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生命的同情

  那兩人躍到艇尾,加快速度,向那團綠光追去。

  那團綠光,在海面上上下浮沉,雖然也在緩緩前進,但只是在隨波逐流,怎及我們的快艇,有四具發動機之多的速度?

  轉眼之間,我們的快艇,便已漸漸地接近那團綠光了。由於距離接近,我們不用借助望遠鏡,便可以看得十分清楚,那一團綠光,正是在一艘快艇的艇尾所發出來的。

  那一個年紀較輕的日本人,向我望了一眼,面有得意之色。在敵人的艇尾塗上發光漆,有利於追蹤,這的確是十分好的辦法,那年輕人得意,也不無理由。

  從我們發現那團綠光開始,到我們追上那艘快艇,只不過是幾分鐘的時間。那兩人拋出了繩子,將那艘快艇的艇尾鉤住。

  然而在這時候,我卻覺得事情有不對頭之處。

  不錯,那艘快艇只是在海面上隨波逐流,可以說是油箱漏油。但是也可以說是快艇上根本沒有人,而後者的可能性更來得大些!

  剛才,我們三人,心中充滿了已追上敵人的喜悅,是以竟未曾想到這一點!

  這時,看那兩人的情形,似乎仍未曾想到,但是我卻想到了,因為我想到了一個最簡單的事情,如果對方的快艇上有人的話,那麼,對方在我們將要追近之際,為甚麼不開槍射擊呢?

  我一想到這一點,立即想要阻止那兩個人躍上那艘快艇上去。

  但是當我想說話時,已經來不及了!

  那兩人身手十分敏捷,早已一躍已上了對方那艘快艇,而幾乎在他們兩人的身子,才一落在那艘快艇上,使快艇發出一陣輕微的震盪之際,便立即傳來「轟」地一聲巨響。

  一切一切,只不過是千百分之一秒間所發生的事,我只覺得,黑夜突然變成了白天,在我的面前,出現了灼熱的,白色的光芒,那情形很有點像在北海道時,方天以他能放射奇熱射線的武器向我作攻擊之際一樣,但是聲勢卻要猛烈得不知多少倍。

  剎那間,說我宛若置身在灼熱的地球中心,也不過份,我只覺得我的快艇帶著我,向海水之下沉去,而幾乎是沸騰的海水,形成千百條柱子,向我的身上,捲了過來,就像是有不知多少頭怪獸,以牠們的長舌,在向我舐來,準備將我吞噬一樣!

  我絕不是應變遲緩的人,但是在那一瞬間,我卻呆言不知所措。

  在我身子陡地下沉之後,我又立即覺得,被一股極大的大力,向上拋了起來。

  那一拋,使我拋到了離海面數十公尺的高空!

  也幸而是這一拋,才保住了我的性命,我身在半空,向下看去,只見我的快艇,已成了一團火球,而海面上,已根本沒有了我們剛才所追的那艘快艇的痕跡!

  那艘快艇不會飛向天空,也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便沉入海心的,那一定是剛才的那一下爆炸,將它徹底地炸毀了!

  那兩個人───

  當我想到那兩個人之際,我的身子,又重重地跌入了冰冷的海水之中。

  我掙扎著浮了起來,只看到我們的快艇,已在向海中沉下去,海水和烈火,似乎在搏鬥,發出「嗤嗤」的聲音,不到兩分鐘,海邊又恢復平靜了。

  那兩個在五分鐘前,還生龍活虎的人,現在在哪裏呢?想起我自己,幾乎也和他們一齊躍上那艘快艇,我不禁一連打了七八個寒戰。

  我浮在水面上,甚麼都不想,竟想起我自己「是不是還活著」這一問題來。

  我顯然是活著,只不過額頭上受了些微傷,並不像那兩個人一樣,已經成為飛灰了。我吸了一口氣,不禁苦笑了起來。

  剛才,我們發現那團光之際,我還在想事情成功得太容易了!如今,當我孤零零地,浸在漆黑冰冷的海水之中的時候,再想起那四個字來之際,那是一個甚麼樣的諷刺?

  我早就應該知道月神會不是容易對付的,觀乎他們在汽車遇襲之後,立即又有車子載他們到海邊的這種有準備的情形,焉有他們的快艇被做了手腳而不覺察之理?

  他們自然是早已覺察了,所以才在快艇上放下了一受震盪,便會爆炸的烈性炸藥,等候追上來的人來上鉤!

  可恨我們竟會想不到這一點!

  我狠狠地拉扯著被海水浸得濕透的頭髮,因為事變在剎那間發生,而且事變的結果,又是那樣地驚人,因之我實在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平復下來,考慮我自己如何脫身的問題。

  直到過了許久,我才想到了這一個問題。

  我還浸在海水中,雖然暫時不致於死,但是如果說要回到岸邊去,那又豈是容易之事?我將頭沒入海水中,又伸出海面,開始向我認為是岸邊的方向游去。

  一直游了很久,在我所能望得到的地方,仍然是茫茫大海,而我的四肢,則已漸漸地感到麻木了。我除了浮在海面上之外,連動一動手,踢一踢腳,都感到十分困難。

  在那段時間中,我不但要和致命的寒冷,起伏的波濤作鬥爭,而且,要和自己心中,不如就此死去,何必為生存而作如此痛苦的掙扎的想法而鬥爭。

  我咬緊牙關,仰高著頭。

  終於,我等到了東方發白,天色陰沉得可怕,但總算已是白天了,在白天,我生還的希望,是不是可以增加呢?

  但看來,白天和黑夜是一樣的。

  我盡量減少體力的消耗,因為看來,要游到岸上,已是沒有可能的事。

  我唯一遇救的可能,便是等到有船經過我的聲音能及的地方!

  如果不是我受過嚴格的中國武術鍛鍊的話,我相信這時,一定早已沉到海底去,和那兩個帶我出海的日本人為伍了。

  我一直支撐到中午,才看到遠遠地又有一艘快艇,駛了過來。

  我揚起了右臂,高聲呼叫,我從來也未曾想到我自己的聲音,在海面聽來,竟會這樣低弱,我用力撕下了一隻衣袖,舉在手中揮揚,約莫過了五分鐘之久,那艘快艇竟向我駛來了!

  當我看到那艘快艇向我駛來之際,我突然覺得,我所有的力氣,全都用盡了,我連再抬起手臂來的力道,都沒有了。

  我只能浮在水面,不使自己沉下去,我閉著眼睛,直到我耳際聽得快艇的機器聲,漸漸接近。我心中暗忖,如果快艇上的,是月神會的人呢?那我毫無疑問地要成為俘虜了。

  可是我的不幸,幸而未到這一程度,我的耳際,突然響起一個人的聲音,那是納爾遜的聲音,他的聲音中,充滿了驚懼和意外,叫道:「衛!」

  我睜開眼來,納爾遜站在艇首,兩眼睜得老大,我只能講出三個字來:「納爾遜。」

  納爾遜先生立即拋下了繩子來,我麻木的五指,抓住了繩子,他將我拖上了快艇。我身子縮成一團,連站起來的力道都沒有,納爾遜先生屈一腿,跪了下來,扶起了我的頭,揚首叫道:「白蘭地,快!快上!」

  一個壯漢從艙中鑽了出來,納爾遜先生自他的手中,接過了一瓶白蘭地,向我口中便灌,我喝了兩口,他還要抱我起來。

  我心中對他的感激,當真是無以復加,我只是望著他,以我的眼色,表示感謝。

  納爾遜先生用力一頓,將我抱了起來,我忙道:「我可以走。」他卻不睬我,那壯漢走過來,兩個人一齊將我抬進了船艙之中,為我除下了所有的濕衣服,又以一條毛毯,裹住了我的身子,不住地擦著,直到我全身,都感到暖烘烘為止。

  我到那時,才握住了納爾遜先生的手。

  納爾遜只是淡淡地一笑:「你在海中,飄流了多久?」

  我道:「大約有十二個小時了。」

  納爾遜先生「唉」地一聲,道:「那一聲爆炸──」我搖了搖頭:「我們中計了,那兩位朋友──唉!」我也不由自主地難過地嘆了一口氣。

  站在納爾遜先生後面的那個壯漢,這時突然痛苦地叫了一聲。我向他看去,只見他面肉痛苦地扭曲著,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臉容,和那兩人中,那年輕的一個,看來十分相似。

  納爾遜先生在拍著他的肩頭,道:「鈴木,你失去了一位弟弟,但是國際警察部隊,卻失去了兩名幹探,你應該相信,我的心情,比你更難過!」

  那壯漢嗚咽道:「我知道,可憐的弟弟,他還……還只是一個孩子!」

  我難過地道:「鈴木先生,你的弟弟已不是孩子了,他機智、勇敢,不愧是國際警察部隊中的英雄!」鈴木止住了哭聲,面上現出了一絲驕傲的神色來。我將事情的經過,向他們兩人,說了一遍。

  納爾遜先生道:「我接到了海上發生爆炸的報告──那是一架夜航客機發現的,而且,我等著鈴木和春田兩人的彙報,又等不到,我知道出了事情,便趕了來。」我苦笑了一下,道:「每次歷險回來,我都覺得自己能以脫難,都是由於自己的努力,但這次──」

  納爾遜先生不等我講完,便抓住了我的手:「我們別再想這件事了,好麼?」

  我頓了一頓,道:「好。」

  納爾遜先生又笑了起來,道:「那隻硬金屬箱子,這次,我已經放在一個穩妥到不能再穩妥的地方了,而且,有二十四名久經訓練的警方人員,奉到命令,每一分鐘,他們的視線,都不可以離開那隻箱子。等方天和我們一起的時候,我們才將它打開來。」

  我在算算日子,某國大使大概這時,和熱鍋上的螞蟻,相差無幾了。雖然他上司給他的期限還沒有到,但在東京失去了我的蹤跡,相信他也夠急的了。

  納爾遜提起了那家工廠,我便想到了那家工廠總工程師木村信之死,我忙道:「木村信工程師的死亡,是為了甚麼原因?」

  納爾遜先生濃眉一蹙:「我已要求醫官再詳細檢查了。」

  我忙問道:「醫官初步的報告結果是甚麼?」

  納爾遜先生攤開了手:「經過了據說是極詳細的檢查之後,醫官說木村信甚麼都好,完全是一個健康的人,絕無致死之理!」

  我呆了半晌,想起了那天晚上,方天和木村信見面之際,以土星上的語言交談的情形,知道其中,必然有著極大的隱秘。

  但如今,我卻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納爾遜先生望著我:「衛斯理,我覺得我們為了方天,還要去冒生命危險,但是他卻要對我保守他的秘密,這實在是十分不公平的事。」

  我嘆了一口氣:「那你要原諒他,他的確說不出來的苦衷,如果他的身分暴露了,那他要遭受到極大的痛苦!」

  我們一直以英語交談著的。但是納爾遜在聽到了我的這句話之後,忽然以他並不十分純正的中國國語道:「其實也沒有甚麼了不起,他不過是來自地球以外的星球而已!」

  我本來是裹著毛毧,躺在一張躺椅上的,可是我一聽得這句話,連人帶毛毯,一齊跳了起來,道:「你──你──」

  納爾遜伸手一按,重又將我按倒在那張躺椅之上,繼續以中國國語向我交談。

  納爾遜道:「你大可以不必吃驚,這是我自己猜出來的,並不是你不守諾言,向我洩漏了他的秘密。」

  我只呆呆地望著他,一言不發。

  納爾遜聳了聳肩,道:「衛,這其實一點也不值得大驚小怪,無邊無際的太空之中,像地球這樣的星體,以億數計,自然別個星球上,也會有著高級生物。地球人拚命在作太空探索,其他星球上的『人類』,當然也一樣,有人從別的星球來,這件事,想通了之後,實在是不值得奇怪的!」

  我仍是呆呆地望著他。

  納爾遜先生得意地笑了一笑,道:「我向一個人種學權威請教過,他告訴我,在太陽系的行星上,除非沒有高級生物,如果有的話,其演變過程,其外形一定是和地球上的高級生物大同小異,因為大陽的輻射能操縱著生命,沒有太陽,便沒有生命,同一個太陽,便出現同一的生命!」

  我苦笑了一下,道:「方天和我們的確是相同的,所不同的,是他的血液的顏色而已。」

  納爾遜先生向我指了一指,道:「還有一點不同,那便是他的腦電波特別強烈。」

  我不得不承認納爾遜先生的本領,在我之上,因為我對方天的身分,雖然起過種種的懷疑,但是我無論怎樣懷疑,都受到地球的局限,我絕未想到,他竟是地球以外的人!

  而納爾遜先生卻突破了這種局限。

  這證明他的推斷能力,想像能力都比我強得多。

  納爾遜先生又道:「但是我卻不知道他來自哪一個星球。」

  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我也實在沒有再為方天保守秘密的必要了。我道:「他來自土星。」

  納爾遜先生雙掌一擊,道:「問題迎刃而解了!」

  我問道:「甚麼問題?」

  納爾遜道:「他為甚麼在將要射向土星的火箭上,加上一個單人飛行的太空囊,這個謎已揭開了!」我點頭道:「是的,他是一個可憐蟲,他雖然來自土星,但是卻不是太空怪俠,而只是一個想家想得發瘋的可憐蟲,我想,我們應該幫助他回家去。」

  納爾遜先生來回踱了幾步,道:「自然,但是我們對委託我們調查他來歷的國家,如何交代呢?」

  我道:「那容易得很,我們教方天說,他在火箭上裝置的單人飛行太空囊,是用來發射太空猴的好了,火箭發射時,作最後檢查的是他自己,絕沒有人知道坐在那太空囊中的究竟是甚麼人的。」

  納爾遜道:「這倒是一個辦法,但是我們首先要將他從月神會的手中救出來。」

  我道:「月神會是不會害他的,月神會要他作一次飛向月球的表演,以鞏固信徒對他的信仰!」接著,我便將我所知,月神會創立的經過,以及方天和另一個土星人迫降地球的經過,向納爾遜先生詳細說了一遍。

  納爾遜靜靜地聽著,只有當我說及木村信和方天見面時的情形時,他才不斷地發出問題來。

  他問:他們兩人講的,當真是土星上的語言麼?

  他又問:木村信臨死之前,難道連一句遺語也沒有麼?

  因為那是幾天之前的事情,我對每一個細節,都記得十分清楚,所以,納爾遜先生的問題,我都可以作出正確的回答。

  納爾遜先生想了半晌,也是一點頭緒也沒有。我們只是肯定「獲殼依毒間」這五字,是土星語中對某一件事,或某一種東西的稱謂。

  但是那究竟是甚麼事,或是甚麼東西,我們卻不得而知。

  我們並沒有去多想它,因為方天說過,這件事即使由他來解釋,地球上的人類也是難以設想,難以瞭解的,那我們又何必多花腦筋去想它呢?

  在我一被救上快艇之後,快艇便向前疾馳著,就在這時候,鈴木大郎走了進來,道:「在望遠鏡中,已經可以看到月神會的總部了,雷達探測器的反應,是九海浬。」

  我再度躍了起來,我的衣服沒有乾,我穿了鈴木大郎的水手衣服,將我原來的袋中的東西,再放入袋中,那柄特製的連發槍,仍然可以使用,我將之挾在腰際,和納爾遜兩人,一齊出了艙。

  雷達指示器的標誌指出,我們離開懸岩,已不過六浬了。

  從望遠鏡中望過去,可以看到那曾經囚禁我的,魔鬼也似的灰色古堡型的建築──月神會的總部。

  那建築有幾個窗口,還亮著燈光。我相信其中有些窗口之中,是月神會的長老在討論如何奪回「天外來物」,有些窗子之內,則有人在威逼方天作飛行表演。

  但是,是不是有的窗子之中,佐佐木季子也在受著威逼呢?我心中嘆了一口氣,我和納爾遜先生將要去涉險的,是一個有著千百條現代噴火恐龍的古堡!成功的希望,實在是不大的!

  我抬頭向黑沉沉的天空看去,土星在甚麼地方呢?土星在我們肉眼所不能見的遠方,但我們卻要為一個土星上的人去涉險,這自然不是「人類的同情」,只可以稱之為「生命的同情」了。

  我在呆呆地想著,快艇迅速地向月神會的總部接近。

  當雷達探測器的表板上,指著我們離開前面的岩岸,只有兩海浬的時候,突然,我們聽到了「通通」兩聲響,接著,兩團帶著灼熱光亮的圓球,已向我們快艇的上空,飛了過來!

  那兩團光球,到了我們快艇不遠的上空之上,便停留不動,而光亮更是白熱,照耀得海面之上,如同白晝一樣!

  那是超級持久的照明彈!

  而同時,我們聽到了不止一架水上飛機飛起的聲音。納爾遜先生立即下令:全速駛離照明彈的範圍!

  在海面之上,我們的快艇,像顛馬一樣地轉了一個彎,倒退了回去。

  三分鐘之後,我們駛出了照明彈的範圍,隱沒在黑暗之中,我們聽到了機槍的掃射聲,看到了海面上濺起了一連串濺起的水柱!

  納爾遜先生叫我和鈴木大郎,都穿上了救生衣,他自己也不例外,我們的快艇,向外疾馳著,照明彈顯然是在岸上發出來的,已不能射到我們所退到的範圍之內,水上飛機在盤旋,鈴木大郎熄上引擎。

  納爾遜先生嘆了口氣:「他們有雷達探測設備,有武裝的水上飛機,有超級的照明彈,結論是甚麼呢?」我接了上去:「結論是我們的快艇,根本是不能近岸!」

  納爾遜先生托著下頦,蹲了下去。

  鈴木大郎道:「我們可以潛水過去!」

  納爾遜先生立即糾正他:「你應該說『你們』才對!」

  鈴木大郎抗議道:「先生,我的弟弟──」納爾遜先生道:「是的,你的弟弟犧牲了,你要去殺敵人出氣,但是快艇不能沒有人留守,我們更不能沒有人接應,這是命令!」

  鈴木大郎低下了頭,不再言語。

  納爾遜先生在他的肩頭上拍了一拍:「好朋友,別再難過,別再難過了!」

  他在勸鈴木大郎不要難過,但是他自己的言語,卻哽咽了起來,這實在是十分動人的場面,只可惜我沒有能力將當時的情景,以十分動人的筆觸,記述出來。

  水上飛機的聲音,已靜了下來,而照明彈的光芒也熄滅了。

  由於我們的快艇,已停了引擎,所以海面之上,顯得出奇的靜。

  納爾遜先生的聲音又恢復堅毅鎮定:「他們的水上飛機,能在三分鐘內的時間起飛,我們剛才能夠走脫,實在非常幸運。不必再去冒險了,我接受鈴木潛水而去的計劃。」

  我道:「我也接受,但是我認為我一個人去就夠了。」

  納爾遜先生笑道:「這算甚麼?被土星人以為我們地球三十七億人口中,只有一個人是英雄麼?」

  (一九八六年按:當時人口三十七億,二十多年後,已超過四十億了。)

  我知道我是絕不能使納爾遜先生留在快艇上的,說也只不過是白說而已,是以我道:「你的體力,可以支持得住麼?」

  納爾遜先生爽朗地笑了起來:「有一具海底潛水機,如今正燃料充足地在艇上。」

  我聽了不禁大喜:「那我們還等甚麼?」

  那海底潛水機,形狀如一塊長板,但是卻有推進器,可以伏在上面,在海水下潛航,速度雖然不十分快,但是卻可以節省體力,而且,我們也只要航行三海浬左右便夠了。

  我們將一切應用的東西,放入絕對避水的膠袋之中,換上了潛水衣,負上了氧氣筒。

  鈴木大郎默默地幫著我們,不到半小時,我和納爾遜,已並肩在海底了。我們著了燈,燈光可以及到二十公尺左右之處,我們的深度,也是二十公尺。

  在海底中,要辨別方向,並不是容易的事,非要有豐富的潛水經驗不可,在這一點上,納爾遜先生便不如我了。

  我們的心情都很緊張,因此我們雖然配備著在海底通話的儀器,但是卻誰也不出聲,直到燈光一映之下,前面出現了一排懸掛在空中的黑色圓球時,我們才各自低呼了一聲。

  那一個排著一個黑色圓球,在碧綠的海水之中,浮懸不動,乍一看到,倒有點像懸掛在聖誕樹上彩色玻璃球。

  但是我們卻都知道,那是一碰到了黑球兩端的細鐵線,便會引起致命爆炸的水雷!

  那種水雷十分舊式,看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日本海軍的遺物,但是它的威力,自然仍是十分可觀的,我們轉向右,沿著密佈的水雷陣,向前潛進,可是那一排水雷陣,竟像是沒有盡頭一樣!

  在我的估計之中,在我們轉右之後,已潛到了兩浬多了,但水雷仍然在。

  我伸手打開了通話器的掣,道:「我們是不是應該冒險闖過去?」

  納爾遜先生答道:「我看不必,再向前去,便應該是一個海灣了,月神會再放肆,也不敢將水雷佈在經常有船隻的海灣之中的。」

  我依著納爾遜先生的話,向前繼續潛進,沒有多久,水雷果然到了盡頭,但卻並不是突然斷了,而是轉了一個彎罷了!

  密密排排的水雷,成半圓形,將月神會總部的海面,完全守住!

  我和納爾遜先生兩人,不禁面面相覷!

  我們都知道,水雷既然將前進的去路,完全封住,那我們要再向前潛進,唯一可能,便是越過水雷。我呆了並沒有多久,便道:「你後退去,沒有必要我們兩個人一齊冒險的。」

  納爾遜先生自然知道我的意思,我是要冒險去摘除水雷的信管,使我們可以順利通過去。

  納爾遜立即道:「衛,別忘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我曾經領導過一個工兵營的。」

  我立即道:「所以,事至今日,你是完全落伍了,這項工作,必須由我來做!」

  納爾遜半晌不語,才道:「我們還未曾絕望,不必冒險去行那最後一步。」

  我向前一指:「你沒有看到水雷網是如此之密麼?」納爾遜先生道:「我猜想,他們為了防止有人接近他們的總部,自然也防到人們會從深水潛來的這一層,然而,月神會究竟不是公開的武裝部隊,他們的勢力雖大,但如果佈置的水雷,在海面上被人家看了出來,那也可能招致麻煩的!」

  我聽了之後,心中一動,道:「你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在水面上過去麼?」

  納爾遜道:「不是水面,如果我們冒出了水面之上,那一定逃不過雷達網,而在水中,又越不過水雷網。」我點頭:「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們要在水雷網和雷達網之間穿過去。」

  納爾遜先生道:「照我的猜想,水雷的觸角,不可能直達海面,而只要離海面有半公尺的空間,我們的身子就可以穿過去了。」

  我苦笑道:「就算你的想法不錯,我們也必須拋棄潛水用具,和海水潛水機,才能過去了。」

  納爾遜先生道:「我以為徒手游上幾浬,總比冒險去拆除水雷的信管好得多。工兵寧願拆除十個地雷,也不願意拆一個水雷,因為人游近去,海水可能發生莫名其妙的震盪,這種震盪,有時便足以使得一枚水雷發生爆炸!」

  我當然知道,要拆除水雷的信管,絕不容易的事情,因此,我首先拉動了潛水機上的操縱桿,潛水機緩緩地向上升去。

  本來,我們的深度是二十公尺的,到了指示標上的指針,指著三公尺的時候,我們的眼前,仍可以看到魔鬼的罐子也似的水雷觸角。

  我和納爾遜先生繼續向上浮去,直到我們的背脊,已經幾乎出了水面,我們才看到,果然,水雷的觸角,離開海面,有一個空隙。

  但是那空隙卻只有一公尺半左右!

  那也就是說,即使我們拋去一切裝備,也要極度小心,方能不露出水面,而又不碰到水雷的觸角,在那樣的空隙中通過去。

  我們又向下沉下去,在十公尺深處,納爾遜先生伸手和我握了一下,道:「如果萬一身子可能碰到水雷的觸角,那我們還是讓身子浮上水面的好,因為雷達網縱使發現了我們,我們還可以有逃避的機會!」

  我一面解除身上的潛水衣,一面向納爾遜先生點著頭,表示我同意他的見解。

  不一會,潛水機等東西,都沉入海底去了,我將那隻不透水的膠袋掛在頸上,開始向上浮去,到了將近到海面的時候,我以極慢的速度,向前游去。大海十分平靜,但是我卻覺得再大的驚濤駭浪,也不能使我的心跳得那樣厲害。

  我緩緩地向前游著,究竟我是不是能否順利通過,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慢地游近水雷的觸角,那是手指粗細的長鐵棒,直上直下的豎在海水之中,下到海底,上到離海面只有半公尺之處!

  而我就從那半公尺的空間越過去!

  到我的身子,游到了那些觸角的上面之際,我全身的肌肉,都產生了僵硬的感覺,因為我離死亡,實在是太近了!

  那一瞬間,其實至多也不過是一分鐘,但是在我來說,卻像是一個世紀!

  終於,我游過來了!

  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身子不由自主,向前伸了一伸,雙臂也伸出了水面,像是一個被繩子綑綁了許多時候的人,一旦鬆了綁,便要舒一舒手腳一樣。

  我才一伸開雙臂,發覺自己的身子還未曾下沉,雙臂竟已伸出了水面。

  我連忙縮回手來,只見納爾遜先生也已經游過來了,他一把拉住我,便向海底下沉去,我們兩人誰也不說話,向前游去。

  在我們向前游去之際,我們都看到了海水之上,傳來幾陣的灼亮。

  那當然是在上空有照明彈的緣故。

  我一面向前游去,一面心想,實不免駭然!

  剛才,我雙手露出了海面,只不過是極短的時間,難道他們立即就發現了?我們已經拋棄了一切設備,因此我和納爾遜先生,也沒有法子在海底通話,我們只是不斷地向前游著。

  約莫過了一個小時,我們已可以看到前面有著嵯峨的怪石,我們又向前游了丈許,伸手抓住了滑膩的石角,向上浮起來。

  不一會,我們的頭已經探出了水面。

  這時候,我們兩人,都已經筋疲力盡了,當我們的頭一探出水面之後,我們都大大地吐著氣,因為當我們在海底潛泳之際,我們只能將口唇貼著水面,匆匆忙忙地吸上一口氣。

  我們都喘著氣,誰也不說話,過了片刻,納爾遜先生才道:「我們雖未被他們發現,但他們已發現有東西侵入了他們的水域了。」

  我道:「他們可以肯定是人麼?海中的大魚難道不會游近來麼?」

  納爾遜先生道:「魚?如果海中的生物會游近來的話,那麼水雷網早已炸完了,利用高頻率電波,可以將海中的所有生物,逐出老遠,這早已不是科學上的新發現了。」

  我呆了半晌:「這樣說來,他們可以肯定侵入水域的是人了?」

  納爾遜先生道:「那也不一定,譬如說,受傷的海鷗,落在海面之上,雷達網也可以立即感覺得到的,這要看他們的判斷能力如何了。」

  我嘆了一口氣:「想不到我伸了一下手,卻又給前途帶來了許多困──」

  我最後的一個「難」字,還未曾出口,納爾遜先生突然伸手按住了我的口,我也已聽到在我們上面的岩石上,有腳步聲傳了過來。

  我不但立即住口,而且,身子伏在岩石上,一動不動。腳步聲越來越近,強力電筒的光芒,也在海面之上,掃來掃去。

  但我們幸而未被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