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一氣兒跑回了十三所。
回到十三所時,她依然心亂如麻,趴在床邊直吐舌頭。同屋的人還不知道田七染病之事,只現在見他如此慌慌張張失魂落魄,還道是曾經那個紅衣惡鬼又來找他索命,不免有些同情,同時又對那惡鬼更加敬畏,自此之後一傳十十傳百,皇宮內外漸漸流傳起關於紅衣惡鬼的傳說。
田七喘勻了氣兒,爬到她的自制架子床上,把床帳放下來。自己獨自隔離在床帳之內的小小空間內,田七的心緒漸漸有些平靜,回想方才那一幕,總是覺得害怕和難以置信。
怎麼辦,皇上竟然親了她。這回不是吹氣,是真親啊!要是別人對她做此等輕薄之事,她完全可以一巴掌甩回去,可那是皇上,皇上殺人都不算犯法,更何況親個小太監。
……等等,她是個太監,皇上他為什麼要親個太監啊?!
難道發現她是女人了?
不可能,要真發現,她該早就沒命了。
可他為什麼要對著一個太監下口,他怎麼下得去口啊……
難道皇上斷袖了?
也不對啊,皇上那麼討厭斷袖,而且,也沒聽說他沾惹過哪個男人或是太監吧……
再說了,太監不都是不男不女的嗎,皇上如果真的和太監有個那啥,那他到底算不算斷袖呢?如果他是斷袖,那他會不會對太監感興趣呢?
真的好奇怪呀……
我到底在想什麼!
田七呼地一下扯開被子蓋住頭,她隔著被子抱著腦袋,痛苦地蜷起身體。今天發生的一切太不真實,不真實到她連做夢都不會做這種夢。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皇上惡意滿滿的話,「你不是一早就想非禮朕嗎,如今得償所願,還裝什麼裝?」
……皇上他真是個超凡脫俗不拘一格想人所未想的大變態,神經病!
對啊,皇上有神經病!
田七在黑暗的被子中彷彿突然見到一線光明,她覺得她發現了真理。神經病真是一種萬能的病,皇上所有讓人無法理解的舉動,一旦冠以神經病,就能讓人完全釋然了。
坦白來說,田七不是傻子。有些東西她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實在是那看似真相的東西太過可怕,就像包裹在烈火之中的金子,只要稍微碰到一點邊緣,就要被燙得立刻縮回手。於是那金子不管多麼吸引人,也只能讓人望而生畏,敬而遠之。
人就是這麼奇怪,一旦潛意識裡不願相信某件事物,那麼這件事物在此人眼中頓時就成了假的,且只要他不主動去想,它便能不存在一般。
田七終於說服了自己,她猛然推開被子坐起身,卻突然又想到她和他接吻的那一幕,頓時又羞得滿臉燥熱,復又拉過被子來蓋住腦袋。
雖然是被一個神經病親了,可也是親了啊!
***
田七一晚上沒睡好覺。次早醒來她兩個下眼皮都青了,像是要被鬼吸乾了精氣一般。同屋人看了更覺同情與可怕。
田七今天是打定主意不想去皇宮了,於是只讓同伴幫著去寶和店請了個假,反正她在皇宮內的寶和店沒有什麼特定的事兒要做,每日去只是點卯。她獨自悶在屋子裡更覺無趣,最可怕的是會胡思亂想,乾脆出了門,找紀征他們去玩兒。
鄭少封和唐天遠今兒也出門了,四公子又聚在一起,不過各自都有點不正常。田七自不消說,鄭少封是考試臨近情緒煩躁,唐天遠也是因為考試,只不過他很興奮。這倆人湊一塊難免惹些事端,田七聽說他們前兩天騎著馬把國子監掛的燈籠一個個都射下來,而且人家射的不是燈籠而是那細細的懸繩,她頓時感嘆世上的神經病怎麼都讓她給遇到了。
紀征表面看不出什麼異常。他聽說田七燙了舌頭,點菜時都沒點味道太刺激或是太硬的東西,茶水也是放在自己手邊晾涼了才遞給田七。唐天遠心細,見紀征如此,心悅誠服道,「王爺真是體貼入微。」
紀征低頭笑了笑。一個人把另一個人放在心上時,眼睛總隨著那個人轉,體貼就成了自然而然的流露。往往他自己還沒察覺出來,便已經先做了出來。紀征是被人伺候慣了的,做這些事情竟然十分順理成章,一點不覺突兀和不適,想想又覺很奇妙。
這樣胡思亂想著,紀征側臉看了一眼田七,見他正在和鄭少封眉飛色舞地胡侃。因為舌頭不方便,田七一句話往往要說兩遍,鄭少封才能聽明白,後來他乾脆連說帶比劃,兩人交流得還挺愉快。
紀征淡淡地嘆了口氣。其實他是有心事的。田七本來說想好了辦法要離開皇宮,可是今天見面竟然又改口,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有些擔心,當著另兩人的面又不方便問,直等到鄭少封與田七依依惜別,紀征才找到機會,問道,「你不是說這兩天就能離開皇宮嗎?」
田七大著舌頭道,「計畫有變。」
「那到底是什麼時候?」紀征追問。
「我也不知道,皇上他太聰明了。」田七有點沮喪。
「要不,我幫你吧。」
田七搖頭,「不用。」
紀征有點煩躁,「你若真的想離開皇宮,總是能離開的。你到底想不想離開?」
田七有些訝異地看著他,「王爺,你生氣啦?」
「叫我阿征。」
「阿征……你生氣了?」
紀征搖了搖頭,「我只是為你擔心。」
田七有些感動,「謝謝你,我沒事,只是一時失手,暫時沒別的辦法。我不是和你見外,不讓你幫忙,實在是皇上的忌諱你也清楚,如果我和你走得太近,讓皇上知道,只怕又要治我一個媚惑皇親的罪名。所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還是自己先想想辦法吧。」
他大著舌頭一下說這麼多話,紀征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悶悶地說了聲好,接著又不自覺嘆了口氣。
回到十三所時,田七正好遇到了前來傳旨的盛安懷。盛安懷告訴了她一個可怕的消息:皇上決定把她調回御前!
田七嚇得頭髮都快豎起來了,乾清宮從主子到奴才都是神經病,她一個積極向上內心充滿陽光的好少年實在不適合那種地方。可是有什麼辦法,這是聖旨。敢抗旨不尊?提頭來見吧!
有那麼一瞬間,田七是真的想扭頭就跑,能有多遠跑多遠。她甚至想乾脆逃出皇宮算了,可直接出逃真的是下下之策,一旦被發現抓回來,那就只能是砍頭沒商量。
無奈,她只好決定先見機行事。
當晚,田七又失眠了,次日頂著兩個大黑眼圈去了乾清宮。
盛安懷又把她給弄到了養心殿裡杵著。
田七埋著頭,惴惴不安。
紀衡沒有批奏章。他單手拄著下巴,一直在看田七,見這小變態總埋著頭,不像往日那樣,時刻把目光拋向他,紀衡有點不高興,「你抬起頭來。」
田七隻好抬頭看他。四目相對,兩人看到彼此,都有點意外。紀衡是看到了田七一臉的憔悴,而田七則看到了皇上額上的淤青。
「昨夜沒睡好?」紀衡頂著那塊淤青,泰然自若地問道。
「啊?啊。」田七有點犯傻,應了兩聲,又搖了搖頭。
不就被親一下麼,何至於嚇成這樣。紀衡淡定欣賞著田七窘迫呆愣的表情,不覺好笑,一時又想到,這小變態嚇成這樣,自然是因為沒和人親過,他頓時又有點不可言喻的興奮感和成就感。
於是紀衡彎起嘴角笑了笑,問道,「睡不著,可是在想什麼人?」
「……」田七看著皇上那眼神,覺得這答案很可能是唯一的、不容她自由發揮的。可是那個字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於是緊張地吞了吞口水,傻乎乎地看著紀衡。
紀衡和田七對視著,一臉的「答不對要你好看」的表情,等待他的回答。
兩人對視良久,各自不發一聲。紀衡長時間暴露在田七的目光下,漸漸地就有點心癢癢,嗓子眼兒發乾,他清了清嗓子,低聲道,「你過來。」
田七不敢過去。
正猶豫著僵持不下,如意過來給她解圍了。
田七真想抱著如意狠狠地親一親。
如意看到田七,也很高興,跟她說了幾句話,便察覺出不對勁,「你的舌頭壞了?」
田七答道,「殿下,奴才的舌頭受了點小傷,不過不礙事。」
如意看看田七,再看看父皇,覺得很有意思,「田七和父皇都受傷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兩人對自己的傷是怎麼來的,各自心知肚明,此時被一個小屁孩揭露出來,難免有些不自在。
紀衡咳了一聲,斥道,「你明日就四歲了,也是大孩子了,別整天只顧著東遊西蕩,胡言亂語。」
有田七在,如意莫名的膽子也壯了一些,反駁道,「四歲怎麼了,你四歲還……」
「閉嘴!」紀衡知道如意想說什麼,連忙打斷他,又偷偷看了一眼田七。
田七也知道如意想說什麼,但是她拚命地裝出一副疑惑的表情。
如意乖乖閉了嘴。
田七見小傢伙一臉的委屈模樣,便問道,「殿下,明日就過生日了,您想要什麼?」
如意張開雙手要田七抱,笑嘻嘻道,「我想要你陪我玩兒。」
回想到這小屁孩兒當初都跟他這當爹的要了什麼亂七八糟的,紀衡又覺不滿,看到田七把如意抱起來,他臉一沉,「你給我下來,多大人了還要人抱。」
田七不知道皇上為什麼又發怒,她把如意放下來,竭盡全力地找新話題,「皇上,奴才聽說殿下壽辰時請了戲班子,依奴才愚見,民間有些變戲法的、耍猴戲的,小孩兒們都喜歡看,殿下想必也會喜歡。」
紀衡的臉色果然緩和下來,「就依你吧。」
如意又扯著田七說話,紀衡嫌他們聒噪,耽誤他的正事,便把他們轟到外面去。田七和如意都求之不得,手拉著手出去了。
倆人出去之後,紀衡也沒幹正事。他盯著御案發呆,想著田七,心口暖暖的。
說實話,他如果想得到這個人,實在太容易不過。皇宮裡的人都是他的,他要是想幸上誰,也只是勾一勾手指的事兒。
可是田七不一樣。怎麼不一樣呢?他說不上來,但就是不一樣。他本能地不願意像對待後宮那些女人那樣對待田七,他把田七放在了一個特別的位置,一個從來沒有任何別人觸碰過的位置。
有些情緒總是越理越亂,他想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對待田七這麼有耐心,但他很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麼,這就夠了。他既然已經遵著自己的**破罐子破摔,便不介意繼續想幹什麼幹什麼。
很久之後,當他終於和那個人過上細水長流的生活,再次回首自己那不堪回首的漫漫追妻路時,才猛然驚覺,他從一開始,想要的就從來不只是這個人,而是她的心。他想和她如膠似漆,恩愛不離,白頭到老,長相廝守。
他踏在一片浮華之上,早早地在自己腳邊掃開一個位置,只為了等她站過來。
世人都道男人是風流薄情種,但這世上大概總有那樣一個女人,能讓你為了她而背離眼前這一切。遇到她之後,別的女人都失了顏色,沒了滋味,成了木頭。你想把心掏給她,也想得到她的心。你想牽著她的手,一直走到人生的盡頭。
這樣的女人,你可能遇到,也可能遇不到。
遇到之後可能得到,也可能得不到。
所以那時候的紀衡無比慶幸,他遇到了,也得到了。
以上,只是一個過盡千帆的男人的悠悠長嘆,此刻,我們的皇帝陛下還沒有這個覺悟。他只是覺得,反正田七早晚是他碗裡的東西,所以他們——
「來日方長。」他輕輕點著御案,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