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窗的天空已變成藍墨色,天光昏暗,整個迷宮都被籠罩薄紗般的夜幕裡。白色的牆壁在黑夜中散著詭異的光,看上去讓眼睛暈眩。
甄愛立在轉角處,背脊僵硬。言溯低沉的聲音彷彿還在身後。
「不要亂跑,不要殺他!」
他知道她想殺人了嗎?他知道她其實是個惡魔了嗎?
甄愛固執地睜著眼睛,盯著面前一堵又一堵毫無規則的白牆,眼睛被黑夜中的白光刺激得有些痛。身在迷宮,她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楚自己的方向。
她從來都不想逃。
要不是那該死的研究牽絆著她,她早就奮不顧身。一直都是他們在追蹤她,她從來找不到他們的足跡。每次都是被動挨打,看著周圍的人一個個死去。
她受夠了。
她想殺了他,她想殺了他們。
就算搭上自己的命也沒關係!
死就死,有什麼了不起!
反正這世上她是孤苦伶仃一個人,沒什麼可留戀的。
就算死也要拖幾個組織的人下水!她要讓他知道,即使是死,她也絕對不會再回去做他們的傀儡!
她如此堅定的時候,言溯偏偏出現了。剛硬的心莫名就軟了。她不明白他怎麼知道自己在這裡,但她很清楚,他記得地圖,會很快找過來。
而她,不想讓他找到。
甄愛繼續沉默著,悄無聲息地離開那個角落,藉著微弱的天光,一點點朝哈維的方向靠近。有幾次她聽到哈維就在牆壁的另一端,可走過去卻是死胡同,繞不到另一面。
而哈維放開了膽子,自得自在地在迷宮裡穿梭,射擊任何一個他目光以為的幻影。
言溯的步伐也沉重起來,帶了腳步聲。甄愛知道他去了她剛才站的位置,沒有找到她。所以故意發出聲音,吸引哈維過去。
三個人你找我,我找你,一圈又一圈地在迷宮裡轉。
哈維端著槍,在黑暗中笑得格外陰森:「女人看多了童話就以為自己可以灰姑娘變公主。林星這樣臭名的女孩也想和我弟弟在一起?我只是設計一場惡作劇,開了個玩笑,就輕輕鬆鬆地造成了他們之間的誤會。」
哈維一邊說一邊跟隨著言溯的腳步聲,走到拐角處,飛速轉彎瞄準,又窄又短的道上空無一人。
他繼續前行,語中漸漸帶了憤恨:「可這個賤丫頭居然莫名其妙死了,用這樣激烈的方式留在了哈里(帕克)心裡。對她的死,我不屑一顧。」
「但她死後一年,我的弟弟哈里被人以那樣一種慘烈而羞辱的方式殺死。而你這個混蛋!居然睜著眼睛說瞎話,說他是自殺的!」
哈維提起舊事,憤怒到了極致,追著言溯的身影跑得飛快,白色牆壁被射擊出一朵朵的子彈花兒。
言溯斂眉在前邊奔跑,現在哈維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甄愛暫時應該沒有危險,可偌大的迷宮,她到底在哪裡?
天只會越來越黑,接下來……
正想著,前面一轉彎,卻迎上了剛才追錯路的哈維。
四目相對,哈維眼中閃過一絲驚異,隨之便化作癲狂,舉槍便開始掃射。可就是他詫異的半秒鐘,反應比他快很多的言溯回身退了回去。
哈維心情咒怨地追上去,只看見言溯黑色的風衣衣角在夜幕中一扯,閃進前邊的拐角又不見了。
他的心情沮喪而悲憤到極致,飛速奔過去追言溯,一面在黑暗的迷宮中怒吼:「你這個混蛋!我的弟弟不會自殺!」
男人嘶吼的聲音在迷宮上空迴蕩,聽得人頭皮發麻。
可前方沉默良久的言溯居然清清淡淡地回了句:「他不僅自殺,還在死之前殺了羅拉。」
一瞬間迷宮裡死寂了。
「哈里是我見過最好的孩子!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弟弟。」哈維聲音冷硬,立在原地。他的金髮完全被夜色吞沒,藍色的眼睛像是狼,散著幽深嗜血的光。
他動作僵硬地拉開彈匣換子彈,就著清脆的彈殼搶地聲,發出一聲類似於野獸般的嘶鳴:「他不會自殺!他不會殺人!你這混蛋!」
他快步走在迷宮裡,聲音都在顫抖:
「你顛倒黑白,可我自己找了出來。我從齊墨那裡知道了林星的死因。原來是被他們踢走藥罐窒息死的。羅拉陰險狡猾,一定是她用這件事威脅大家,所以大家合夥殺了她。可我的弟弟哈里,他善良正直,他肯定受不了良心折磨,想要說出真相。結果被剩下的人殺死。
我原本想借安娜的手把他們幾個全殺死的,可她那個蠢貨。」
迷宮外邊的戴西聽得渾身發抖,而哈維瘋狂的聲音還在黑暗的密閉空間裡迴蕩,彷彿不顧一切:「我要把他們全殺了。安娜,戴西,凱利,齊墨,托尼,全都要死。他們全要為我弟弟的死付出代價!」
「還有你,言溯!你也該死!」哈維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話,猛地追著言溯的身影一轉彎,對面的人……
他條件反射地射擊出一連串子彈,對面的牆壁打開了花,那人卻沒有倒下。
迷宮中的光線已經很暗。他定睛一看,竟是塗鴉。死神的骷髏臉遮在寬大的帽子裡,死神一襲黑色的斗篷,右手高高舉起,揚著銀色的割命鐮刀。
或許是天黑了,骷髏的黑眼睛格外幽深,像黑洞。
即使是哈維,驟然看到這麼恐怖的塗鴉,也嚇得心跳停了半拍。他穩定了心緒,再看過去,驀然又是一怔。
死神變臉了。
黑色的棒球帽,烏漆漆像深洞般的眼睛,白皙而冷漠的臉頰,修長而細膩的脖頸,她左手托著一把帶著消音器的槍,冰冷地正對著他的頭。
她聲音很低,像是從地獄傳來的鬼魅:「林星的情書,是不是你教她寫的?」
哈維瞬間擺正狙擊槍,可甄愛比他更快,手指已動。但就在這時,兩人之間的岔道上突然有人衝出來把哈維撲開。
甄愛的子彈擦著言溯的脖子飛過,她的心瞬間懸起,後怕得無以復加。
兩個男人在黑暗中扭成一團。
她衝過去要查看言溯有沒有受傷,卻聽他喊一聲:「蹲下!」
甄愛立刻滑倒,子彈從她頭頂飛過,刺進身後的牆壁裡。
她抬頭一看,言溯牢牢握著狙擊槍的扳機,而哈維則在爭奪。兩個男人抵在牆上,沉默而無聲地較量著。言溯試圖一把將整個槍奪過來,但哈維顯然格鬥能力更強,一腳踢在言溯的腿上,便把他摁在牆上。可後者仍舊死死地握著扳機不鬆手。
甄愛看見模糊的光線中,言溯的臉上閃過一絲極輕的痛楚。她驀然想起Marie的那句話,說言溯骨頭不好。
他被爆炸案傷過。
甄愛跳起來,還沒判斷,又聽言溯隱忍著命令她:「不要開槍!」
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擔心她殺哈維。
哈維聽言,剛要回頭,甄愛手中的槍托重重砸在他的眉骨上,哈維痛得手一縮,被言溯卸了槍。而甄愛反應極快地從言溯手中搶回狙擊槍,抱著厚厚的槍托往哈維的胸口狠狠一砸。
哈維被打翻在地,來不及反抗,甄愛又是重力一擊,打在他的胸口,尖利地吼:「說啊!」
言溯愣住,他從來沒見過甄愛如此狠烈的一面,也不知她和哈維有什麼恩怨。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他其實和甄愛沒那麼熟,這個想法,讓他心裡淡淡地有些不爽。
哈維頻繁被一個女人打,氣得爆吼:「你又是林星的誰?你也要報仇嗎?什麼情書?BBS上到處都是範本,你想殺你開槍啊!」
甄愛愣住,B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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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瓊斯警官等人趕到。
臨被帶走時,哈維仍舊是一臉怨毒地盯著言溯,像是看著不共戴天的仇人:「你這顛倒黑白的混蛋,你收了別人家多少錢,才對全世界說謊?我向你發誓,等我出來的一天,我會殺了所有傷害過我弟弟的人,包括你,言溯。」
言溯風平浪靜,跟沒聽見似的。
哈維臉上忽然閃過奇異的興奮,竟大笑起來:「包括你在乎的人,」他忽而瞥了甄愛一眼,「言溯,我會讓你也體驗我的感受!」
言溯眸光閃了閃,深寂地看住哈維,定定地回覆:「哈里帕克是自殺的。」
「我弟弟不會!」哈維衝他怒吼。
言溯淡淡道:「你父親知道真相。」
哈維渾身一抖,震住。
「我猜想,當年設計讓林星被迷/奸的,應該是你,還有羅拉。帕克意外從羅拉口中得知了真相,所以殺了她。而你是他最敬愛的哥哥,他當然不會殺你。」
言溯看著呆若木雞的哈維,語調安靜,「他對你失望透頂,且他憎恨所有用惡作劇騙林星去遊樂場的人,他想用自己和羅拉的死,讓剩下的人永遠活在恐懼中。」
哈維神經質般地搖頭,無法接受:「不可能,不可能!」這對他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
「帕剋死的那天上午給你們的父親打過電話,長達二十分鐘。他把一切都說出來了。直到帕剋死後六個月,因為媒體一直攻擊我,而我始終未予回覆,你父親曾登門拜訪,告訴我我的推理是正確的。他無法公開,所以對我道歉。和……感謝。」
最後寥寥的一句,想必就是老帕克感謝言溯不曾公佈帕克的罪行。
一旁的戴西聽著都落淚了,哈維也全然呆滯,而言溯依舊淡淡的:「你的父親一直沒有告訴你,是擔心你會內疚。他說他已經失去一個兒子,沒必要讓另一個活在愧疚中,再度失去。」
「不可能,不可能……」哈維目光呆滯,不住地喃喃自語,卻很快被警察帶走。
甄愛望著閃爍的警車和遊樂場裡燈火輝煌的夜晚,心裡空空的沒有任何想法。
戴西早抹去眼淚,走到甄愛面前,努力笑笑:「甄愛,我馬上要去警局協助調查了,留個方式以後聯繫,好嗎?」
甄愛吶吶的,沒有反應。
言溯卻一大步上來,把甄愛拎到一邊,不友善地對戴西道:「不好。」
戴西:「為什麼?」
「不為什麼,她不是你的朋友。」言溯冷冰冰的,補充一句,「她是我的朋友……我一個人的朋友。」
甄愛緩緩抬頭看他,只看到他黑色的衣領和冷硬的短髮。
戴西氣了:「你這人怎麼這麼霸道?」說著,彎到他身後,一把扯過甄愛的手,從瓊斯手中奪過一支筆就在甄愛手心寫號碼。
甄愛手心癢,要縮回來,卻被戴西牢牢捏住。甄愛愣愣看著她,窸窸窣窣的癢,一直傳到心裡。
她才寫完,言溯已經不耐煩,沖瓊斯瞪眼:「還不快把她抓去警局。」
戴西還不夠,生怕甄愛不打電話給她,突然道:「下次還給你。」說著一下子扯下甄愛的棒球帽,跑了。
甄愛的長髮瞬間像瀑布般傾瀉下來,在夜風裡柔順地翻飛。而她眼神靜默,竟帶著說不出的嫵媚和驚豔。
言溯愣了愣,良久,才緩緩收回目光。
甄愛望望遠去的戴西,又低頭看看手心一小串黑黑的字母加數字,默默地不說話。
她慢慢吞吞地收回手,發現只剩她和言溯。
兩人都不說話了。十幾個小時的分離,再見卻以這樣的方式……彷彿心里拉開了距離,變得有些陌生。
夜晚燈光璀璨的遊樂場裡,人群歡聲笑語,只有他們兩個安靜無聲地走在人群裡。
甄愛想起他剛才對戴西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心裡不是不溫暖的。想了想,決定自己打破沉默,問:「你怎麼知道我在迷宮裡?」
他回答得安之若素:「我認得你的腳印。」
甄愛心裡微顫。
她換了鞋,可他還是認得麼?不是鞋印,而是法證學上可以判斷人身高體重性別年齡走路習慣的腳印。
他默默地觀察過她嗎?還是,這只是他樂於觀察的習慣?
甄愛不知道,可阻止不了心裡熨燙的溫暖。
言溯垂眸看她,她低著頭,安然沉靜的樣子,和剛才在迷宮裡擊打哈維的那個女孩判若兩人。以他的聰明,他可以想到甄愛和那封信的聯繫。他其實很想問她,很想聽她說。就像上次的爆炸案後,她和他講述她媽媽的死亡。
可那樣的機會,似乎可遇而不可求。
而他,不想給她壓力。
他真不明白,自己這樣的情緒化,究竟是為什麼?完全無法用科學解釋。
他依舊看著她,看她烏髮披散,夜風吹著髮絲纖細地飛舞,他忽然有種想幫她捋順頭髮的衝動。但他只是克制地收回目光,望向前方,溫溫道:「既然都在遊樂場了,有沒有想玩的?」
甄愛濛濛的:「啊?」
言溯一見她反應慢,瞬間就換成了鄙夷的嘴臉:「等你想好了,我明天早上再來找你!」
甄愛立刻四處張望,首先看到遊樂場裡最大的摩天輪,綵燈閃閃的,在黑暗的夜幕中,像是巨大的圓形禮花。
言溯順著她的目光:「想玩摩天輪?」
甄愛搖搖頭:「它的花紋看上去像是爆炸呢!」
言溯笑了:「嗯,我也這麼認為。毫無美感的東西,設計它的人是笨蛋。」
目光一轉。
言溯:「過山車?」
甄愛搖搖頭:「要是在最高處停電了怎麼辦?」
言溯點頭:「嗯,每年全球各地的過山車事件成百上千起。」
兩人一邊走一邊看,像是找到了知音,十分開心地把遊樂場裡的所有設施都鄙視了一遍。
走到最後,甄愛看到大大的旋轉木馬,五光十色,精美絕倫。木馬起伏,綵燈閃爍,一邊旋轉一邊唱著歌兒。
那是一首很老的歌,唱歌兒的女孩聲音輕的像紗,彷彿捉不住的愁緒。
Do you remember the things we used to say, I feel so nervours when……
言溯走到她跟前站定:「想玩旋轉木馬?」
甄愛望著滿世界的彩色燈光,記憶模糊,依稀間想起小時候的場景……她看著排隊的人群,小聲問言溯:
「你陪我一起嗎?」
言溯微微一怔,望著花花綠綠的木馬,表情很是窘迫。遊樂場的一切,在他看來都是無聊幼稚到爆,而旋轉木馬是登峰造極的無聊加幼稚。
他摸摸鼻子,想著要怎麼回答時,卻撞上甄愛漆黑湛湛的眼神……
他把手收迴風衣口袋,點點頭:「嗯。陪你一起。」
玩的人太多,甄愛和言溯買了票,等下一批。
她趴在欄杆前,靜靜望著木馬上旋轉追趕的人,有情侶伸著手追趕對方,歡聲笑語。
她默默的,忽然又想起媽媽的話,旋轉木馬是最憂傷的啊,它永遠追趕不到同伴的步伐,它最終孤寂一人。
歡樂的人群下了木馬,木馬們一個個安靜地停下。工作人員開始檢票了,甄愛忽然直起身子,對言溯說:「我不想玩了。」
言溯看看手中的票,不解:「為什麼?」
甄愛故作無意地聳聳肩:「不為什麼,覺得好幼稚哦。」
言溯也不追問,把票放在欄杆上,笑:「great minds are alike.」英雄所見略同。
甄愛深吸一口氣,走得頭也不回。
兩人一致認為遊樂場真是一件無聊的東西。
快走出遊樂場時,再次看見彩色的泡泡汽水。甄愛的目光多流連了一下,被言溯捕捉到了。他問:「想喝泡泡汽水?」
「是甜的嗎?」甄愛問。
「不知道。沒有喝過。」
兩人心照不宣地走進售賣機,甄愛望著彩色的汽水和汩汩的泡泡,忍不住輕輕彎了彎唇角,像個期待糖果的小孩。
言溯看在眼裡,有些好笑,問:「你喜歡哪個顏色?」
「藍色。」
言溯很滿意:「我也喜歡藍色。」便跟小販說要兩杯藍色的。
小販很善良,提議:「要不一人買一個顏色吧,口味不同,可以換著喝。」
言溯漠漠的:「我們就喜歡藍色,為什麼要體驗不喜歡的顏色?」
甄愛也覺得言溯說的對,奇怪地看著小販。
小販道:「可以換著喝,就能和兩種啊?」
「可我只喜歡一種,為什麼要喝兩種?」言溯不理解,認為小販是在質疑自己喜歡的藍色,立刻冷了臉,說,「為什麼要換著喝?在我看來,紅色的像人血,黃色的像排泄物,白色的像水,黑色的像泥巴水。」
小販驚愕了,乖乖盛了兩杯藍色的泡泡汽水給他們。
甄愛捧著一杯,嘗了一口,酸酸甜甜的,還有泡泡在動。
言溯問:「好喝嗎?」
甄愛開心地點點頭。
言溯也嘗了一口,嗯,果然不錯。
兩人各自捧著汽水,互不說話,慢吞吞地邊喝邊走。卻看見一對情侶站在路對面,用兩根吸管共喝著一杯。
甄愛停下腳步,好奇地看:「他們為什麼兩人喝一杯?」
言溯自然而然地回答:「因為沒錢吧!」
甄愛認為這個解釋很合理,點點頭表示贊同。又看看自己和言溯一人一杯汽水,道:「嗯,他們好可憐。」
不遠處的小販聽見了:……你們這兩個呆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