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膽!」
盛安懷一聲怒喝,把紀衡和田七俱嚇了一跳。
紀衡再次抬了一下手,盛安懷息聲。
田七睜開眼睛,入眼看到手中抓的布料,荼白的素錦,上繡著水藍色花紋。這錦是松江府產的,好幾兩銀子一尺,她瘋了才會拿這種東西做手帕。
她心裡一咯噔,目光順著布料移動,緩緩向上。藍色的海浪之上是一片白雲,雲霧中盤著一條龍,數數爪子,是五個不是四個。她不死心地繼續目光上移,視線掠過紀衡的腰胯,停在他的腰帶上。深藍色的腰帶,繡著暗紋,正中一顆寶珠帶扣,看不出什麼。
興許是她看得太認真,紀衡只覺此人的目光似乎化作實質,由下往上一路摸過來。
生平調戲人無數的紀衡頓時就有點被調戲的感覺,對方還是個太監。他一陣彆扭,面上卻還保持鎮定,背手而立,低頭看她。
田七的目光終於爬過他的胸膛,停在他的臉上。霽月光風的美男一枚,眉宇間貴氣逼人,不過現在貴氣全被郁氣取代,他正凝著眉頭打量她。
「啊!!!」
田七受到了驚嚇,失聲喊了一嗓子,緊接著連滾帶爬的滾到一旁。
紀衡不自覺地摸了摸臉,很嚇人麼。
田七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她好像用皇帝的衣服擦鼻涕來著?
媽呀!!!
她二話不說調轉身子跪在紀衡面前,拚命地磕著頭,腦門撞在地板上發出砰砰砰的沉悶聲響,迴蕩在整個靈堂之中,頗顯怪異。
「奴才駕前失儀,請皇上饒命!皇上饒命!」田七一邊磕著頭,一邊說話,因為太緊張,嗓音打著顫,到後來只一直重複著「皇上饒命」。她覺得自己這回是真栽了,不求別的,但求能留一命,於是重點也只在這四個字上。
盛安懷在一旁聽著,心想這小子真會給自己開脫,你那是駕前失儀嗎,根本就是褻瀆聖體!
他對田七的印象很深刻。盛安懷是內官監掌印太監,管著紫禁城內所有太監的職位調動,這田七想往宋昭儀跟前湊,必然要把盛安懷那裡打點妥當,一來二去也就混了個臉熟。盛安懷和田七的師父關係不錯,他覺得田七這個人人品還行,腦子也靈光,因此願意提拔著些。現在看到田七發昏衝撞聖駕,他也挺意外的,但是皇上明顯不高興,於是他也不敢給田七求情了,默默地在一旁裝透明。
紀衡被田七的磕頭聲和求饒聲弄得有點心煩,「你起來。」
田七的耳朵一直支棱著聽紀衡的反應,聽到他說,她趕緊停下,「謝皇上。」說著站起身,恭敬地垂著頭聆聽聖訓。
紀衡認識這個太監,新近跟在宋昭儀身邊,嘴巴甜會來事,除此之外也沒別的。哦,還有,長得好看。太監長得好看的也有,但是這個人跟那些好看的太監不一樣,眼睛乾乾淨淨的,不像個太監。
紀衡的思維飄得有點遠,見田七垂著頭,他不由得說了一聲,「你抬起頭來。」
田七十分聽話地抬頭,就差道一聲「遵旨」了。雖然抬著頭,也不敢看紀衡,眼皮依然耷拉著,剛剛哭得又紅又腫的一雙大眼泡展現在紀衡面前。
……好難看。
紀衡覺得自己有點無聊,他背著手,又問道,「你為何哭得如此傷心?」
來了!田七知道自己有命沒命在此一舉,她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嘆出來,目光染上一層憂傷,「主子風華無雙,這一下香消玉殞,莫說是奴才這樣受主子恩惠的,就算是個普通人,乍一聽到也要難過。更何況還有個小皇子,滿宮上下誰不盼望小主子臨世,誰料到……」說著,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淚,偷眼看著紀衡的臉色,接著又說道,「主子寬恤體下,待奴才恩同父母,她這一去,奴才就彷彿失去爹娘一樣難過。」
盛安懷在一旁聽到此話,腹誹道,這小子好不要臉!我喜歡!
她這番話說得,不藉機表現自己對宋昭儀多麼忠心,只說死去的人多可憐,勾起皇上的惻隱之心,又說死去的主子對她多麼寬容多麼好——你好意思在舊人的棺材前弄死她疼愛的奴才?
紀衡眯眼看著眼前這哭成癩蛤蟆的太監,倒不知道他這是真實誠還是真聰明了。
田七說完,復又跪下來請罪。
一想到這奴才剛才抱著他的衣服擦鼻涕,紀衡剛緩和的神情又不好了。
罷了罷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田七最終被罰去更鼓房打更一個月。
更鼓房裡都是犯了事兒服刑的內官,每天晚上去玄武門的門樓上打更,差使倒不累,就是得晚上去,也沒油水可撈。
這個懲罰已經相當輕了,田七暗暗慶幸。皇上果然是個宅心仁厚的仁君,有君子之風。
紀衡之所以意思意思地罰了,還是覺得這奴才大半夜的獨自一個人哭是真心的,看來心眼兒是真實誠。
雙方對彼此的印象都產生了些許偏差。
***
第二天,田七在內官監登記了一下自己接下來一個月的職務——打更,然後就回到了十三所。
十三所建在紫禁城外,是太監們的住處。皇宮裡的大部分太監都住在十三所裡,只有值夜班的或是經常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太監,才有資格住在紫禁城內。田七搬進紫禁城不過半月,就又搬出來,說起來挺丟人的,不過還好,她臉皮夠厚,也就不當回事。
田七回到十三所,發現老巢還沒有被佔,甚好甚好。同屋一共住著三個人,其他兩個都不在,她回到房間蒙著被子大睡特睡,緊著白天補眠,晚上好去受罪。
一覺醒來,睜眼看到門前掛的藏藍色棉布簾子在晃,過了一會兒,由簾子旁邊探進來一顆腦袋。
田七:「……」
她好像又忘記拴門了。
那顆腦袋看到田七醒了,呲牙一樂,「狗小子!」
田七趕緊下床把他請了進來,嘴裡說道,「師父!今兒刮的是什麼風,怎麼把您給吹來了?您不在德妃娘娘跟前伺候嗎?」
「我出來辦差,正好過來瞧瞧你。」那人由田七攙扶著進來坐下,田七趕緊給他倒茶,他說道,「你別忙活了,我待不了多大功夫,咱們爺倆說會兒話。」
來的這人叫丁志,是田七打一進宮就跟的師父。丁志原名叫丁志遠,後來當了太監,覺著這名字聽起來頗諷刺,不管志向多遠大也還是個太監,於是他乾脆改了名叫丁志。
丁志現在是御用監的少監,從四品,離太監只有一步之遙。
「太監」是宦官們的俗稱,在宮中也是官職名,宦官做到頭兒了,就是太監,正四品。
內官們雖大部分由二十四衙門統領,各有各的級別和職責,卻也經常兼著后妃身邊的差使,原本的職責反倒退了後,誰讓妃子身邊賞賜夠厚呢。當然,也不是所有主子都有錢,沒錢的那些自然沒人上趕著去,只能由內官監來指派。田七和丁志都是一身而兼二職,更厲害的,像盛安懷,一人而兼數職。
丁志現在伺候的是德妃。德妃比皇上還要大兩歲,模樣不是最出挑的,年紀也大了,所以改走賢德路線,雖膝下無出,皇上卻還記得她,每一兩個月總要去她那裡轉轉。
田七使喚一個小太監拎來一壺熱水,現沏了茶端給丁志。
丁志把茶蓋掀開一看,淺碧色的茶湯清亮通透,似一碗透明的翡翠,翡翠中漂漾著一簇茶葉,已經被泡得舒展開來,葉片飽滿豐厚,碧綠如鮮。他閉眼深吸一口氣,馨香撲面,登時精神一振。
「廬山雲霧,」丁志睜開眼睛,「這個好!你小子就是個金耙子,什麼好東西都不會落下,這又是從哪兒弄來的?」
田七撓了撓頭,笑道,「還不是沒了的昭儀主子賞的,我知道您好這個,早想拿給您,可惜趕上昭儀主子出事,我一時忘了。」
丁志掀著茶蓋緩緩地劃著茶碗,輕輕地吹著氣,還沉浸在雲霧茶帶來的清爽怡人的感覺中,隨口應道,「看來你在宋昭儀那裡混得不錯。」
「不錯是不錯,可惜好景不長。」田七失落答道。
丁志聞言,放下茶碗,勸她道,「要我說,你也不必氣餒,這個死了,還有下一個呢,後宮裡總會有得志的,你小子會來事兒,有前途,只要搭上條好船,站穩了腳跟,總會有出頭之日。」
田七搖了搖頭,「我的好師父,您是不知道,我搭哪條船,哪條船翻,」說著,朝丁志比了三根手指頭,「三個了,說實話,我真有點心灰意冷。」
丁志回想了一下,確實如此,他頓時對田七同情起來,開始給她出餿主意,「要不你測測八字去?御膳房的老劉好像會測這個,你去試試?」
「別提了,我早去過了,他說我八字兒太硬,克主。」
「那怎麼辦?」丁志也為這個徒弟著急,「有沒有破解的法子?」
「沒事兒,」田七搖了搖頭,「其實老劉的話也不靠譜,他還說我是娘娘命呢。」
丁志聽罷嘿嘿笑起來,「這傢伙還真敢胡謅。要是個宮女也還罷了,你這賣相興許真能混個小主子噹噹。」
說到宮女,丁志的話題開始往歪路上帶。哪個宮女好看,哪個宮女好上手,如數家珍。田七聽得頭皮發麻,乾脆告訴丁志她昨天衝撞了皇上,被罰打更。
丁志果然驚訝地問道,「怎麼回事?」
田七便把昨天的事情對丁志說了,隱去擦鼻涕的環節,只說自己光顧著哭沒看到皇上。
丁志再次對她發表了一番同情,又安慰了她一會兒,接著要走。田七把那包廬山雲霧包了一半給丁志,把這師父哄得臉笑成一朵大菊花。
送走了師父,田七也睡不著了,下午在床上發了半天的呆,早早地吃了晚飯,去更鼓房上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