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倒好,身上都是娘子親手繡的繡品,我身上除了買的,就是三殿下賞的!」
謝謖元不過開玩笑似的隨口一說,卻在符四小姐心裡生了根。
這幾日,符四小姐沒日沒夜地繡東西,就算到了晚上,也要點著好幾盞油燈野戰,賣繡品為生的繡娘都沒她這麼拚命。
「……小姐,夫人起疑心了,問您晚上屋裡怎麼總亮著。」
「笨,就說我夢魘,不點燈睡不踏實。」
丫鬟撇撇嘴,她家小姐膽子比男人還大,哪裡會夢魘,夫人肯定不信。
香囊、荷包、衣服、鞋子……符四小姐的繡工算很好的,但每天繡的時辰太多難免有眼花的時候,手上已用白布包紮了好幾根手指,但她仍不覺得疼,手指還很靈活地鉤針,她就是這樣的人,一旦心裡有了目標,就跟打了雞血似的。
酒後的話,謝謖元自己都不記得,直到他莫名其妙收到了一百多件繡品,他不得不努力地回想自己做過什麼,這才想起自己曾開玩笑說的話。
「我就說我遇上鬧鬼了吧!」謝謖元特意拿著繡品到六皇子府裡給錢珞瑾看,誰讓錢珞瑾嘲笑他胡思亂想。
錢珞瑾翻了翻,還真不是繡坊的產品,謝謖元也沒別的途徑能弄到這些東西,看來他說的是真的。
「肯定不是鬼給你繡的,」錢珞瑾肯定地說,作為一個曾經黨員,錢珞瑾要用科學的眼光看世界:「表哥,這樣,你留幾件給我,我拿去給二姐姐看看,她最擅長刺繡,說不定能看出什麼端倪。」
謝謖元贊同,謝夢瑤最擅長女紅,在三皇子府裡打發時間,更是把刺繡練到了如火純青的地步,應該給她看看。
「對了,既然你要去找二姐,順便幫我把這個帶給她。」謝謖元又從懷中掏出個絲綢小袋子給錢珞瑾:「上次她說縫衣服少幾顆紅玉珠,我托南方同袍尋了些好的來。」
錢珞瑾笑了笑,把珠子收起來。還記得小時候,眼前這人是個混世魔王,常把謝夢瑤氣得又哭又叫,現在長成五大三粗的樣子,反而當起了貼心小棉襖。
謝夢瑤在家長裡短方面有著驚人的情商,光聽了錢珞瑾說的就笑起來:「我看吶,不僅有鬼,還是個看上咱們家魔星的『多情女鬼』。」
錢珞瑾跟謝夢瑤的觀點一拍即合,兩人不約而同地八卦起謝謖元:「我也覺得肯定是誰看上了表哥,這行為根本就是個癡漢……算了你不知道癡漢什麼意思,是衛陵的方言。」
「繡的東西你帶了麼?都中很多女眷會找我幫忙瞧繡品,說不定我看得出來。」
錢珞瑾拿出自己帶來的便袍,上面繡著松柏迎寒的圖樣,謝夢瑤一看就變了臉色。
「怎麼了?」錢珞瑾急切地問。
「這是……我看著像符四小姐慣用的針腳。」
作為三皇子妃最疼愛的小妹,符四小姐常來三皇子府坐客,和謝夢瑤也熟識,經常找謝夢瑤幫她改圖樣,謝夢瑤自然認得她的繡工。
「啊!」
錢珞瑾也聽聞過符四小姐的大名,那小丫頭出了名的眼高於頂,真的會做出□□謝謖元的事兒?如果對方真實符四小姐,那可就難辦了,絕對不能走漏風聲,總要顧及平國公府的臉面。
鎮國公府「走失」在外面的最後一個孩子終於也回來了,謝夢曦明明沒在戰區,回來的路卻最艱辛,主要是有慕遠衡這塊絆腳石,生怕謝夢曦回了都中會被嫁給別人,乾脆自己跟了回來,反正三皇子登基在即,洛州總要有人來朝。
都中又有了往昔的樣子,雖然還沒回到當初的繁華鼎盛,好歹有了皇城該有的氛圍,老百姓陸陸續續都回來了不少。
謝夢曦回都中,城裡的老百姓們圍在道路兩邊,爭相一睹「謝三大人」風采,他們逃難時都或多或少聽了些謝三大人的故事,遇難的人最知道糧食的可貴,嘴裡吃著謝三大人發放的救濟糧,心裡也敬慕起了謝夢曦。
謝謖元出城接妹妹,竟然連城外都站滿了人,差點把他擠得沒地方,還要動用私權讓守衛們給自己清出一塊場地。
謝夢曦穿著素淡的衣服,蒙著白紗,騎在金縷馬鞍的白馬之上,她不似二姐那般容顏絕美,卻自有她自己的一番味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郁斛也跟來看熱鬧,用手推了推謝謖元:「你妹妹可比你這常勝將軍還有排場啊。」
謝謖元幾年沒見過謝夢曦,險些不敢認,這真的是他的三妹妹?那個整天之乎者也的小弔書蟲子?
謝夢曦的身影剛現,一片歡呼聲頓起,若是不知情的人,還真要以為是哪位將軍凱旋而歸。
和謝夢曦並排騎馬的慕遠衡很吃味,當初他第一次來都中時,先皇派了一堆人夾道歡迎,也是這樣的場景,可現在百姓們嘴裡只喊著謝夢曦的名字。
如果有人問「老婆名氣比自己大是什麼感受」,慕遠衡很有資格回答。
百姓們忙著重建家園,皇宮裡則忙著新帝登基的事宜,成王敗寇,這皇位最後落在誰的手裡,誰才是真正的人生贏家,就算二皇子在先皇庇佑下囂張了那麼多年,他日史書上也逃不過「密謀篡位」四個大字。
皇權神授,這種時候當然也少不了三清觀忙碌的身影。東流身為三清觀的觀主,當然離不開第一線。
東流曾受先皇重用,又是三皇子稱帝的大功臣,三皇子有特意為他設立國師之位的心思,除皇帝外,覲見其他皇族都無需行禮,儼然是要把他捧成半神。
東流只淡然謝恩,他從來都是這副不悲不喜的樣子,名利於他如若浮雲,算起來,當日他願給三皇子報信也不是為了今日的功勳。
不過是為了一個人的幸福罷了。
而這個人此時正死皮賴臉地在他道觀裡吃齋,還磕了他心愛的道觀一地瓜子皮。
「可能在南鴉天天吃肉乾吃的,現在就喜歡吃菜葉子,看見肉都想吐。」
東流不說話,只默默收起了剩下的瓜子,不想錢珞瑾繼續吃下去。
「我都聽說啦,三皇子要拜你為國師,你猜猜是誰的主意?」
還用猜麼?東流看著眼前華服繁妝的少女手指著自己,眼神直白地透露出「快誇我」的訊息。
比起這個,東流還有更感興趣的話題,難得他會主動開口問問題:「貧道聽說三殿下有意留六殿下在都中多住幾年?」
「三皇兄是這麼說過,慕從錦還是想封了王就搬去封地。」
開玩笑,慕從錦和錢珞瑾盼著去封地逍遙快活都判了多少年,那可真是從小等到大啊,哪能被三皇子挽留住。在三皇子看來,這卻是慕從錦緊守王爺本分的行為,雖然他留慕從錦在都中也是出自真心,慕從錦能主動要求分封,還是讓他覺得自家胞弟真是個不能再好的皇弟,時時刻刻為他著想。
「……噢。」
東流低下頭,眼神不知該看向哪裡。
她還是要走了啊,也許再她嫁人的那一天就該料想到,終有一別,天南海北,再見無期。
他是修道之人,是三清觀的觀主,本來就不該把凡塵俗世放在心上。不管皇位上坐的是哪一位,不管朝廷授予他怎樣的官位,他本就不在乎。
只是聽說她要走,心中忍不住難過。
師父曾說,修道之人最怕心中有障,會撼搖心本,鉤動魂魄,阻撓飛昇之路。
她就是他心裡的障,逃不開也忘不掉,若是怨,也只能怨當初人海漫漫,為何還會在蒼茫中相遇,道中人講求緣分,他想,這便是緣,天注定了開始,卻撒手不管結局。
「貧道曾替先皇尋找仙藥,雲遊四海,在都中的正北方有一座巫啟山,巫啟山的南側,向陽明媚,山水相依,是塊宜人居住的寶地,又安靜閒逸,大概你會喜歡。」
錢珞瑾聽得兩眼放光:「我這就回去說給慕從錦聽!」
為什麼?為什麼每一次和她說完話反倒有更不知足的感覺,就像在揚湯止沸,不過是讓內心越燒越燙。
東流乾脆躺在地上,身體貼著冰涼的地面,青灰色的道袍裹著他的身體揉皺出漣漪,他姿容絕美,見過他的人都說他猶如神仙一樣,只有他自己知道,滾滾紅塵應葬他三尺腰身。
當年,他要拜入三清觀的時候,還是個不足桌腿高的孩子,那時,師父說:「你身有仙緣,只是此身要招凡塵劫難,若你不入道,活不過童齔之年,若你入道,需從此俗緣盡斷,一生孑然此身。」
那時,東流想師父的話都是些無用的廢話,世上還會有比一個人孤獨地活著更幸福的事嗎?
時隔多年,他終於悟道,比孤獨地活著更幸福的事是有的,只是不會屬於他。
他依然是他,三清觀中的道長東流,清泉為飲,道袍加身,伴著青煙和蓮燈,用他一生去參悟這世間的道法自然。
若此生無緣凡塵事,願守花枝度年歲。
他就在這裡,一生一世,守著他全部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