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賴安和艾倫都輕輕笑著。
甄愛低頭,用叉子挑起一塊牛肉放進嘴裡,味道很好,她不經意地彎彎唇角。
半晌後,艾倫重拾話題:「可人都是會犯錯的。S.A., 你哪裡來的那麼多自信?」
言溯的回答像在背教科書:「自信來源於對正確的追求,和不害怕出錯的勇氣。」
「那你哪裡來的勇氣不害怕出錯呢?」
「因為我本來就不會讓自己出錯。」
得,又繞回去了。
艾倫聳聳肩,笑出一聲,拿諺語來壓他:「We are only human!我們只是凡人,凡人都會犯錯。」
言溯彎彎唇角:「你沒懂我的話。」
艾倫不解:「什麼?」
「是啊,我們只是凡人。這是很好的一句藉口,不是嗎?」言溯放下手中的刀叉,習慣性地十指交錯,撐在桌子上,眼瞳幽深,表情認真,
「我是卡車司機,我可能偶爾晚睡酩酊大醉;我是士兵,我可能偶爾放哨偷懶;我是警察,我可能偶爾遺漏細節證據;我是醫生,我可能偶爾忽略了X光片上一個黑點……這些都很正常,因為,我只是個凡人,我也會犯錯,所以很多時候,我不需要意志堅定,我不需要承擔責任,我不需要嚴於律己。」
他淡淡看他,「我們只是凡人,凡人都會犯錯。這句話聽上去就好像『凡人』的屬性是出錯的藉口。但我卻認為,作為『人』的屬性是區別自然界其他高等動物的標誌。不然,真是浪費了人類祖先以千萬年計的進化。」
「所以,你懂我的話了嗎?」言溯的話擲地有聲,「我說我不會犯錯,這不是自負,而是態度。」
甄愛盯著他堅毅的側臉,恍如被震撼了一般,心底悄然無聲。
是啊,他從來都不是自負輕狂,他不過是嚴苛自律,到了一種禁制的地步。於他來說,不會犯錯,這不是驕傲,而是一段意志堅韌磨練心智的苦行。
艾倫欽佩地點頭:
「我很驚訝你的態度,也很震撼。但是,我認為仍然存在你做到一絲不苟卻仍舊出錯或者主觀判斷的可能。比如小帕克的案子,和羅拉案一樣的死亡方式,一樣的五角星和流言,關鍵還有一封明顯造假的遺書。請問,言溯先生為什麼判定他是自殺的?」
甄愛的手微微一頓,她忽然又想到了艾倫在報導裡用到的那些尖刻的抨擊。
她擔心地看向言溯,後者依舊風波不動,淡淡道:「我不會把案件內容透露給你。」
艾倫聳聳肩:「當然,這是你的職業素養。而作為記者,我必須公平正義地反應社會上所有的聲音,揭露所有的黑暗。所以,我會繼續追蹤幕後可能的陰謀。」
甄愛覺得或許是紅酒喝多了,頭腦一片發熱的憤怒。
可當事人言溯竟然禮貌地頷了頷首:「我尊重你的看法。」
甄愛的腦袋像是被狠狠敲了一下,又是一愣,她真的從言溯淡漠平靜的聲線裡聽出了尊重。
可是很奇怪,一瞬間,她莫名就心酸起來。
又酸又痛!
以他每天搜取各種信息的習慣,他一定會看到艾倫寫的那篇文章,言辭尖利,咄咄逼人。
可是,
他這個人,太正直,太純淨,他尊重不同的聲音,所以即使被艾倫這樣反駁和質疑,他也平靜而公正地接受。
可是……
甄愛覺得頭有些沉,手中的刀叉不輕不重就落在了盤子裡,砰的一聲響。
艾倫和賴安都抬起頭來,
言溯也扭頭看她,眼中閃過一絲微訝,卻沉澱下來,輕聲問:「怎麼了?」
甄愛沒理,只是眸光很冷,近乎帶著狠勁兒地盯著艾倫:「你說你要公平正義地反應社會上所有的聲音。呵,」
一貫淡漠的她竟然冷笑了一聲,自己不覺而周圍的三個男人都噤住。
「請問,當全世界都認為帕克是他殺的時候,言溯認為他是自殺。他作為少數人,不,一個人,就不包含在你說的社會上所有的聲音裡了嗎?新聞學的課本上說過,不能忽略少數人的聲音。艾倫先生,你的公平正義在哪裡?」
「在我看來,全是自相矛盾!」
「不……」艾倫還要辯解,可甄愛根本不給他機會。
她臉蛋通紅,許是真的喝多了酒,心中的憤慨一開了口就像是破堤的洪水,傾瀉而出:
「很不巧,我看過你的那篇報導。其中對於案件的推理和質疑全是你的主觀之言,沒有任何警方的證據做支撐。作為一個探案的非專業者,以記者義憤的角度去報導推測,你這是愚昧無知。作為一個專業的輿論引導者,你只顧展現自己迎難而上劍走偏鋒的特點,卻絲毫不顧你的文章會對受眾的誤導和影響。你英雄主義氾濫,偏執得可怕。」
艾倫臉紅如豬肝,重重放下刀叉:「甄愛小姐,你這是人身攻擊,毫無依據。」
甄愛卻一挑眉,笑得無懼:「哦?刀子落在自己身上你知道疼了?那篇報導裡,你不就是這麼攻擊言溯的嗎?那他……」
甄愛喉中突然就哽嚥了,言溯看到那篇報導的時候,是風淡雲輕一笑而過嗎?還是冷靜漠然地拂去心裡的一絲刺痛?
她不知道,因為他不辯解。
他不辯解,所以你們就以為他沒感覺,他沒人心疼嗎?
憤怒在短暫的遏制後排山倒海地襲過來:「中國有句古話,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艾倫先生,公平正義不是口頭上標榜的,而是行為上踐行的。作為記者,尤其如此。」
艾倫臉色十分難看了,彷彿自己汲汲營營建立起來的高貴正義者形象,在剛才的幾秒鐘裡就被甄愛拆得乾乾淨淨。
賴安臉色也很不好,有些不滿地看了艾倫一眼。
艾倫頭大如斗,僵硬地反駁:「甄愛小姐,你說的話,主觀色彩太濃了。」
甄愛得逞地一笑,彷彿就是在等他這句話,她重重地點點頭:「剛才我那一番主觀色彩十分濃重的批判是我不對。艾倫,我向你道歉。」
這突然的冷靜得體反而讓艾倫隱覺不安,而下一秒,甄愛立刻扭轉話鋒:「所以,也請你,為了你那一番對言溯的主觀攻擊,向他道歉!」
後面四個字尤其大聲,周圍餐桌的人全訝異地看了過來。
艾倫頓時騎虎難下,面紅耳赤,卻一句話不說。
甄愛眼睛都紅了,狠狠瞪著他,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蹦出來:「艾倫!我要你道歉。別逼……」
言溯不動聲色又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原本因為生氣小手握成了拳,緊緊摁在餐桌上。他掌心寬厚,覆上去,便將她整個兒都攏了起來,密密實實地包住了。
片刻前失控的甄愛忽然就安靜了。好像暴躁的小獅子被注射了鎮定劑,瞬間柔順服帖下來。
她依舊是小臉通紅,不顧一切得把艾倫嚇到的眼神在扭過頭看向言溯的一刻,剎那間恢復了清澈。
她愣愣地看他,又呆呆地低下頭,盯著自己忽然感覺一片溫暖的手。那裡,只看得到他白皙的手背,他堅定又溫柔地攥著她的手進他掌心。
她再次吶吶地抬頭看他,不明白,她其實是不勝酒力,有些大舌頭地說:「怎麼了?」
而他看著她清清亮的眸子,原本想輕輕搖搖頭的,最終卻只是定定地,微微一笑:「沒事。」
這一打岔,甄愛幾乎是什麼都忘了。之前潮湧一樣的情緒都落了下去,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身體熱熱乎乎的,尤其是被他覆住的手。
對面的艾倫微微地,如釋重負。
可是賴安放下了刀叉,沉默地看向艾倫。
後者一驚,剛要說什麼,賴安冷靜地先開口:「艾倫,我覺得甄愛說的很對。你應該向言溯道歉。」
艾倫幾乎坐立不安,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之前我認為你很有勇氣,敢於抨擊黑暗。可現在細細一想,很多都是你的主觀作祟,煽動大眾的情緒。比起記者,你是一個很好的演講家。這樣的人,真的很可怕。」
艾倫沒料到賴安也會倒戈,氣憤道:「你這才是愚……」
話音未落,賴安一杯紅酒就潑了上去。
淅淅瀝瀝的酒水從艾倫身上流下,在周圍人驚異的目光裡,賴安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毫不愧疚地說了句:「瘋子!」
說罷,又看向言溯:「你沒有跟你一個瘋子生氣,這樣的大度和包容,讓我欽佩。」
轉身要離開時,又退回來,臉色緋紅地咳了咳:「我和艾倫正式分手了。如果你……」
言溯眸光暗了暗,帶著點兒陰惻惻的味道。
「開玩笑的,」賴安聳聳肩,朝懵懵的甄愛走過去,「我只是要給Ai道個別。」
他剛要欺身給甄愛來個貼面禮,驀然發覺言溯身上的寒氣都撲到他身上了,他弓著的身子一僵,舉著雙手直起身,後退了幾步,笑著規規矩矩地擺擺手:「那就口頭上說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