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6日 星期六 晴 熱
我是一個典型的「百密一疏」型的人物,這個性格特點來自我媽的家族遺傳。我還記得年紀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姥爺組織我和我媽去北京旅遊,出發那天,早上七點半的火車,我們淩晨四點鐘就起了床,在一片緊張的氣氛中,姥爺站在客廳大聲指揮,我睡眼惺忪的跟在我媽屁股後面滿屋子亂轉,只有姥姥態度很不合作的照舊蒙頭大睡。
出發前,姥爺已經把要帶的東西核查了三遍,其中包括無數個黑膠袋(以防我在火車上吐),已經削好皮的蘋果(姥爺不敢帶水果刀上火車怕被抓),甚至還有一疊介紹山西風光的明信片,(在路上偶遇國際友人好送給他們。)
最後一次核查完成後,姥爺心滿意足,大手一揮,出發!我們愉快的踏上了前往火車站的路程,我激動的唱起了歌。就在火車站進入眼簾的那一刻,姥爺突然猛的一掉頭,原路返回了,我頓時傷心的難以自製,覺得這是當時的人生中最不堪承受的痛,在我大哭出來之前,姥爺很鎮定的一邊飆車一邊說,「忘帶你姥姥了。」
長大以後,我完好無缺的繼承了這個性格特點,翻開我人生的大事記錄薄,在每一個篇章裏,都有一些很不和諧的聲音出現,這次也不例外。
早上六點半,鬧鐘還沒響,我自己先驚醒了,猛的坐起來,深呼吸,戴眼鏡,然後去陽臺上看昨天半夜洗的衣服乾了沒有,很好,都乾了,這是個好兆頭。我轉身沖進衛生間,看看昨天晚上敷的睡眠面膜有沒有效果。鏡子裏的我挾著一雙大眼袋,目光呆滯,臉上還有涼席壓出來的痕跡。我默默的核查:衣服,已經準備好了;手袋,也放在沙發上了;鞋也擺在了門口。現在我只要去刷牙,洗澡,化妝,剩下來的時間還富富有餘,犯下什麼大錯誤,都來得及彌補。
我松了一口氣,拎起牙刷,往上面擠好牙膏,開始刷牙,刷著刷著,覺得不對勁起來:嘴裏牙膏的味道特別奇怪。
我把牙膏吐出來,然後低頭一看,昨天我準備拿來染發的那管染發劑,蓋子開著,靜靜的躺在我手旁。
我一邊火速漱口一邊安慰自己,效果不會那麼立竿見影的。
但半個小時後,我對著鏡子,咧開嘴,鏡子裏赫然出現了一口酒紅色的牙。
我腿一軟,這情況實在太極端了,我根本沒料到,會橫生這麼個枝節出來。
接到我哭訴電話的王小賤匆匆的跑到了我家,一進門,他就憋著一臉的喜氣洋洋,看著我緊緊閉著的嘴,王小賤說,「姑娘,笑一個給我看。」
我大怒,忍不住張開了嘴,「你丫什麼心態啊!」
王小賤被我鮮豔的牙齒深深震撼了,「真牛逼,別人都是自配藍牙,你的技術領先了很多嘛。」
重擊之下,我連生氣的能力都沒有了,只能閉著嘴,無助的看著天花板。
王小賤還在研究,「你別說,回頭再鑲一排鑽,絕對特別奢華。」
我拎起沙發上的手袋,劈頭蓋臉向王小賤砸過去。
王小賤一邊躲一邊嚷,「好好好,我說點兒有建設性的,你家有塗改液麼,我幫你把這顏色蓋上。」
我停下來想了三秒,確定這個賤人還是在耍我之後,我扔下手袋拿起了廚房裏的切菜板。
王小賤在被我爆頭之前,終於暫時收起了他幸災樂禍的心態,「沒事兒,你到時候就閉著嘴,別說話就行了。」
「那怎麼可能啊,來的都是老同學,都好久不見了。」
「就說你剛動完聲帶手術,不能說話。」
「那也不可能笑都不笑一下了吧?板著一張晚娘臉去參加人家婚禮?」
「黃小仙兒」王小賤語重心長的說,「你也該學學大家閨秀那種不露齒的笑了吧,人家別的姑娘一笑,是又溫柔又內斂又風騷,你一笑,好嘛,恨不得連牙床都秀給人家看,你今天正好趁這個機會揣摩一下。」
暗藏著一口紅牙,我心驚膽戰的和王小賤踏上了去飯店的路,路上,稍微鎮定下來的我,終於有機會上下打量王小賤一番。今天這個人穿著一身西裝,看起來很是端莊可人風流倜儻,而且,也沒有平時那麼娘了。我捂著嘴說,「可以呀小賤,稍微打扮一下,還是很人模狗樣的。」
王小賤面不改色,斜著瞟我一眼,「別說話,就算用手捂著,還是會有紅光一閃一閃的。」
我笑不露齒,王小賤落落大方,同學們圍上來跟我打招呼,有的人知道我和他分手了,有的人不知道,但經過了一輪閒談,估計也都更新了海量的八卦。大家不約而同的露出那種假惺惺的「哎呀真可惜」的表情,頭歪向一邊,拍拍我肩膀,「你還好吧?」
我對這種不痛不癢的問候深惡痛絕,這消息於我,是晴天霹靂;於別人,震撼力最多等同於商場的打折資訊。幸好,王小賤站在我身旁,像棵會移動的聖誕樹一樣,小眼神一閃一閃的,令大家不注意他都難。
他和閨蜜還沒出現,我心裏還一陣輕鬆,沒準兒這對偉大的情侶臨時怯場不敢來了。但沒過多久,我後背突然泛起一陣寒意,我轉身,挽著王小賤的胳膊,向入口處看去,矮而胖的他在人群中若隱若現,我一眼就發現了他。
閨蜜沒有陪在他身邊,他是一個人。我看著他低頭簽到,然後抬頭跟別人握手,打招呼,整了整那顏色古怪的領帶,茫然四顧,然後,看見了我。
我們四目相對的時候,他眼神慌亂了一秒,然後迅速鎮定下來,遠遠的沖我點了點頭。
我緊緊的挽著王小賤的手臂,恨不得把半個身體掛在他身上。王小賤順著我像伽馬射線一樣的目光,也發現了他。於是,我們三個人的目光越過無數個腦袋,在半空中交匯了。
王小賤挽著我向他的方向走過去,我一驚,捂著嘴問,「你丫要幹嘛?我不能跟他說話。」
王小賤也小聲說,「不用你說話,這是做給別人看的。」
「給別人看什麼?」
「你別管了,配合我就行,我要讓你好好亢奮一下,但是記住,不管多開心,不許露牙。」
我們走到他面前,他本能的往後退了一步,然後才沖我露出沒有任何感情傾向的一個笑,「嗨。」
我點點頭,努力露出一個弧度完美的笑容。
王小賤伸出手,「嗨,我叫王一揚,小仙兒的朋友。」
他上上下下掃視一番王小賤,然後和王小賤敷衍了事的握了握手。
王小賤目光憐惜的看看我,然後沖著他說,「小仙兒最近生病了。」
他假模假式的露出一個驚訝表情,「怎麼了?」
「聲帶受損,說不了話。」
他看向我,「沒事兒了吧,現在?」
我緊閉著嘴點點頭。
王小賤接著說,「一生病,小仙兒想了很多,那天啞著個嗓子跟我說,這肯定是老天爺來教育她了,平時說話不饒人,作了不少孽,結果現在連話都不能說了。」
他一愣,我心裏一驚,王小賤是腦子抽筋了吧,我什麼時候跟丫做過這麼深刻的自我檢討。
我看看王小賤,王小賤一臉淡定的笑,接著開口說,「昨天晚上,小仙跟我說,今天要是見到你,真想跟你好好道個歉,以前說話太刻薄了,有點兒對不住你。」
一口濁氣湧上胸口,我恨不能一拳過去直接把王小賤砸傻了,省的他在這兒滿口胡話。
他也有點兒搞不清楚這是什麼狀況,瞪著雙無知的大眼睛,看看王小賤,看看我。
「我呢,是希望和小仙兒好好處下去,我真是喜歡她,這次一生病,她性格也變了挺多的,你看,既然小仙兒想跟你道個歉,那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大家都一笑泯恩仇,現在都21世紀了,犯不著分個手就搞得兩個人老死不相往來了。昨天這姑娘還整宿失眠了,就怕見著你尷尬。」
我徹底失語了,有口不能言真是痛苦,這個賤人到底是為什麼要把我搞的這麼低姿態。
我對面的他,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也是,我一直擔心小仙兒記恨我,要是她覺得這事兒過去了,我當然也很高興。」
我在心裏咒駡,你丫做夢吧,九泉下遇到你,就算喝了孟婆湯,憑著動物本能我也要吐口痰到你臉上。
「那太好了,「王小賤開心的說,」那這麼著,你一大老爺們,主動點兒,擁抱一下小仙兒,這事兒咱們就算過去了。」
我和他都愣住了,他心不甘,我情不願,韓國偶像劇都沒有這麼演的吧。
「快點快點,咱們一抱泯恩仇,我以後也好無牽無掛的跟小仙兒好好往下走,就抱一下嘛,這世界充滿愛,你們怎麼會連這一步都不願意邁出去。」
他被熱情洋溢的王小賤洗了腦,可能覺得在這個擁抱之後,人生會立刻變得坦坦蕩蕩沒了後患,於是,他勇敢的向我邁出了一步。我剛想躲開,王小賤在身後推了我一把,我一頭撞進他懷裏,他居然還張開懷抱,用手拍了拍我後背。
我終於忍不住了,剛想露齒大罵,王小賤卻在我身後猛的一變臉,給了我一個「用力掙脫出來」的眼神。
電光火石間,我明白王小賤要演的是哪一出了。
我用力推開他,他一踉蹌,差點摔在地板上,於此同時,王小賤扯著個嗓子嚷嚷起來:「你丫還是爺們麼!分了手還這麼糾纏有意思麼!」
隨著王小賤的大聲嚷嚷,本來散佈在四周閒談的人們,一下子圍了上來,大家都看到了我從他懷裏奮力掙脫出來的一幕,王小賤的畫外音也說的是字正腔圓,想不聽清楚都難。
他愣在原地,一臉愕然。王小賤接著嚷嚷:「我警告過你了吧,不要再來糾纏黃小仙!」
我用手半捂住嘴,作羞憤狀,終於能開口嚷嚷了:「你到底要幹嘛?我說的清清楚楚的,我們已經分手了!」
「下班路上攔截她,家門口堵著她,電話不接,就改寫信,你丫還真古典,平時也就算了,今天還鬧到這兒來,還一上來就要抱,就算你以為現在不是法制社會,也得看看她旁邊站著誰啊,哥們,您當我瞎啊?」
他氣喘入牛,目光驚恐,想說什麼又哆哆嗦嗦的說不出來。
旁邊圍觀群眾們竊竊私語著:「什麼情況?」「……這傻逼男的,追前女友追到這兒來了,還一上來就亂摸亂抱。」
他指著我,手指上下亂抖,張開嘴想說什麼。
但王小賤一掌把他的手打開,「指指指,指他媽什麼指!大學老師沒教會你尊重公民隱私,小學老師還沒教過你要講文明講禮貌?小仙兒跟你分手是因為什麼,你自己心裏還沒數麼?別逼小仙說出來你的那點兒破事兒,小仙兒這輩子是簽終身制合同簽給你了還是怎麼著?一輩子只能為你丫這個人民服務了?」
他面色紫紅,那顏色和我嘴裏的牙倒是很搭配,我沒法兒說話,只好在表情上盡我所能配合王小賤,扮出一副驚恐萬分外加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來。
王小賤雙手插在褲兜裏,接著氣定神閑的說,「還一上來就氣勢洶洶的威脅我,幹嘛,搶婚啊?您記錯時間了吧?別人婚禮上你這麼鬧,你打電話回家問問你爸,這麼幹合適麼?」
在周圍張著嘴看的不亦樂乎的同學們,終於不再默默觀戰,紛紛圍了上來,有過來勸王小賤息怒的,有過來幫我壓驚的,更多的人是站在他旁邊語重心長的勸他識點兒大體。
就在我們這一片區域亂成一團戰火彌漫時,《婚禮進行曲》響了起來。
有人嚷嚷,「有本事今天就把姑娘追回來一起把婚禮辦了,沒這本事就改天再鬧,這種事兒還非得湊熱鬧。」
音樂聲漸漸大了起來,大家紛紛散開,重新坐回座位上,等待新人出場。
王小賤緊緊摟住我肩膀,「咱們也回去,別害怕,有我呢。」
我們轉身走回座位,把倉皇憤恨的他一個人,留在了指指點點的包圍圈裏。
王小賤趁大家不注意,長出一口氣,然後在我耳旁說,「HI麼?」
我猛烈點頭。
「笑一個。」
我擋住嘴,只沖著他,露齒一笑,紅光一閃。
王小賤滿臉享受的表情,「值了!」
我偷偷問他,「要是他今天是和女朋友一起來的,你丫這招根本行不通啊。」
王小賤看看我,露出一個邪惡的笑,「你覺得我是那種只帶著一套計畫闖江湖的人麼?」
婚禮開始了,我也有點兒驚魂未定,眼神放空的看著舞臺上穿著婚紗一臉甜蜜笑意的同學。
王小賤這麼一鬧,我從一個慘遭拋棄的倒楣蛋,搖身一變成了心狠手辣的負心人。但是毫無疑問,我更喜歡我這個新身份。
因為我知道,隨著時間的一天一天過去,我對他的未盡的眷戀,總有宣告結束的那一天,在接下來的日子,我會更糾結的是:憑什麼轉身先說再見的那個人是你?
王小賤就此了卻了我一個後患。
臺上開始播同學兩口子從相遇到相戀的短片,矯情的畫外音和煽情的小音樂,把台下的人看的聲色動容,隔著人群,我看著他的背影一動不動,和從前一樣,微微駝背,發尾好笑的卷成一團。
這時,人群中如坐針氈的他,偷偷起身,準備離開了。
他轉過身,又一次看到了人群中的我,我沖他笑了笑,就像王小賤要求的一樣,又溫柔又內斂又風騷。
他也用力的看了我一眼,眼神同樣不含雜質,滿滿當當的,全是恨。
這就對了,不用對我覺得抱歉,不用想到我的時候心裏一軟:「哎呀我曾經是多麼無情的傷害過她。」每次一想到這段感情留給你的尾巴居然這麼溫軟這麼多愁善感,我就會覺得臉上被實實在在的狠抽了一記耳光。我不稀罕你的抱歉,我不稀罕你說你對我很虧欠,我要的就是這樣的對等關係,一段感情裏,我們實實在在的愛過對方,到結尾時,也實實在在的恨上了對方,你不仁我不義,我要你知道,我們始終勢均力敵。
漸漸的,我聽不清司儀在說什麼了,臺上的同學困頓的傻笑著,她身邊還帶著嬰兒肥的新郎也是也是面目模糊,環繞在我四周的,是被放大了很多倍的玻璃碰撞聲,假笑聲,還有一股潮呼呼的夾雜煙味兒的百合花香氣,我在人群裏不動聲色的狙擊著他遠去的身影,我想起許許多多的很陳舊的往昔,有人一直在說恭喜,有人一直在說不客氣,有人在說早生貴子,有人在說早晚也會輪到你,有人喝醉了酒開始胡言亂語,有人哈哈大笑,有人哭了。
那個突然哭了的人是我。
王小賤轉身看著我,說,「您這是喜極而泣麼?」
我麻木的點點頭。
真是沒想到,這個關於我們的愛情電影,會有一個B級片的結局。
臺上的同學和她胖胖的老公開始一唱一和,同學說:無論生老病死。小胖子說:無論生老病死。同學說:我願意。小胖子說:我願意。
我眼淚突然怎麼止都止不住了,手旁也沒有面巾紙,我只好拽起王小賤的領帶,擦了擦眼淚。
王小賤跟旁邊的人解釋:感動的。
然後轉身對我說:這領帶是跟我姐夫借的,千萬別擦鼻涕,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