這一蹭便像是要將東方青蒼的心都蹭化了一樣,讓他的神色從來未有的柔軟下來。
小手伸上來抓住他一根手指,然後圓臉上的眉頭皺了皺,小蘭花清醒了過來。一雙清亮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將他望著,她沒有說話,或許也不會說話。她望著他的眼睛裡寫滿了好奇與探究。
這是自然的,因為於小蘭花而言,這是一次新生。
東方青蒼也是希望她這樣的。以前的事,他不希望她再記起了。
萬天之墟裡,司命與長淵下了一盤棋,司命正執子斟酌間,七八歲的小女孩跑了過來,往司命身上一撲:「娘親,有個從沒見過的好凶的人來了。」
司命只看著棋盤:「嗯嗯,你又偷我的筆拿去畫人了是不是,你畫出來的人,你可得對人家負責的。」
「不是長生畫的。」女孩辯解,「那人白頭髮,黑衣服,紅眼睛,抱著一個白娃娃。」
司命聞言,微微一愣,抬頭與長淵相視一眼,司命嘀咕:「養了十餘年,小蘭花真給養活了。」
小女孩在旁邊問:「小蘭花是誰?」司命把長生推到長淵懷裡,「問你爹。」長淵老實接住女兒,看著司命急急忙忙往前院而去,他自負責寬慰長生,「那是你阿姨……唔,或許是你姐姐。」
司命趕到前院,便見兒子長命正攔在東方青蒼面前。
長命才十來歲,沒長多高,但卻比妹妹要沉穩許多,東方青蒼雖然沒說話,但一身氣勢也是駭人,長命卻不卑不亢,只道:「……妹妹已去通知了,家母家父稍後便……」
「到了到了。」司命疾步上前,看見東方青蒼懷裡的小蘭花,一時喜上心頭,「竟當真活了,當真活了!」她吩咐兒子,「長命,快去將娘的筆拿來。」
長命乖乖應了,只是離開的時候目光好奇的往東方青蒼懷裡瞥,東方青蒼察覺到了他的目光,眼睛一眯,將小蘭花往懷裡藏得更深了些。
長命只得快步離去。
司命將小蘭花看夠了,又抬頭望東方青蒼:「十數載時間不見,魔尊倒絲毫未變。」
聽聞這個時間,東方青蒼並沒有什麼反應。十數載時間,與他而言,本無甚稀奇,能守得這小花妖再次結靈,比他想像的,還要短多了。
「她只是重結魂魄,並無身體。」東方青蒼道,「出了那處,她還得需要個身體,才方便生活。」
「要身體,在我這萬天之墟裡還不簡單。」司命說著,正巧長命將她的筆拿了出來,司命便在空中對著小蘭花一勾勒,東方青蒼抱在懷裡的人便立即沉了許多,「只要不出萬天之墟,她要什麼樣的身體,我便給她什麼樣的身體。只是魔尊,我這萬天之墟,怕是留不下你。」
東方青蒼一默。
在還未回答之際,東方青蒼懷裡的小蘭花忽然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司命的筆頭,然後順桿揪住了司命的手指,爬著便往司命懷裡而去。
東方青蒼皺眉,欲將小蘭花抓回來,哪想剛一用了點力,小蘭花便癟了嘴,嚶的一聲哭了出來。東方青蒼只道自己抓疼了她,連忙鬆了力氣。
司命卻不和他客氣,趁機一把撈過白白胖胖的小蘭花,讓她抱住自己的脖子,趴在肩頭上,她雙手兜了小蘭花的屁股,像抱孩子一樣將小蘭花抱住:「看來她更喜歡我一些。」司命像贏了一樣笑笑,「但聞魔尊有撕裂三界封印的本事,那天界對萬天之墟的封印必定也是攔不住你的,魔尊你自便吧。」言罷,她轉身往旁邊廂房走,「長命,幫我把這屋子收拾一下。」
東方青蒼拳頭緊了緊。周身的氣息變得危險。
小蘭花趴在司命的肩頭,司命在前面指揮著長命忙活,她就歪著腦袋望著站在原地的東方青蒼,一直歪著腦袋看他。
清澈的眼睛只看得東方青蒼無法動用半點暴力手段將她搶回來。
東方青蒼在骨子裡仍舊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但唯獨在這個什麼都不記得的人面前,他想變得好一些,至少不要像從前那樣,劣跡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