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一命抵一命

「你跪我幹什麼?」

好半天,張為峰從震驚中出來,後退幾步,他把身子移到旁邊。

「秦正,你以為你跪在我面前,當年你把我兒子逼死的事就能了了?」

秦正的背脊挺直,膝蓋抵著冰冷的地磚,「那你想怎麼樣?」

「你說出條件。」他的嗓音平靜,聽不出有什麼情緒,「我可以考慮。」

「無論是什麼。」

話落,秦正面無表情,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絕不會有人相信,一向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男人會下跪,低聲下氣的求人。

包括身處現場,目睹這一幕的張為峰。

週遭的氣壓低到極端。

每一粒漂浮的塵埃都實質化,裹上了冰水,以一種可怕的速度凝成一道冰牆。

讓人忍不住直打寒戰。

張為峰倒抽一口涼氣,他從這個人的眼中看到窮途末路的決絕和瘋狂。

任何一個正常人見了,都會膽戰心驚。

手指動了動,又猛地握成拳頭,張為峰的身子發抖。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快速抬腳越過跪著的秦正,一句話都沒說就離開了屋子。

外面都是秦正的人,嚴嚴實實的把屋子包圍了起來,張為峰不是頭腦發熱,衝動易怒的歲數,也沒打算跟他們硬來。

他停在屋後的池塘邊,看著飄滿枯葉的池水發呆。

那年兒子自殺後沒多久,張為峰的心情一直都處在低落狀態,難以釋懷,更嚴重的是出現了抑鬱症,他覺得自己沒資格再穿那身白大褂,就離開了醫院。

很長一段時間裡,張為峰都費盡周折去關注秦正的動向,查對方的信息。

他想為死去的兒子討一個公道,要一個說法。

但秦正那人權勢滔天,他根本沒有機會近身。

一次,兩次,張為峰都以失敗告終。

屢遭打擊,他不得不認清現實,等著所謂的「老天有眼,善惡到頭終有報」。

這麼多年過去,他以為自己是等不到了。

直到剛才,張為峰才驚覺,所有人都有軟肋。

誰也不能例外。

而秦正的軟肋就是他太太。

那些高貴,冷傲,尊嚴,骨氣,全都在那一跪之下,粉碎徹底。

看見秦正那種人對自己下跪,張為峰的內心的確是驚訝萬分,難以置信。

但他不會因此就可以將過去發生的抹平。

背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一道肅冷的氣息從後面籠上來,張為峰無意識的繃緊神經,他轉過頭,看到朝這邊走近的是個青年。

是秦正身邊的人。

青山立在與張為峰隔了兩三步距離的位置。

張為峰不知道這個青年想幹什麼,是不是打算背著秦正對他施壓,或者直接動手。

但青年什麼也沒做。

張為峰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

青年是怕他用自己的生命來報復秦正,特地過來堅守著,以防萬一。

張為峰無法理解,秦正那種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冷血殘酷,不講人性。

為什麼還有人願意追隨,效忠。

不自覺的,張為峰問了出來。

青山面色如常,沒有給出隻字片語的回應。

這在張為峰的意料之中。

「年輕人,你放心,我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我也不會出面。」

青山蹙眉,嘴裡吐出幾個字,帶著怒氣,「你是醫生。」

如果不是沒得到指示,他早就出手,會想盡一切辦法讓這人答應。

詫異過後,張為峰說,「醫生也是人。」

有七情六慾,有家人。

搓了搓一張老臉,張為峰心裡的恨如一把鋒利的小刀,不時刺他一下,見血。

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做的事承擔相應的後果。

報應真的會有。

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

現在,時候到了。

秦正從地上起來,垂放的大手在褲腿上拍拍,慢條斯理的將那些灰塵拍掉,緩緩站直了身子。

他的目光從地磚上移,暴露眼簾下的東西。

心焦,憤怒,殺氣,恐慌,暴躁。

最後沉澱的,是懊悔。

只是那份懊悔有些扭曲。

因為無可奈何,也因為悲憤。

秦正想要一個人死,方法有千萬種,他不需要親自動手,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能如願。

但改變一個人的意志,思維,難於登天。

生平第一次,他感到迷惘。

轉身往外面走,秦正立在台階上,被冷冽的大風撲個滿懷,那股極致純粹的冷意直鑽骨髓,又集中到腦子裡,盤旋不止。

他頭痛欲裂。

伸手摘下鼻樑上的金絲邊眼鏡,秦正隨意坐下來,五指放進頭髮裡,將額前的幾縷碎發捋到腦後。

他這一生,急於成功,也只求成功,從未想過去體會,在意別人的感受,就連過去對待唐依依也是一樣。

錯了嗎……

秦正撐住額頭,將近四十歲的滄桑在狹長的眼眸周圍蘊開,埋入那些細紋裡面。

他的視線落在一片佈滿蟲洞的黃樹葉上面,思緒飄遠。

「爸,你說什麼?要把公司交給我?」

那時候秦正才二十出頭,他有自己想征服的東西,對秦家的龐大家業不屑一顧。

而秦父不到五十歲,身子骨硬朗,意氣不減當年,離老態龍鍾尚早。

但他卻早早設有計劃,並且按照計劃進行。

「如果爸不退下來,公司的將來不會比現在好。」秦父蹲在花園給一株植物鬆土,「你不同,把公司交給你,將來的規模,運行,影響力都一定會勝過現在數倍更多。」

秦正手插著兜,「為什麼?」

秦父說,「因為你是我兒子。」

「爸的心老了,已經開始依賴現狀,沒有了年輕時候的那股衝勁,幹勁。」秦父抬頭,擲地有聲道,「把整個企業都交給你,爸很放心,也對你有信心。」

秦正的唇角一揚,「爸,我不太感興趣。」

「那你只能慢慢在裡面挖掘讓你有興趣的東西。」秦父說,「比如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權勢。」

秦正瞇了瞇眼,「聽起來有幾分吸引力。」

在商界的那些明槍暗箭中挖掘興趣,擊敗對手,獲得成就感,又從沉迷到習慣,再到漠然,秦正用的時間並不長。

父親說他會是個成功的生意人。

他做到了。

可今天他卻發現,他的權勢再大,照樣有無力的時候。

秦正拾起那片葉子,漫不經心的拿到眼皮底下,目光穿透那些蟲洞,看著坑坑窪窪的水泥地。

「秦大哥,你什麼都有,一定很快樂。」

唐依依托著下巴,笑眼彎彎。

秦正給出答案,「當然。」

唐依依羨慕的歎息,「真好。」

秦正側頭,視線裡的少女仰望天空,斑駁的光影掃下,她的臉上儘是純真與美好?

鞋子壓過樹枝的清脆聲響落入耳中,秦正的思緒被那道聲響強行拉扯回來。

他捏了捏鼻樑,將眼鏡戴上。

青山停在台階下面,感受到以坐在台階上的人為中心,縈繞在周圍的氣息,他的心頭不由得激起驚濤駭浪。

在秦家多年,青山的記憶裡,這個人是一座永遠無法翻越的大山,注定被人仰視,崇拜,敬畏。

這一刻,青山忽然發現,他也是個普通人。

會難過,會不安,會回憶過去,也會無措。

青山立刻暗自收起不適時的情緒,恭聲道,「先生。」

所有神色全部斂於沉穩之下,秦正淡淡開口,「都處理了?」

青山應聲,「是,都處理完了。」

秦正問,「他在哪兒?」

青山說,「池塘邊。」

秦正的眉宇間刻出深痕,他的嗓音低啞,「青山,你說……」

「還有希望嗎?」

第一次從對方那裡聽到不確定的語氣,青山有短暫的發愣,他小心謹慎的回答,「不到最後一刻,都有希望。」

秦正鏡片後的眼眸瞇起,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

C市一處高級公寓

裝飾極度奢華,而上等的羊毛毯子上面卻掉落著被踩稀爛的水果。

「爸,別打了,別打了,我錯了!」

少年抱頭躲避,整個人上竄下跳,嘴裡不停哀嚎。

揪住少年的頭髮,中年男人頂著發福的身子喘氣,「兔崽子,老子早就告訴你,不要碰那東西,你偏要碰,這回把人撞了,你爸是玉皇大帝都救不了你!」

少年不以為意的切一聲,「爸,你嚇唬誰啊,不是你自個說的嗎,人沒撞死,給點醫藥費不就……啊——別打——」

中年男人氣的差點背過去,他渾身發抖,扯著嗓子大聲吼道,「你知道你今天撞到的是誰嗎?」

少年無所謂的搖頭,「不知道。」

當時他神志不清,就覺得血液沸騰,想發洩。

車子撞到什麼東西,他也沒管,直接開車走了。

後來才知道是撞傷了一個女人。

「她丈夫是你爸我都惹不起的人。」中年男人拍拍兒子的臉,怒極反笑,「這下子我們都完了。」

「兒子,你完了,你爸旗下的所有產業也都會跟著完蛋,我們家完了!」

少年看到自己父親臉上的恐懼,他沒了剛才的吊兒郎當,白著張臉,六神無主的問,「爸,那現在怎麼辦?」

「我可不想被判刑啊!」

「我不會坐牢的,我只是傷人而已,不會怎麼著的!」少年語無倫次,「爸,爸,你不是認識那什麼局長嗎,還有什麼科長,市長,都找一遍啊,總有人可以把這事壓下去,不就行了嗎?」

「沒你想的那麼簡單。」中年男人面色凝重,「那要看那個人的意思。」

雖然兒子當場就跑了,沒有留下吸毒開車的證據,但那個人不可能就此了事。

麻煩的是,他打聽到那女人要截肢,手術還沒做。

那人現在不在C市,在少榕鎮試圖說服一個叫張為峰的人給他妻子醫治。

但那張為峰跟那人有過節,好像很棘手。

所以才沒功夫過問他兒子,等對方有時間了,他兒子,還有他們一家,都難逃一劫。

中年男人皺眉,要是他能請動張為峰,倒是能消弱那個人的怒火,但他跟張為峰沒交情,連稍微能搭上線的朋友都沒有。

「爸,你不是長豐的董事長嗎?」少年急急忙忙說,「大不了把公司的幾個項目都給……」

中年男人一巴掌扇過去,「你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錯在什麼地方!」

疼的罵娘,少年的嘴角流血,「知道知道,我知道了。」

「我以後不會再碰了,我保證。」少年苦苦哀求,「爸,你無論如何也要幫我。」

「我可是你唯一的兒子啊,我要是有什麼事,誰來給你養老送終?」

中年男人連打都不想打了。

他只是後悔。

早年和妻子分開後,他不該忙著生意,沒親自管教孩子,不然也不會有今天這檔子事。

「給我在家待著!」

撂下一句話,中年男人沒收了兒子的所有卡和現金,手機,他把門上鎖,獨自開車去了少榕鎮。

風捲著灰土,漫天飛揚。

中年男人一眼就看見了坐在石階上的人,他吞嚥了兩口口水,一步步有過去。

「秦先生。」中年男人彎下腰背,視線觸及地面,「我是來賠禮道歉的。」

沒有回應。

中年男人拿帕子擦額頭的冷汗,「秦先生,俗話說子不教父之過,我兒子把您太太撞了,是我這個做父親的沒有教育好。」

「對不起。」

中年男人的聲音裡飽含歉意和誠意,「您太太的所有醫藥費我會全部承擔,還有……還有……」

一擊目光掃來,沒有溫度,中年男人舔了舔發乾的唇,他沒能說下去。

秦正的眼簾半闔,「你兒子多大了?」

中年男人不明所以,卻心驚肉跳,「二十。」

秦正說,「成年了。」

中年男人又去擦額頭的冷汗,「是,是。」

下一秒,他聽到一句,「吸食大量冰毒會產生幻覺,在那種狀態下開車,就該死。」

中年男人的臉色大變,「秦先生,我兒子從來不碰那種東西,他不可能……」

秦正抬手,中年男人噤聲。

「我既然這麼說,」秦正掀了掀眼皮,「就不是無憑無證。」

他還是隨意的坐在台階上,那身凌厲的強大氣勢已然釋放出去,令人不寒而慄。

中年男人一聲不吭。

半響,他說,「不如我去找張為峰說說情。」

秦正沉默,也是默許。

中年男人立刻就離開了,但他又很快回來了,結果都擺在臉上。

生意人處理事情,都習慣用金錢去解決。

另一方不貪財,就用權去威脅,逼迫。

兩者都不行,那只能宣佈失敗。

中年男人說,「我兒子撞傷您太太已經是不能改變的事實。」

「我也知道您太太的腿傷勢嚴重。」

氣氛壓抑的厲害。

秦正終於抬頭,冰寒的眼眸化作一根根細針,把中年男人釘死。

「因為你兒子,她現在躺在醫院,要面臨截肢的風險。」

中年男人的後背滲出層層冷汗,「抱歉,秦先生,我也不想發生這種不幸的事。」

秦正沒說話。

似是下了重大的決心,中年男人沉聲說,「這樣,我用我的一條腿換你太太一條腿,您看這樣可以嗎?」

彷彿只要秦正同意,他就立馬捨棄自己的一條腿。

話說出去,中年男人反而冷靜了。

就那麼一個兒子,能怎麼辦?

中年男人歎口氣,如果今天兒子開車撞的不是秦正的太太,是其他人,他有辦法大事化小,和對方私下談攏,根本不可能這麼慌。

而且,即便談不攏,真依照法律來,他心裡有譜,會請最好的律師為兒子辯護,也就不會這麼提心吊膽。

誰知道老天就是把那麼大一顆雷砸到他們家,想看著他們家破人亡。

中年男人知道,只要秦正不肯鬆手,兒子的一生是毀定了。

「秦先生,這樣能讓您消氣嗎?」

一言不發,秦正垂眼咀嚼著中年男人的提議,一遍又一遍。

一物換一物是嗎……

他的眼中閃過什麼。

久久等不到答覆,中年男人有些猜不透,「秦先生?」

秦正揮手,中年男人被強行帶離。

幾分鐘後,青山過來說,語氣沉重,「先生,醫院來電話了。」

秦正從台階上起來,「青山,把你那把小刀給我。」

聞言,青山身子一震。

他猜到了什麼,不敢置信的微睜雙眼。

秦正昂首,「給我。」

青山沒有同平時一樣服從。

秦正冷冷地睨了一眼,「我的話起不到作用了是嗎?」

青山緊抿唇。

他把手伸進口袋,將那把隨身攜帶的折疊小刀拿出來。

「先生,即便是張為峰,也不定就能成功。」

秦正冷聲警告,「沒有下次。」

青山低頭,「是。」

他抬了一下眼皮,又垂下去。

秦正找到張為峰。

「醫院來過電話,我太太不能等了。」

張為峰關窗戶的動作微滯,他板著臉,不近人情道,「我早就把話說的清清楚楚,你非要在我這浪費時間,這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誰。」

秦正繼續未完的話,「我也不能等了。」

張為峰心下感到怪異。

他扭頭,神情警惕,「你什麼意思?」

「你覺得你兒子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秦正挑了挑眉,「你恨我,所以才不肯出面。」

張為峰說,「對。」

「當年如果不是你設圈套,我兒子已經成家立業,我會有孫子孫女,我也不會落的現在這樣,老無所依。」

秦正不快不慢道,「我把我的命還給你兒子,一命抵一命,如何?」

張為峰臉上的表情凝固,「你說什麼?」

秦正說了句別的,嗓音低的近似呢喃,「我欠了我太太二十多年。」

一抹寒光在張為峰眼前閃現,他反應過來時,血已經從秦正腹部湧出,瞬間蔓延手指間的縫隙。

「請你救我太太。」臉上的血色褪去,秦正腳邊都是血,滴滴答答的,而他面部平靜,從蒼白的唇間溢出一句,「她不能等了。」

失血過多帶來的暈眩不可抵擋,秦正往地上栽去。

他再次睜開眼睛,刷白的牆壁映入眼簾。

藥水味提醒他,他在醫院。

是張為峰救了他。

那唐依依現在怎麼樣了?張為峰肯出手救他,是不是也同意救唐依依?

門推開,管家走了進來。

秦正立刻問,嗓音沙啞,「她怎麼樣?」

管家說,「手術推遲半小時,還沒開始。」

秦正問,「誰主刀?」

管家正要說話,門再次被推開。

張為峰進來了。

管家退出去,掩上門。

秦正說,「是你救了我?」

「是我救了你。」張為峰說,「我救你,不過是不想有人因我而死。」

「那我太太……」

「我來是想告訴你,無論你做什麼,都不能改變你害死我兒子的事實。」

張為峰轉身出去。

「張為峰,你,站住!」秦正的傷口裂開,他痛的昏了過去。

管家趕緊叫來醫生護士給秦正重新包紮傷口。

管家站在床邊,一見到秦正醒來,就立刻說,「太太的手術很成功。」

「是張老院長親自主刀的。」

呼吸一頓,又急促的喘了起來,秦正撐著床,蒼白的面容難掩激動和欣喜,「扶我起來。」

管家為難道,「先生,醫生說你需要……」

秦正揮手打斷,「我去看看她。」

管家說,「太太還沒醒。」

「等她醒來,我會立即通知先生。」

「不用了,我現在就過去。」

他必須親眼看到了才放心,秦正摀住腹部,忍痛下床,穩了穩身子,緩緩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