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琵琶與鸚鵡螺·08

  到了學校監控室,言溯把甄愛摁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躬下身子,視線與她平齊:「坐在這裡別動,我馬上出來,好嗎?」

  甄愛臉微紅,不明白他這忽然哄小孩一樣討好的語氣是怎麼回事?

  而她不做反應,他便理解出錯了。

  他面色頗為嚴肅地拍拍她的肩膀:「不要怕,我很快會抓到他。」

  甄愛:……我其實沒有害怕。

  言溯這才走進去看視頻。

  和警官說的一樣,放炸彈的地方是視頻監控的左下死角,只看到一隻手放了個小盒子在台階上。時間是早上六點多。

  死角……更加確定作案的就是在校人員。

  但言溯要看的不是這段時間的監控,而是他從教學樓走出來的那刻。

  視頻裡,甄愛跟在他身後,有人圍上去和他說話。某個時刻,視頻右下角出現一個戴著黑寬帽的男子,很快朝言溯那邊走過去。

  他越過甄愛的肩膀,往言溯手中塞了禮物,而他的另一隻手……

  他的另一隻手在甄愛的帽子裡放了什麼東西!

  那人立刻轉身離開,言溯追過去,很快跑出了監控範圍。但身後的甄愛有一個奇怪的動作,她望著那人跑遠的方向,詫異地摸了摸後腦勺。

  那個人竟然還扯了甄愛的頭髮!

  言溯不自禁地握了握手掌,陰沉著臉色繼續看。很快,甄愛也跑了過去。幾秒後,一個女學生蹦跳著從視頻左下角跑過,視線轟然炸開。

  台階上的人群像禮花一樣四下綻放。

  屏幕右下角的甄愛驚訝地轉身,那個叫安琪的女生渾身血淋,在爆炸瞬間衝擊波的作用下,撲到她身上。

  看上去,就像她保護了甄愛……

  --

  言溯走出去時,甄愛乖乖坐在原來的位置,一動不動,只是執拗地一下一下,狠狠搓著手。

  他坐在她身邊,臉色不太晴朗,聲音卻很輕,「怎麼了?」

  她嚇了一跳,尷尬地再不動了,好半天才說:「還有味道。」

  言溯自然知道她說的是血腥味,可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從來都不會說安慰的話。

  甄愛看上去也並不需要,她似乎在想別的事,只直直地盯著自己的手指,沉默很久,才說:「我猜,你早就看出我的身份了吧?」

  言溯不會撒謊,木木地點頭:「第一面就看出來了……」說罷,他摸摸鼻子,「呃,現在這個時候,不強調第一面也可以。」

  「我早該想到的。」甄愛彎彎唇角,望望天。

  言溯也望望天。

  又過了好久,甄愛才靜靜地說:「我的第四任特工,名字叫Harvey,阿拉巴馬州的。他說,Alabama州的州名來源於印第安語,意思是:我為你披荊斬棘。他還說阿拉巴馬男人的血液裡住著戰士的魂。而他的名字Harvey意思也是戰士。他是戰士中的戰士。」

  我為你披荊斬棘;為保護你,奮戰到底。

  「每次回家,他都會先把室內檢查一遍。那天他踩到了重力感應的時間炸彈,還有一分鐘爆炸。我知道,重力時間炸彈一旦撤去壓力之後,時間就會成倍地加速。他說鬆腳之後一分鐘或許會縮短成十幾秒。他說:快!123,我們頭也不回,一起跑……」

  甄愛低下頭,輕輕笑出一聲,「啊……我真傻。」

  言溯默然不語,已經想像得到當時的情況,那位戰士一樣的特工一定是看著她跑出了安全的距離,才鬆開腳的。

  相比兩人一起的十幾秒,他寧願給她一分鐘,而只給自己幾秒。

  「跑出很遠後,我踩到了一截髒兮兮的手……他是個很愛乾淨的帥小夥兒……我衝回去,就像今天這樣,摁著他胸口的傷。可他只剩一口氣,還在說:Run, Kim, please, Run!」

  跑,Kim,求求你,快跑!

  甄愛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望著走廊頂上的日光燈,又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言溯眼瞳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緒,下頜的弧線卻是緊緊繃著,像是陰鬱,又像是無力的憤怒。

  他知道,這只是她黑暗過往的冰山一角。

  她說完了,於是,長長的走廊裡一片靜謐。

  良久,他突然扭頭看她,定定地說:「甄愛,看著我。」

  甄愛回頭迎視他,不明所以。

  而言溯望著她漆黑的眼睛,不動聲色地吸了一口氣,心裡的感覺卻更加的堅定,他沉聲道:

  「毫無疑問,你是我見過的最堅強最善良的女孩。」

  甄愛怔忡地睜大了眼睛,不管是對她還是對他,這都必然是一個相當高的評價。

  她懷疑言溯是不是想安慰他,

  可言溯卻十分的確定。

  經過那麼多常人無法想像的悲劇,她還能堅守自己的底線和專業,從不為自己的遭遇悲春懷秋,卻能為同胞的苦痛而落淚。

  「我想,今天,我看到了你的心。」他毫不吝嗇地誇讚,「很乾淨,很美麗,我很開心。」

  言溯微微一笑:「不,我應該說,我為你驕傲。」

  就是這麼無厘頭又毫不成章法的讚美讓甄愛心裡升起大片的暖意。

  他果然不會安慰人,可他的讚許和認同已經讓她心情豁然開朗,再次充滿鬥志。

  既然他真心實意地誇獎,她便當之無愧地收下。

  她絲毫不臉紅,還給他一個大大的笑容,表示感謝。

  她的笑真誠又單純,帶著一點兒不太習慣的青澀,他微微怔住,一瞬間心裡莫名其妙地想,啊,是啊,歐文說的沒錯,她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他有點兒窘,木著臉收回目光,又問:「這些經歷,你和別人說過嗎?」

  甄愛搖搖頭:「我不被允許看心理醫生。而且,我也不需要。我自己能處理好。」

  「我也相信你能處理好。」他重重地點頭表示支持。與此同時,心裡莫名有種奇異的優越感,半晌後,又為這種優越感鄙視自己。

  「對不起。」他雙拳緊握,摁在腿上,「我以後不會再說那些話。」

  甄愛不解:「你說什麼了?」

  「那些讓你看醫生的話。」說完,他神色轉陰,眯著眼,「原來我說的話這麼讓你記不住。」

  甄愛感覺他似乎又被自己逆了毛,趕緊順順:「我是覺得那些話是你的關心,只是,咳,你關心的方式比較奇特。」

  言溯板著臉,面無表情:「誰關心你了?我那是分析問題解決問題。」話這麼說,臉上卻有一絲尷尬的微紅。

  「哦,這樣。」甄愛不無失望,悻悻地扭頭回去看牆壁。

  言溯見她這樣,不覺擰了濃濃的眉毛,卻最終什麼也沒說。又默了半天,探手進她背後的帽子裡,摸索了一下。

  甄愛一愣,趕緊回身,卻見他跟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樣彩色的東西:

  「啊?你會變魔術?」

  言溯清俊的臉灰了一度:「我看上去像是變戲法的人嗎?」

  甄愛不理,注意力全集中在他手心的那抹彩色:「咦?這是海螺?」

  「咳,嚴格的說,這叫鸚鵡螺。」言溯剛準備詳細地解釋一下鸚鵡螺的來源啊演化啊什麼的,但唯一的聽眾已經沒聽了,而是搗鼓著小螺,很好奇地搖啊搖:「呀,真好看。」

  言溯於是默默地閉了嘴。

  甄愛這裡看那裡看:「難怪叫鸚鵡螺,它像鸚鵡一樣色彩繽紛呢。」

  言溯忍了忍,沒忍住,最終還是決定糾正她的錯誤:「其實,大自然的358種鸚鵡裡,很多都沒有色彩繽紛的顏色。比如非洲灰鸚鵡,一身的灰毛,特別醜特別……」

  「可你剛才是怎麼變出來的呀?」甄愛望他。

  她沒聽,還是故意不聽的。

  言溯黑了臉:「我都說了我不是變戲法的!」

  「啦啦啦,我沒聽。」甄愛望著天,聽著鸚鵡螺裡的聲音,不理他了。

  言溯無聲看著,忽然想,不告訴她這只鸚鵡螺是怎麼來的,也不錯。他不知道那個神秘人是針對自己還是甄愛,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想讓她不安。

  目前可以確定的是台階上的炸彈不是他放的,畢竟,那個人不能保證自己上台階的時候剛好沒人踢到炸彈。

  可是,琵琶和鸚鵡螺,他想傳達什麼信息?

  這時,言溯的電話響了,是布萊克警官打過來的。他接了電話,便和甄愛起身離開。

  甄愛大約聽到了一點兒電話內容,問:「是不是鎖定嫌疑人了?」

  「恩裡克·傑森,31歲,在哥倫比亞大學讀了近十年的書,本科物理,研究生機械自動化,博士研究領域為機械物理。他作為組員和一個科研小組在研究電子物理工程技術。可前段時間他多年的研究成果宣告失敗,論文被導師批為激進不現實。他競爭對手的項目卻獲得了500萬美金政府撥款,正式成為導師的助理,馬上要開始第二階段的研究。當然,他被排除在外。」

  言溯語速飛快,步調更快。

  甄愛不得不又跟著他一路小跑,她看了一下手錶,心中暗嘆:不到五十分鐘,就找出犯罪嫌疑人了。

  可抬頭一看,言溯鐵著臉色,腳步風馳電掣地快,她不免奇怪:「你不開心?」

  言溯聲音清冷:「人跑了。」

  甄愛心一提,那個叫傑森的,也太警惕了吧?

  她看他心情不好,不再多問。

  沉默地走了不知多久,言溯才冷冷道:

  「警察已經找到了他住的地方,但那裡肯定不是他製作炸彈的地點。他比我想像的還要謹慎,第一時間就發現警方在懷疑他。照這麼看,他勢必會提前進行下次行動。他是德克薩斯人,在紐約沒有任何親戚和可借用的場地。所以,他的炸彈研製點在哪裡?」

  甄愛跟著他飛速地走下台階,她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身上冷鷙的氣息,她知道他是生氣了。

  因為他答應過她,一定在下次爆炸之前,抓到那個嫌疑人。可現在,聰明的傑森敏感地察覺到異樣,立刻躲起來了。

  甄愛尷尬地緊張著,真希望那個承諾不要給他太大的壓力。

  一走神,她的腳下忽然踩空,「啊」的一聲驚呼還沒發音完全,她就猝然摔倒在台階上。

  言溯完全沒料到這個突然狀況,聽到她的叫聲,立刻回身去扶她。可他走的太快把她甩了好幾級台階,已經來不及,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重重摔倒在自己腳下。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走得太快了,瞬間把她扶起來,擔心地掃了她一眼,擰著眉沉聲說:「對不起。」

  甄愛一愣,吃痛地說不出話,卻趕緊擺擺手,實在覺得沒道歉的必要。

  可她看他臉色很不好,也不知該如何應對。他又低低地問:「很疼嗎?」說話間,竟有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輕柔。

  甄愛搖搖頭,不介意地笑笑:「只是摔一跤,哪有那麼嬌氣。」疼只是一瞬間,過了就好了。

  他卻黑著臉,在和自己生氣。

  他不動聲色地氣著,又躬下身子,輕輕拍去她褲子上的灰塵。

  甄愛看著他彎下的背脊,再看一眼來來往往的學生,微微窘迫起來。她趕緊彎下腰:「我自己來……」

  沒想他正好直起身。

  電光火石之間,她的下巴輕磕到他的額頭,還疑似,在他額頭上親吻了一下……

  他的肌膚比她想像中的要細緻緊實,帶著男人的硬朗,髮間還有森林般清淡的味道。

  甄愛徹底窘了,乾脆不說話,木木地裝傻。

  言溯也是微微一愣,足足兩秒後眼眸才恢復清明。

  他立在兩級台階下,視線剛好和她平齊,作保證似的說:「下次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會走那麼快了。」

  甄愛紅著臉,接話無能,便乖巧地點點頭。

  言溯這才轉身繼續走,卻在心裡蹙了眉。剛才她的嘴唇碰上他的額頭,印下了一片綿軟濕潤的感覺。

  裊裊的纏繞,揮之不去。

  但意外的是,他並不排斥,卻有極淡的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