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依依知道秦正只是做個小手術,既沒半身不遂,也沒半死不活。
她去醫院除了給自己添堵,再無別的用處,所以就乾脆繼續睡覺,樓下傳來響動時她半夢半醒,當那響動停在門口,她徹底醒了。
「唐小姐,先生要見你。」
門外,青山口氣冷硬,神情亦是。
唐依依在床上躺了片刻,翻身起來,她呆坐著,直到青山的聲音又一次響起,彷彿下一刻就會破門而入,強行把她打暈,拿麻袋一套,扛去醫院。
隨意換了身黑色長衣長褲,唐依依出門前看了眼鏡子,鏡子裡的女人沒有表情,臉發白,她覺得自己像是去奔喪的。
但她沒喪可奔。
一進病房,唐依依就知道了。
秦正半臥著,人模狗樣,除了氣色稍差一點,那身氣息還是一貫的駭人。
「深更半夜,你跑出去買什麼吃的?」
唐依依一愣,隨即從容道,「隨便看看。」
管家說她買吃的去了,那她就不會反駁,只不過……萬一別墅真裝了多個攝像頭,查出她在樓上睡覺,那管家也會被牽扯進去,這個男人的怒火就沒那麼容易熄滅了。
但那也是後事,至少現在安然無恙。
秦正撩眼,「過來。」
唐依依抬腳走近,雙手放在外套口袋裡,儼然一副疏離的姿態。
秦正的目光困住她,晦暗不明。
指尖在口袋裡磨蹭著手心,唐依依任由那道沒有一絲溫度的目光打量。
幾秒後,唐依依忽然把手拿出來,放到唇邊掩去一個哈欠。
這個點,不困才不正常。
秦正抓到了那一幕,他的面色一沉,這女人完全不把他當回事。
唐依依又掩去一個哈欠,眼角流出生理性淚水,困的不行。
秦正就那麼一言不發的看唐依依打哈欠,一個接一個,眼淚汪汪的。
他猝然扔過去一物,鏡片後的眼眸猶如一灣深潭,「讀給我聽。」
眼睛落在黑色封皮上面,唐依依的眼睫顫了顫,半響,她拿起聖經。
耳邊響著女人細細柔柔的聲音,秦正半垂眼眸,在短暫的時間裡,聽她從生澀到熟練。
讀了快兩小時,唐依依的嗓子都啞了,秦正闔著眼簾,呼吸均勻,似是睡著了。
唐依依合上聖經,這裡面的每一頁都有被翻動的痕跡,還是多次。
她的臉上掠過一絲嘲諷。
這種人竟然也會看聖經,太可笑了。
病房靜悄悄的,散發著淡淡的消毒液的氣味,難聞。
唐依依朝門口走,她還沒出去,背後就傳來秦正的聲音,「你想去哪兒?」
腳步一頓,唐依依轉過身,撞上一雙清明凌厲的眼眸,好像對方就沒睡著。
秦正取下架在鼻樑上的金絲邊眼鏡,淡淡的說,「到我這裡來睡。」
見人杵著,沒動,他的鼻子裡發出一個音,慵懶低沉,「嗯?」
斂了所有情緒,唐依依脫掉鞋子上去。
背對著秦正,唐依依沉默的刷手機,搜有關闌尾手術後的內容,在得知自己近期能安穩一些,她的嘴角都控制不住的彎了彎。
肩膀猝然被一股力道扳過去,唐依依被迫面朝秦正,她立刻退出網頁,將手機扔到桌上。
大手撫摸著她的背脊,不輕不重,又去摩挲她的耳垂,後頸,唐依依不舒服的僵了僵。
耳廓有溫熱乾燥的觸感,伴隨男人微粗的喘息,唐依依看著對面的窗戶,等著天亮。
秦正嗅著熟悉的味道,指腹貼著撫摸過無數回的光滑肌膚,被那種溫熱的體溫包裹,他漸漸睡去。
沒過多久,唐依依感到無法呼吸,她驀地睜開眼睛,身旁的男人居高臨下的盯著她,手掌掐住她的脖子,神情陰森恐怖。
「鬆開,你,你鬆開……」唐依依痛苦的大力去抓脖子上的手,喉嚨裡發出一聲聲氣息,斷斷續續,「秦,秦正……」
那隻手如一把鉗子,死死的封住唐依依的活路。
慢慢的,她的瞳孔放大,掙扎一點點弱下去,手臂揮動的幅度變小。
下一秒,鉗制的力道離開,一股股的氧氣隨著急促的呼吸流進肺腑,唐依依大口大口喘氣,脖子上的動脈激烈跳動,彷彿要衝破那層薄皮蹦出來,鮮血淋漓。
「你……你瘋了!」
唐依依驚恐的瞪著秦正,渾身的汗經風一吹,她狠狠的打了個寒戰,驚魂未定。
秦正的雙眸發紅,那裡頭翻湧的是扭曲的憤怒,就在那合眼的短時間裡,他做夢了。
夢到這女人又一次逃了,而這次他在多年以後才把她找到,她和另一個男人走在街頭,手裡還牽著一個小孩。
她滿臉的幸福,注視那小孩的目光寵溺,看那男人時是溫柔的,眼角眉梢都是愛意。
他驚醒了,冷汗滲了一身。
遭受背叛的怒意讓他失去理智,他厭惡這種快要控制不了的感覺,如其繼續被那種陌生的情緒左右,不如親手抹掉。
而當他看著唐依依的臉上湧出死亡的氣息時,他的胸口好像被人挖出一個窟窿,也和她一樣,無法呼吸。
他從不手軟,這一生就沒體會過什麼是猶豫,剛才體會過了。
澀然無味。
秦正闔了闔眼,面上波瀾不起,漫不經心道,「唐依依,你怕死嗎?」
耳邊的嗓音沙啞,裹著冰刀子,唐依依的呼吸很快,整個身子都在不停起伏。
秦正吼道,「回答我!」
唐依依抹去臉上的髮絲,深吸一口氣,「怕。」
唇邊勾起一個愉悅滿意的弧度,秦正把唐依依脖子裡的一縷濕發撥到她的耳後,扣住她的下巴,輕輕磨蹭。
舉止是情人間的親密,眸中卻是冰寒的光芒。
「唐依依,你趁早死了心。」
明白他所指的是什麼,唐依依的嘴唇發抖,猝然拽開秦正的手,一口咬上去。
血腥味瞬間瀰漫整個口腔,跟著吞嚥的唾液入腹,牙關嵌進秦正的血肉裡,與他連在一起,唐依依噁心的乾嘔。
秦正慢條斯理的拿紙巾摀住傷口,鮮血很快就把紙巾打濕,滲透,可見唐依依那一下咬的多深。
兩人都沒說話。
黎明之前,萬籟俱寂。
唐依依躺著不動,和一具屍體無異。
秦正摸著唐依依的頭髮,眼瞼下投著陰影,看不見眼底的東西。
直到女人的呼吸悠長,他才將目光移過去。
「你還是睡著了可愛。」
秦正長歎一聲,摻雜著意味不明的情緒。
人一生病,神經就容易脆弱,多愁傷感,感歎生命無常。
秦正除外。
他的情緒讓人難以琢磨,這一刻相安無事,下一刻就動怒,源頭都莫名其妙。
早上管家提著粥進來,秦正看了一眼,他皺眉,對沙發上的女人說,「你回去煮個粥帶過來。」
唐依依正在吃石榴,聞言,她沒抬頭,「我不會。」
秦正沒再重複。
病房的氣壓低到谷底。
管家在一邊垂手望著,尋思怎麼辦。
先生剛做完手術,動怒不利於恢復。
但唐依依那孩子骨頭硬,如果軟一些,不跟先生對著來,像過去那樣,裝也能裝的讓人挑不出缺點,無懈可擊。
他就不會每天都提心吊膽了。
剛才他進來,看到先生手背上的口子了,這世上,也就只有現在的唐依依敢那麼做。
唐依依把半個石榴吃完了,起身出去,管家鬆口氣。
回家洗米,上水,蓋子一蓋,點到煮粥那一項,一系列動作簡單粗暴。
唐依依把手上的水擦乾淨,轉身離開。
管家伸手指指,「唐小姐,插頭還沒……」
唐依依嘴角抽了抽。
不到一小時,秦正見到唐依依煮的粥,水放多了,稀拉拉的,米還是一粒粒的,以前一個粥能熬出多種,不重樣,現在……
秦正拿勺子攪了幾下,把勺子一扔。
「這是粥?」
「有米有水。」唐依依說,「不就是粥嗎?」
秦正的眼眸一瞇,寒光迸射,又轉瞬即逝。
也是,這女人現在的樣子具備他討厭的所有東西。
她故意的。
那碗粥的命運是進了垃圾桶。
唐依依記憶裡的第一次煮粥就這樣了。
在醫院的幾天,秦正活動的時候,唐依依在旁邊,他臥床休息,唐依依還在旁邊,除了上廁所,就差一條鐵鏈子拴著了。
旁人見到這一幕都羨慕唐依依,嫉妒她的好運,唐依依噁心的不行。
這種心思還不能表露出來,不然又會說她矯情,有那麼一個權勢滔天的男人需要她,還不知足,身在福中不知福。
薛五也那麼覺得,他來醫院看秦正,臨走時把唐依依堵在走廊。
「唐依依,別得寸進尺,阿正對你夠好的了。」
阿正什麼時候把自己搞成那副模樣了,又是抓痕,又是咬痕,他看了都震驚不已。
女人是要寵,但不能沒有底線,否則就會蹬鼻子上臉,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好嗎?」唐依依譏笑,「我連個人都不是。」
她在秦正眼裡就是一件物品,一個木偶,沒血沒肉。
秦正把她捏在手中,以一個不平等的高度監視,控制。
他不會尊重她的自願。
聽出她話裡的名堂,薛五好像聽到什麼笑話,「那很重要嗎?」
跟過他的女人就沒有一個想做人的,她們要什麼,他說好,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哪天他沒法從對方身上得到想要的,他會給一個分手吻,然後一拍兩散。
原本就是一場交易,提什麼尊重,那多沒意思。
唐依依的手指攥緊,又緩緩鬆開,她冷冷的說,「物以類聚,你跟秦正一樣。」都他媽不是東西。
薛五痞笑,語氣篤定,「在罵我是吧?」
他單手抄在口袋,眉間全是桀驁與困惑,「唐依依,我真不懂,你幹嘛非要跟阿正過不去?」
邁步離開,唐依依不想再跟薛五多說一句。
她怕再不走,就會破口大罵。
跟薛五一比,秦正竟然還稍微像個人,真諷刺。
立在原地,薛五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語,「阿正,以後還有你受的。」
唐依依回到病房,把在薛五那裡受的火氣帶進來了。
她隨手拿走一本雜誌,用力翻了翻,單薄的紙張不堪重力,發出顫顫巍巍的聲響。
秦正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眼鏡,「怎麼了?」
唐依依的口氣很差,「沒怎麼。」
秦正若有所思,「是不是薛五跟你說了什麼?」
他觀察到唐依依一瞬間的變化,猜想得到驗證。
以薛五的性子,話不會好聽。
秦正開口,「把手機拿給我。」
摸到他的手機,唐依依直接丟到床上。
秦正撥通薛五的電話,「星源那個項目,沒你的份了。」
無視那頭的咆哮聲,秦正掐斷通話,繼續看文件。
唐依依一下子都沒反應過來,她把雜誌翻到頭,又往回翻。
對面突然有秦正的聲音響起,「哭了?」
唐依依仰起臉,乾乾的,沒有一滴淚。
哭什麼,再說了,哭有什麼用。
劉婷雲說眼淚和母愛式的摸頭,擁抱對男人有很大的影響力,但那也分人。
沒有繼續追問,秦正垂眼,鋼筆在文件上簽字,「給我削個蘋果。」
唐依依去拿蘋果和刀。
她吃蘋果從來不削皮,嫌麻煩,這好像是她頭一次削蘋果。
果皮竟然一次沒斷,沿著刀刃,一圈圈的繞著。
唐依依感到不可思議,難道她還有這天賦?
「果皮斷幾次,我們今天就做幾次。」
「三次了,如果再斷下去,你明天一天都會在床上度過。」
腦子裡詭異的出現那兩句話,唐依依愣住,握住的刀尖一偏,擦過蘋果,劃到手指。
嘶一聲,唐依依立刻把手指頭放到嘴裡,吸著往外冒的血。
秦正抬眼看唐依依,「削個蘋果也不會了?」
他掃到她手裡的蘋果,有一滴血落在果肉上面,尤其顯眼,「唐依依,你在做血蘋果嗎?」
小口子已經微微泛白,唐依依一動不動。
秦正瞇眼看她,隱隱在期待著什麼。
時間分秒流逝,病房寂靜無聲。
警報聲兀然響起,打破了那種微妙的氛圍,無影無蹤。
那噪音是從唐依依的包裡發出來的,她也是一懵,半天才想起來。
上次她跟劉婷雲在網上買來防身用的,賣家遲遲不發貨,她剛收到包裹,沒想到竟然還不好使。
秦正臉色鐵青。
「扔了。」
唐依依無動於衷。
「我說,扔了。」
唐依依說,「扔什麼,我買來防身的。」
「防身?」秦正嗤道,「防我嗎?」
唐依依翻白眼,這玩意兒要是能防他,她給賣家全部五星好評,再買一箱子。
最後那警報器還是被秦正砸了。
有他在,誰能近她的身?
週二那天,唐依依去y市出差,身後跟著青山和三個黑衣男子,可以說是保護她,也可以說是監視她。
這次談的就是a組的項目,唐依依參與了前期的設計,僅此而已,秦正卻要她全權負責。
面對突如其來的狀況,唐依依本該是驚愕,無措的,但她竟然沒有,她很平靜,彷彿早已應對過多次。
把那麼大的權利交給一個秘書,動輒幾千萬,這個決定讓跟隨的項目負責人和團隊的部分主要人員不能理解,更是輕蔑。
「闌尾只是一個小手術,總裁早好了,他沒有不親自去?」
「就算總裁不去,那也應該由陳經理來談啊,要一個秘書出面,這不是對香品公司的不尊重嗎?」
「郝經理,唐依依是你部門出來的人,你不說兩句?」
在大家的注視下,一直沉默的郝晴開口了,「總裁既然那麼決定,那就說明唐依依可以做到。」
「我手底下的人不少,前不久還被公司開除了幾個,你們聽說過嗎?」
眾人的面色大變,再也沒有多嘴。
唐依依不知道這一出,她在休息室跟吳興聊著方案中的大小細節,確保始終佔據主動位置,萬無一失。
吳興心不在焉,「最近都沒碰到你,在總裁後面做事,有沒有什麼困難?」
唐依依說,「還好。」
吳興凝視面前的女人,貪戀,癡迷,他的目光徒然一滯。
下一刻,唐依依的手被抓住。
她掙扎不開,頓時不悅道,「吳組長,把你的手放開。」
吳興訕笑,「抱歉。」
話是那麼說,但他依然鉗制著唐依依的手腕,更是忍不住的用拇指蹭蹭。
「是不是只要有權有勢,你就可以?」
唐依依用力掙脫,「你什麼意思?」
「當初我向你表白,你還記得你怎麼跟我說的嗎?」吳興輕聲開口,「你說你想一個人。」
他質問,彷彿受到多大的欺騙,「那你現在又為什麼?」
唐依依的神色一僵,當時她只是隨便用一個理由擺脫吳興。
「總裁為什麼把這麼重要的合同交給你?」吳興咬牙,「依依,你跟總裁,你們……」
門砰的打開,青山出現在門口,壯碩的身形堵在那裡,凶神惡煞,吳興心頭一凜,他頂著難看的臉出去。
唐依依拽衣領,扭頭問青山,「我脖子後面是不是有什麼東西?」
青山目不斜視,「不知。」
唐依依無語,「我讓你給我看一下,是不是有東西?!」
青山飛快的瞥一眼就垂下眼睛,「是。」
一個極深的吻痕。
果然,唐依依把衣領拉了拉,吳興會突然那樣,應該是看到了。
她把電腦合上,面上沒有波動,內心咒罵。
開會的時候,合作方那邊看到唐依依,並沒有露出一絲一毫驚訝,更沒有不屑,氣憤,他們的態度很好。
郝晴吳興他們坐在椅子上,心裡掀起驚濤駭浪,從來沒見過唐依依有這一面。
老練,犀利,沉穩,自信,那份魄力根本不是一個從事設計工作,才上任不到半個月的秘書該有的。
其他人也同樣目瞪口呆。
總裁不會是看出唐依依的潛力,想提拔唐依依,有別的重任吧?
談判接近尾聲,唐依依看向端莊大氣的女人,終是沒忍住,「袁總,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不然怎麼用一種「好久不見」的目光看她?
袁總笑了笑,意味深長,「唐秘書覺得呢?」
唐依依的眼角一抽。
如果說那話的是個男人,就近似曖昧,但對方是一家上市公司老總,在商界頗有聲名的女人,那就截然不同了。
氣氛從嚴肅轉變的耐人尋味,在場的都一臉怪異。
卻在這時,袁總突然爽快的簽下名字,朝唐依依伸出手,「合作愉快。」
唐依依斂了神色,笑著與她握手,「合作愉快。」
上次和法國的客戶見面,秦正放手,在一旁袖手旁觀,讓她獨當一面。
這次也是,全部交給她來處理。
沒有事情是無緣無故,秦正之所以那麼做,究竟想告訴她什麼……
有種感覺越來越強烈,秦正在把唐依依朝某個方向推去。
不管她願不願意,她都停不下來。
走出大樓,唐依依心事重重,青山提著電腦走在後面,他抬手,一個黑衣男子上前打開車門。
唐依依坐進去的動作倏地頓住,她摘下墨鏡,望向街對面。
相貌端正的男人一手提著大包小包,另一隻手摟著一個嬌小可愛的女人,姿態親暱。
女人穿著寬大的連衣裙,她的手放在肚子上,正在和男人說著什麼,笑容甜蜜。
那不是婷雲的男朋友嗎?
倒吸一口氣,唐依依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