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4日 星期一 晴 大風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整天,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淩晨五點。看來過了期的牛奶,或許會成為我今後漫漫人生旅途上的貼心良伴。
我坐在床上,靠著窗,發了一個漫長的呆。我想像著自己是一塊長著青苔的石頭,來自十億年前,不用思考,也不用偽裝,更不用裝出一副吉利相去四處討好。
我只是一塊石頭,甚至連呼吸都不用。
這段漫無邊際的冥想讓我心情好多了。轉眼已經過去了八天,在這八天裏,我明明可以抓著他衣角大哭,或是去往閨蜜臉上潑硫酸,或者拿把小刀自殘。但我什麼都沒幹,我連回憶都克制自己,我的情緒比任何時候都小心翼翼與循規蹈矩,第一步我做到了,不給這一對戲劇愛好者自編自演的橋段賞臉,不給任何讓他們激動的回饋,這一步,我做到了。
卻也花光了我全身力氣。
就好像壁虎的逃生本能,遇到危險時,絕不會費力糾纏,馬上斷尾逃走。但真正折磨人的,或許是那尾巴重新長出來的過程。
我毫無頭緒,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向前走。若是奢望他回頭,連身上最不堪的污垢,或許都會看輕我;可用盡力氣死撐的結果,就是身體背叛我。
我想躲起來,外面再風和日麗,在我眼中也只是一片淒風苦雨,我只想躲在家裏,等著我的尾巴重新長出來。從技術角度上講,沒什麼不可能實現的障礙,因為現在,就算是衛生巾,在淘寶都有的賣。
我翻出手機,想要給大老王打個電話,請幾天假。
大老王在電話那一頭,沉默了半天,然後說,你丫出來,出來跟我吃個飯。
我看看鏡子裏的自己,都不單單只是蓬頭垢面,溫和點形容,鏡子裏的人是個姿色不佳的吸毒婦女,全身上下,只剩下眼袋還算豐滿。
大老王見我半天不說話,不耐煩了,在電話那頭喊了一聲,「福門飯店,12點,遲到扣工資!」
我徹底頹了,真是,變幻的人生避無可避,想掩耳盜鈴都有人拿著相機圍觀你。
我鼓起勇氣再看一次鏡子裏的我,然後徹底放棄了稍微完善自己一下的念頭,因為想著是老闆請客,如果不是涮羊肉,那就是街頭小店的家常菜,所以,衣服上還沾著牙膏,我依舊坦然的出門了。
穿燕尾服的服務生假模假式的為我來開門,湧過來一陣波光閃閃,四周全是叮叮咚咚銀質餐具發出的聲音,男的女的,各個都穿的像芭比和她的塑膠男朋友肯尼,我下身運動褲,上身耐克大紅色套頭衫,那個對勾的尾巴末梢,因為刷牙的時候滴下了牙膏,長長的一條,看上去好像對勾快要融化了一樣。
大老王遠遠的注視我,一臉觸目驚心的表情。我在心裏暗想,不好,大老王請我來這種人均消費超過了一百塊的地方吃飯,不是要炒我就是要泡我。
我站在大老王對面,恭恭敬敬的說,王總我來了。大老王臉皺成一團,送上到下掃視我一遍,然後說,「哎呦喂,真是想裝著不認識你。」
像幽魂一樣走路不出聲的服務員站在我身後,偷偷摸摸的要幫我拉椅子,我手一揮差點兒扇到他臉上,「不用,我自己來。」
服務員猜到我這號兒的沒能力再來第二次,所以勇敢的給了我一個白眼,走了。
我膽戰心驚的坐下,然後癡癡望著大老王,等著他開口,心裏因為緊張,所以一眼望去四下裏草木皆兵。我一點兒都不怕他要辭退我,反正已經慘到穀底了,再大的悲劇,對我來說都只是飯後甜點而已。我怕的是大老王突然張口對我說,「小仙兒啊,其實我一直對你……」
我做好了大老王一旦說出這樣的話,我就義正言辭的告訴他其實我是同性戀的打算。
但大老王一派氣定神閑,伸手打了一個漂亮的手勢,幽靈服務員便又出現在我身後,往我面前的杯子裏注滿紅酒。
「這酒是智利的,你嘗嘗,有櫻桃和黑巧克力味兒。」
我乖乖舉起杯子嘗了嘗,果然,比我自製的長城幹紅加雪碧是高端那麼一個檔,細細品,滿嘴都是嶄新芳香的人民幣味兒。
我坐立難安,終於忍不住發問了:「王總,大中午叫我出來喝酒是有事兒吧?」
大老王避左右而言其他,「這酒配豬肉最好,你不是回民吧?」
「你是不是要開除我?」
「別他媽瞎想,你們這一代,怎麼男的女的都有被害妄想症啊?」
「那你是要泡我?」
大老王手一抖,叉子跌落在盤子上,發出一聲脆響。
「黃小仙兒!你跟我女兒一邊兒大,我搞你?我瘋了啊?」
看大老王表情,他確實受驚不小,我心裏踏實了,趁著羞恥心還沒繁衍起來,我趕緊刨根問底,「那你這到底是要幹嘛?您搞的我很不安啊。」
大老王把叉子重新排好,神情莫名其妙的凝固了那麼一瞬間,然後目光定格在別處,「小王跟我說,那天你見客戶,暈倒了,是最近都沒休息也沒好好吃飯吧?」
我點點頭。
「因為失戀?」
我點點頭。
「多他媽大點兒事!搞的這麼極端。你們這些二百五,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我心裏升起一股怒火,失戀就算了,被別人笑話就算了,憑什麼還要被老闆趁機來訓番話。
我低著頭,沒有說話。
「現在的小男孩們,情義千斤,不敵胸脯四兩!這就是一個喜新厭舊的物種,你丫尋死覓活的,對得起自己麼?」
我忍不住了,怒視著大老王,你丫不過是我老闆,又不是包養我的大款,工作時間外,我憑什麼給你教訓我的權利和時間,「誰誰誰,誰尋死了啊?我活這麼大還不准突然死下機啦?您也有女兒,要是跟我差不多大,多半也失戀過一兩次吧?要是她失了戀回了家,您會這麼大大咧咧的上來就罵她二百五麼?」
大老王沒說話,轉過頭,又看向別處。
烤豬排配著檸檬片送了上來,看上去十分可人,大老王把我那份端過去,用刀一塊塊幫我切開。
不知道為什麼,分手後,一直被我壓抑著的眼淚,突然湧了上來,怎麼擋都擋不住。
「我已經努力想做到最好了……」
我也想不出來,到底有什麼強大的理由,需要我對著我的老闆哭訴。我只是忍不住了,看著老大王手指粗粗的幫我切著豬扒,我突然就想回家了,回那個山西的小城裏,敲開家門,什麼都不說,只是抱著媽媽,跟她說我累了。
我拿著餐巾捂住臉,我知道我失控了,此刻我真想找到這世界的軟肋,然後狠狠的,用盡全身力氣,踹它一腳。
大老王慢悠悠的開了口,「我沒機會罵我女兒。」
四周的聲音一下子抽離了,變得十分安靜。
「我那時候想啊,這姑娘那麼傻,以後談戀愛,少上不了當,我到時候該怎麼勸呢,首先肯定是把那混小子叫家裏來,狠狠的抽丫一頓,然後跟他說,你丫太沒眼光,以後的人生沒什麼太大指望。然後帶著女兒出來好好吃上一頓,跟她說,你看,美食,好酒,都不會因為你失戀了就停止供應,是,牙疼不能忍,但它也要不了你命。」
我把臉從餐巾裏抽出來,看著大老王,大老王依舊看著落地窗外。
「結果,她十一歲那年,我跟我老婆就離婚了,她跟著她媽出了國,我跟她兩三年見不到一次面。到現在,她給我打個電話,恨不得論秒算,連假客氣都不願意,我問問她,丫頭最近交男朋友了麼?你知道她怎麼說,「你有什麼權利問我這種問題。」
我們兩個人同時陷入了沉默裏,四周的客人們大聲談笑,推杯換盞,杯子互撞時,發出透亮的聲音,令人警醒。
大老王把切好的豬排放到我面前,「吃吧,一口酒,一口肉。」
我想說謝謝,但又覺得很矯情,於是大口大口的吃肉,大口大口的喝酒,就像大老王要求的那樣。
大老王看著我,笑了一下。
那是一個太慈祥的父親的笑。
臨走前,大老王問我,「還準備歇段兒時間麼?」
我還沒說話,大老王便接著說,「幹完這單活兒再說,好吧?」
我點點頭。
「回家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把自己好好整理整理,別搞得一適齡少女跟庫存甩貨似的。」
我點點頭。
回家的地鐵上,我看著玻璃裏映出的自己的臉,蒼白臃腫,面無表情,那真不是一張討人喜歡的臉。
我是得做點兒什麼,是的,被牙疼奪取生命,這樣的新聞能上報紙頭條,但卻也實實在在的惹人發笑。
回到家,我馬上把自己放進衛生間,從頭到尾,好好的洗了一個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