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身世身大白

  孫從瑞操縱輿論還是很有一手的。比如一開始只是規勸皇上,在皇上沒有直面回應傳言之後,便漸漸地把事情說成確鑿,許多不明真相的官員也被帶得相信此事,一方面感嘆聖上被蠱惑矇蔽,一方面又對田七指指點點,說田七禍國殃民。再有人把陳無庸拿出來對比,認為田七之罪比陳無庸更甚。帝王身邊常見的兩類大壞蛋,一為太監,一為女人。陳無庸只是發揮了壞蛋太監的威力,而田七則兼有吹枕邊風的本事,簡直太可怕了。

  很多時候,當面對一件事,單個人可能是冷靜而清醒的,但是一群人,就容易變成烏合之眾。他們盲目並且興奮,任由別有用心的人操縱和引導著整個事件的節奏和方向,在自己並沒有意識的情況下,充當著刀和槍,兵不血刃,卻能使人萬劫不復。

  孫從瑞小心地操控著這一切,一切都在他的計畫中進行著。

  除紀衡外,唐若齡最早意識到孫從瑞的陰謀。這一招太狠了,皇上為了自己的名節很可能炮灰掉田七。不過話說回來,萬一皇上偏袒田七,孫從瑞必然吃不到好果子。再說了,就算孫從瑞真的逼皇上處死田七,那麼之後皇上會給孫從瑞好臉色?皇上又不是窩囊廢,還很愛記仇,他被人逼到這份兒上,不可能再重用孫從瑞。

  唐若齡冷笑,孫從瑞太把自己當盤菜,這是想弄死田七想瞎了心了……

  於是唐若齡做了幾手準備。首先告誡自己小弟們,不許攙和此事,必要的時候要幫皇上說話。不管結果如何,皇上總會記得幫他說話的人。其次,加快進度蒐集有可能使孫從瑞落罪的事實。孫從瑞自己屁股乾淨不要緊,他門生貪污、他親戚欺男霸女、他兒子當初犯過的罪再拎出來……等等等等。不得不說,如果論單挑,孫從瑞和唐若齡或可一戰,只可惜加上隊友們,孫從瑞就大大地被拖後腿了。

  唐若齡為田七捏了一把汗。他兒子唐天遠更急,簡直像個三天沒喝血餓瘋了的跳蚤,沒一刻安靜。唐若齡從來沒見過兒子這樣暴躁,他恨不得把他捆起來。

  唐天遠書也讀不下去了,一直求唐若齡無論如何救田七一命,這種事情唐若齡哪敢拍著胸脯說一定保田七,保不保他那得看皇上的意思。唐天遠自然知曉這個道理,之後又去找了幾個江湖上的武林高手,打算實在不行就去劫大內。唐若齡發現兒子還挺講義氣,欣慰之餘又十分擔憂,趁此機會對兒子好好進行了一番教育,中心思想就是論實力的重要性,順便科普皇宮大內管理條例。

  唐天遠自此初步確定了權傾朝野的人生目標。

  ***

  田七知道了外面的瘋傳,也知道這是孫從瑞的詭計,但是她無可奈何。儘管她是緋聞事件當事人之一,可她只是個死太監,沒有任何話語權。她不敢出宮,怕被人扔爛菜葉,更怕被瘋狂的官員們圍追堵截。寒窗苦讀的官員是最討厭太監的,一群人打一個太監,打死白打。

  就算在皇宮,田七也收到了不少異樣的目光。對於靠臉上位的人,人們多半是會鄙視的。不過田七也不是很在意別人的鄙視,反正他們不敢打她。倒是盛安懷,私下裡聽到幾個太監議論紛紛,於是毫不留情地讓人拉下去一頓暴打。

  田七最擔心的是皇上會如何處理此事。她相信他會保護她,她發現自己現在竟然可以毫無壓力地把自己的命交到他手上。她對他的信任在時間的浸泡中,已經發生了連她自己都驚嘆的變化。

  可是皇上若想護他周全,必然會置他自己於兩難的處境。田七一籌莫展。

  這一天,紀衡上朝時帶上了田七,讓她先頂替盛安懷的位置。田七不知道皇上為什麼在這種時候這樣安排,問他,他卻笑而不答。

  文武百官們都等在金鑾殿了。本來皇上的緋聞被吵得沸沸揚揚,大家天天拿這事兒扯皮,人人都覺得田七站在了風口浪尖處,今兒這太監竟然還有臉來金鑾殿,許多人頓時被戳了敏感點,也不奏別的了,擺出規勸聖上的姿態,拎出田七來一頓罵。

  唐若齡及其小弟果斷出列,幫皇上罵回去,說那些人「無憑無據、捕風捉影、居心不良、誹謗朝廷」。

  對方回罵,說唐若齡之流「諂媚宦官、全無氣骨、是非不分、奸邪佞幸」。

  大家都是讀書人,肚子裡的墨水多了,連罵人的花樣都高雅起來,四個字四個字的往外蹦,還不帶重樣的。田七聽得目瞪口呆,歎服無比。

  「別吵了!」紀衡怒吼一聲。

  雙方果然噤聲,齊齊看向皇上。

  「這事兒吵了這麼久,也該有個了斷了,」紀衡說著,看向一旁的田七,「田七。」

  「奴才在。」

  紀衡也不知從哪裡變出來一塊明黃色綾錦,遞給田七,「把這個宣讀一下。」

  田七展開綾錦,朗聲讀道:「符松年,一本;沐關,一本;章尚,三本;薛無庸,兩本……」

  這塊綾錦充分體現了皇上出色的統計能力。田七一開始讀得一頭霧水,下邊人也聽得一頭霧水。讀到一半兒時,大家才漸漸發現這好像是奏章的彙總統計。最近給皇上上過奏章的心裡一盤算,便有些明了:這份名單裡統計的奏章,似乎全是跟皇上的緋聞有關的……

  等田七讀完了,紀衡說道,「朕登基五載有餘,從來勤勉政事,未敢有半絲懈怠,上不負蒼天,下不負黎民;廣開言路,納諫如流。雖然天資愚鈍,但亦無愧於先祖英烈,」淡定地給自己臉上貼了一遍金,他目光往群臣中一掃,話頭一轉,又道,「自古忠臣直諫,諫社稷政事也好,諫俯仰修身也罷,全部是證據確鑿,有一說一。你們倒好,也不知從哪裡聽來幾句虛無縹緲的話,便捕風捉影,混淆視聽,揪著無辜之人喊打喊殺,枉你們自稱忠臣,這樣做卻又與市井愚民有何區別?!」說到這裡,語氣已然十分沉冷。

  底下眾臣見皇上發火,紛紛低頭不語。

  田七卻是有些擔心。皇上如此說雖不算過分,可是這樣一來死不承認又反咬一口,那些大臣們豈能容忍?自古以來當皇帝的其實都有些憋屈,尤其是那些想當個好皇帝的。唐太宗想玩兒個小雀兒,都被魏徵教訓一頓,還故意把他的小雀兒憋死。唐太宗轉身頂多罵一句「鄉巴佬」,也不敢把魏徵怎樣。

  在輿論上,皇帝是多受官員箝制的。官員們——尤其是聖賢書培養出的官員們,是不怕皇帝的。所謂「文死諫、武死戰」,這些文臣自詡忠賢,真是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罵,覺得皇上不會把他們怎麼樣,如果把他們怎麼樣了,那就是昏君,是要被史官記上的。就算他們真的被怎麼樣了,那也說明是「死諫」,是榮譽,青史會為他們正名的。

  這幾乎成為一種信仰。孫從瑞就是利用了這一點,才放心大膽地煽動大家給皇上上書。人越多,皇上越是不能把他們怎麼樣。他為了他的名聲,只能妥協。

  所以眼下聽到皇上這麼說,田七突然為他捏了一把汗。他是個好皇帝,她不希望他因為此事被史書記上幾筆,被後人指責昏庸好色之類。

  底下被批評的官員絲毫沒有愧疚感。他們決定跟皇上槓上了。

  這時,紀衡又道,「不忠不賢,裹挾聖意,罪不容恕。方才那份名單就是你們對此事所上奏章的統計,最少者一本,最多者五本。來人——把名單上所有人拉去午門外廷杖。一本奏章二十杖,兩本奏章四十杖,以此累加。」

  侍衛們還未動手,官員們已經炸開了鍋。有人淚流滿面地還在勸,有人哭天搶地指桑罵槐,還有喪失理智的,要直接往柱子上撞。大家雖然都是有文化的人,但是撒潑的本事並沒丟掉,玩兒起真格的,並不比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婦人們落下風。

  田七也傻了,她沒想到他會用這種簡單粗暴的方式來處理此事。

  坦白來講,這並不是最好的方式。但紀衡的目的也不單是為了打人。他更多的是要給田七一個安心,也給別人一個警告。田七被太多人盯上,她處境太過危險,誰都想往她頭上踩一兩腳。現在身為皇帝身邊第一寵宦,她還總被不長眼睛的人找麻煩。往後進了後宮,她沒有娘家倚仗,更顯弱勢,他是唯一能給她撐腰的人。反正現在田七是想低調也身不由己了,早就招人嫉恨。紀衡就是豁出去名聲不要了,也要用這種悍然的方式宣告:田七不能動,誰動誰倒霉。現在不能動,將來更不能動。

  ——他就是寵信她,怎麼地吧!

  皇上一看就是有備而來。田七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圖。她一霎時心潮洶湧,紅著眼睛看他,他卻報以微笑,示意她放鬆,只管看戲。

  田七怎麼可能安靜看戲。四十多個官員,最多的要打一百板子,肯定是要出人命的。他為她做了這些,她自是感動,但她不能當這種禍國殃民的人。最重要的,倘若真的廷杖,皇上指不定被傳成什麼樣的昏君,這對他來說是極度不公平的。

  底下的哭爹喊娘聲吵得她腦子發熱,她一沖動,跪下來高聲道,「皇上,奴才有事要稟!」

  她聲音並不很大,偏偏所有人都聽到了,鬧事的官員們也停下來,紛紛看著田七。不知道這死太監還敢說什麼。

  紀衡握緊拳頭,道,「有事下朝再說。」

  「皇上!」田七抬頭,故意又提高了聲音,「奴才一直有事欺瞞,請皇上降罪——奴才其實是女兒身!」

  底下官員們再次沸騰了。女兒身?簡直胡說八道!這死太監為了給自己開脫,真是什麼謊話都編得出來!

  紀衡微微嘆了口氣。他確實在等她的坦白,卻沒想到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以這種方式。田七聰明多智,不可能不知道在這麼多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秘密有多危險,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說出來了。這是她對他的維護。

  想到這裡,紀衡心頭一暖,又酸酸的脹脹的,更甜絲絲的,甜得發疼。他看著田七,目光已染上幾絲柔和,「此話當真?」

  說出去的話是吃不回來的,田七便放開了,「是。皇上若是不信,自可使人檢查。」她心思飛快地轉動,衡量了一下眼前形勢,認為自己還是有活路的。她爹是季青雲,就算沒人信,可誰也拿不出證據否定不是?一會兒再把火燒到孫從瑞身上,打他個措手不及。

  官員們又吵起來,說田七一派胡言,請皇上立刻把這欺君罔上的狗奴才亂棍打死。

  孫從瑞也很震驚。以他對田七的瞭解,這太監應該不會亂搞這種烏龍。那意思是說這真是個女人?

  女人就更好辦了,身為一個女人在宮中當了這麼多年的太監,早就該死了。孫從瑞目露殺意,今天無論如何要把田七弄死!

  紀衡又吼了一聲「都住口」,接著吩咐人把田七帶下去,讓乾清宮的兩個女官去驗身。

  女官驗身歸來,答曰田七確是女人無疑。

  嘩啦啦!官員們又不淡定了。無論是親孫派還是親唐派,大家都一時無法接受這種神轉折,有些人開始掐自己大腿,以確定這不是在做夢。

  田七重新跪在了御前,重重地磕了個頭,「奴才身不由己,矇蔽聖上,本就惴惴難安,不想又因奴才之過,導致聖上被人污衊,奴才萬死難辭其過。」

  紀衡板著一張臉,微表情十分到位,同時兼具被矇蔽之後的惱怒和得知真相時的震驚,「你先起來。」

  田七站起身,面向底下眾官員,說道,「我既為女兒,諸公強加給皇上的罪名,該是不攻自破了吧?」

  鐵證在前,什麼搞斷袖玩兒太監之類,現在看來像是笑話。方才群情激奮的人們紛紛跪下來,齊齊說道,「請皇上降罪!」

  孫從瑞也跪在地上,他直起腰,指著田七說道,「皇上!此人女扮男裝混進皇宮,意圖不軌,有違禮法,又犯欺君之罪,當處以極刑,以正視聽。」

  幾個孫派官員連忙附和。

  「就算要定罪,也要先聽一聽犯人證詞。」唐若齡說道。

  又有人附和這一提議。

  皇上最終採納了唐若齡的意見,在皇極殿臨時開了堂,他開始審問田七。作為一個知道內情的人,他又要假裝一無所知又要生動體現出一個被糊弄的皇帝該有的複雜心情,這實在是太考驗演技了。不過好在他天縱奇才,最近又在各種演戲事件中鍛鍊了演技,所以這會兒裝得十分像那麼回事。

  不過……這樣做真的好像神經病啊!紀衡默默垂淚。

  「你到底是何人?」紀衡問道。

  「回皇上,罪奴是季青雲之女,本名季昭。」

  季青雲!下邊不少有資歷的人對這個名字很熟悉,稍一回憶便想起來了,當年季青雲可是詹事府一把手,太子智囊團第一人。季青雲為人謙遜有禮,又有才華,人緣很不錯。只不過當時他是太子的人,是陳無庸等反動勢力的重點打擊對象,所以中立派們沒人敢跟他走得太近。於是季青雲此人,在許多人眼裡透著那麼股神秘。

  孫從瑞聽到這個名字,卻是臉色煞白,眼神幾近驚懼,「皇上,她、她一派胡言!」

  「她只是說了一個名字,孫愛卿為何如此激動?」紀衡問道。

  其他人也覺得奇怪,大家都做好準備聽段離奇的公案了,孫從瑞跟這亂入個什麼勁?

  田七繼續說道,「八年前,家父為陳無庸陷害,流放遼東。途中遭遇暗殺,我父母和弟弟皆死得不明不白,屍骨難尋。我僥倖逃過一劫,之後喬裝改扮,入宮行刺陳無庸。」

  八年前,還是個小姑娘。許多人便有些感慨,莫說是個小女孩兒了,便是七尺男兒,有幾人能有她的膽色?

  這時,有人不明白了,「陳無庸已在幾年前伏誅,你為何遲遲未向皇上言明此事?」

  「因為我有另一個目的。這也是為什麼方才孫大人聽到家父名字時如此激動。當年家父與孫從瑞孫大人私交很好,有一日兩人對飲,家父說了些抨擊時政的話,孫從瑞為保自己官途通達,一字不差地告訴了陳無庸。陳無庸添油加醋在先帝面前告了一狀,才致使家父落罪。我一家人被陳無庸陷害是真,然而一切因由卻自孫從瑞賣友求榮而始。言語之罪,沒有證據,我亦無法伸冤。可我一家三口血海深仇使我寢食難安,且若不揭露此人欺世盜名令人作嘔的真面目,他會繼續逍遙自在,為禍旁人。因此我一直試圖蒐集孫從瑞有罪的證據,同時諫言皇上莫要被此奸人矇蔽。身為太監,卻插手朝事,這確屬踰越,罪奴在此認罪。不過倘若能為我一家報仇。我便是死一萬次,也死而無憾。」

  眾人聽罷,紛紛看向孫從瑞,眼神怪異。這話的可信度還是很高的,一個小姑娘,冒著生命危險留在皇宮,必然有其不得已的原因。

  「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孫從瑞怒罵。

  「我方才所言,句句屬實。倘若有半字假話,教我天打五雷轟。孫大人,我敢發誓,你敢嗎?」

  「我……」

  「你敢指著蒼天說,你若真的出賣過季青雲,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全家死於亂刀之下、世世承受千刀萬剮之刑。你敢嗎?」

  「你……」

  「你、敢、嗎?」田七死死地盯著他,面如寒霜,目如利劍。

  孫從瑞氣得渾身發抖。他捂著胸口,突然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接著兩眼一翻,暈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