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施茵明顯感覺出羅娜週身散發的低氣壓。

  她有點害怕,一方面因為羅娜是老師,另一方面也是有點心虛。她之前也覺得段宇成帶傷比賽有點不妥,但他那麼斬釘截鐵地說沒事,她就沒再攔他。

  羅娜問:「段宇成受傷了?」

  施茵很緊張,段宇成不讓她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她試圖再堅持一下。「沒有……」她不擅長說謊,一張嘴就露餡,聲線抖得像走鋼絲似的。

  羅娜問:「什麼位置?」

  施茵落敗,小聲道:「就腳崴了一下。」

  羅娜轉身往跳高場地走,她的步子邁得過於凌厲,就像是要去行刑的劊子手。施茵被這陣勢嚇到,小跑著追上去。「老師、老師!他休養好幾天了,您就讓他比賽吧,他太想比賽了。而且他說他是左腳起跳,右腳扭了也沒什麼關係。」

  羅娜不知道要怎麼跟施茵解釋這個技術性問題,她也沒心情解釋。

  跳高比賽已經開始有段時間了。

  她一邊走一邊想,怪不得他把其他兼項都取消了,手機也打不通,最後一分鐘才來到場地。她想到他剛剛衝她比劃OK手勢的樣子,氣得牙癢癢。

  這挨千刀的小崽子。

  羅娜殺到跳高場地,剛好輪到段宇成第一次試跳。他第一跳就報了2米的高度,一跳成功。後面趕來的施茵見到這一幕鬆了口氣。「你看,沒事的,你就讓他跳吧,他為這個比賽準備好久了。」

  羅娜的視線落在段宇成的右腳踝上,段宇成年紀輕輕,打繃帶的手法卻很老練,用的又是肉色繃帶,不仔細看很容易矇混過關。她沒關注他試跳成功,而是注意他下了墊子後的走路姿勢,他的右腳明顯不敢用力。

  段宇成的心情倒是不錯,試跳成功後還配合觀眾一起鼓掌。他眺望徑賽裁判席的位置,脖子抻得像長頸鹿,可惜沒找到人。再一回頭,目標人物就站在離他五米遠的位置,表情像塊大理石一樣。

  段宇成嚇得一激靈。

  羅娜從指甲蓋到頭髮絲,無一不透露著她的情緒。段宇成的視線稍稍後移,看到面帶愧色的施茵,腦海中浮現出兩個字——壞了。

  羅娜走過來,段宇成脖子發硬。

  「教練……」

  羅娜開門見山。

  「去找裁判,告訴他你棄權。」

  「什麼?」段宇成被說愣了,「我不要。」

  「你不要?」

  他緊皺眉頭說:「我不棄權,我從來沒有棄權過比賽。」

  羅娜不再跟他廢話,逕直走到裁判身邊,說:「剛剛那個經管學院的,把他的成績取消。」

  段宇成追過來,「教練!」

  裁判疑惑,看看羅娜又看看段宇成。

  「也沒犯規,為什麼取消啊?」

  「他不比了。」

  段宇成兩步衝到裁判身邊,「我不棄權!」他看著羅娜,有些激動地說:「你相信我,真的沒事,我已經做過處理了,你讓我跳完吧。」

  羅娜看著他,眼瞼的弧度像刀片一樣鋒利,一字一句地說:「段宇成,你可以不聽我的,繼續比賽。但你記著,我絕不會讓自作主張的運動員進隊。你這麼能耐,也不用教練指導了,比賽結束愛上哪上哪去吧。」

  段宇成從沒聽過羅娜用這樣的語氣對他說話,愣了好幾秒才低下頭。

  裁判還等著結果,「到底怎麼說,還比不比了?」

  羅娜說:「你問他。」

  段宇成平日總是熱情洋溢的臉上此時完全沒了笑容,就算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會這麼難受。

  裁判問:「比不比?」

  段宇成被逼無奈,費了老大力氣才磨出一句話。

  「不比了,我棄權。」

  這時場地再次傳來歡呼聲,劉杉2米也是一次成功,他下了墊子,歡樂地跑過來跟羅娜打招呼。

  「羅教練!你怎麼來了?」

  「沒事,你繼續比賽,今天狀態不錯啊。」

  「是吧!我也這麼覺得!感覺會破記錄!」

  「你加油吧。」

  段宇成聽不下去了,轉身往外走。羅娜拾起他的隨身物品,衝他的背影說:「在外面等我。」

  段宇成路過施茵,施茵愧疚道歉,他搖搖頭走開了。出了體育場,一屁股坐到馬路邊。身後的賽場氣氛熱烈,襯得這裡愈加安靜寂寞。他低下頭,大手捏著脖子,腦中一片空白。

  後背忽然披上了一件運動服。

  「衣服穿好。」

  「我不冷……」他小聲說。

  「穿好。」

  段宇成慢吞吞地穿衣服,羅娜在旁邊給吳澤打電話,說要去趟醫院。掛斷電話,她蹲到他面前檢查傷勢。她一碰,段宇成微微一縮,羅娜抬眼問:「疼不疼?」

  段宇成不說話。

  「問你疼不疼?」

  段宇成心裡憋著氣,皺眉道:「不疼。」

  羅娜歎氣,起身道:「你在這等著。」

  段宇成坐在原地,七八分鐘後聽到一聲鳴笛,羅娜開著一輛黑色大眾,搖下窗喊他。

  「上車。」

  去醫院的途中,兩人沉默無言。

  醫院附近很難停車,人來人往,車流不息。羅娜在一家飯店門口停下,段宇成在下車的瞬間忽然感覺腳踝處鑽心的疼。羅娜注意到他的停頓,問:「怎麼了?」

  段宇成沒敢說。

  羅娜說:「是不是疼了?」

  她過來扶他,段宇成下意識推脫,「不用……」羅娜沒有參考他的意見,強行攙起他的右臂往醫院走。段宇成覺得有點丟臉,可也不敢再硬逞強。

  他們來的是全國有名的三甲醫院,人流量多到爆炸。羅娜讓段宇成等著,自己去掛號。專家號是想都別想了,普通號都排了她半個多小時。

  「走吧,去B棟。」

  醫院有兩棟門診樓,B棟是老樓,沒有扶梯,只有三個直梯,每個都排了老長的隊。醫院的電梯永遠處在飽和狀態,有時碰到輪椅或者病床患者,一兩個人就佔了整箱位置。

  好不容易排到他們,前面又冒出兩個中年婦女插隊。

  「老人急,請讓一下。」

  羅娜撥開她們,婦女瞪眼:「哎你怎麼動手呢?」

  羅娜緩緩看向她,一股求戰的氛圍。眼見火山要噴發,段宇成趕緊拉住她胳膊。

  「算了,我們走樓梯吧。」

  「你這腳能走樓梯嗎?」

  「蹦一蹦就上去了。」

  羅娜被段宇成連拖帶拽來了樓梯間。骨科在五樓,不高不矮的樓層,羅娜攙著段宇成蹦到二樓,嫌太慢,鬆開他,直接彎下腰。

  「上來,我背你上去。」

  段宇成有點懵了。

  「什麼?」

  「我背你上去。」

  段宇成頭搖得跟小蜜蜂似的。

  「你別嚇我,我自己能上去。」

  「快點!別讓我再廢話了!」羅娜被醫院磨得耐心全無,端出教練的氣勢。段宇成不敢再頂嘴,磨磨蹭蹭趴到羅娜背上。

  「我挺重呢……」

  話音未落,羅娜一下子給他背了起來。

  羅娜淨身高有173公分,常年鍛煉,身體強健,背只段蜜蜂可以說是輕輕鬆鬆。

  段宇成趴在她背上,剛開始有些不好意思,眼神飄來飄去老半天才慢慢落到她臉上。這是個絕佳位置,他能肆無忌憚看羅娜的側臉。她的鼻子從側面看很俏,右側的鼻樑上有顆淡淡的小痣。她身上有股香味,從頭髮散發出來的。段宇成悄悄把鼻尖湊上前,她的髮絲搔得他又癢又舒服。

  一次轉彎,陽光照來,段宇成忽然注意到羅娜鬢角有幾根頭髮變成了淺淺發光的紅色。

  因為出了汗。

  樓梯間沒有空調,羅娜背著他上樓,出汗也正常。

  段宇成用嘴唇碰了碰羅娜肩膀,她的衣服也被汗水浸得微微潮濕,嘴唇一落一起,稍有些黏。

  「教練你累嗎……」

  「累。」

  「你把我放下來吧。」

  「閉嘴。」

  段宇成侷促起來,扭動了一下想要自己下去。

  羅娜怒道:「別動!」

  「放我下來吧,我太重了。」

  他有七十多公斤,就算羅娜身體素質再好,到底也是女人。

  羅娜冷笑一聲。

  「怎麼著你心疼我啊,你心疼我早幹什麼了,你不鬧騰咱倆至於到這種地步嗎?你現在慫什麼,你帶傷上陣的時候不是挺厲害嗎!」

  她語氣嚴厲不留情,段宇成被罵得不敢吭聲。在屬於運動員的那股子寸勁消散後,他的心臟被汗水浸得又酸又軟。

  「對不起……」

  羅娜冷哼,毫不買賬。

  上了兩層樓,她的呼吸明顯比之前重了。段宇成的胸口緊貼著羅娜,罵完他,她的心率變得更快,砰砰跳著,震得段宇成難受異常。

  段宇成又一次道歉:「姐姐我錯了。」

  「你少來。」

  羅娜根本不想理他,又爬了半層樓,忽然聽到肩膀處傳來抽鼻子的聲音。

  「對不起。」少年的臉埋在她肩膀裡。「教練,對不起,你別生氣了……」

  羅娜站住腳步,她能感覺到段宇成在極力克制,他沒哭出聲,但身體還是微微顫抖。

  羅娜深呼吸,一鼓作氣爬到五樓,將段宇成放下。說實話,她沒想到會把段宇成罵哭,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那個,你在這等著,我去看看到排到多少號了。」

  她再回來的時候帶了兩瓶水,自己喝了半瓶,另一瓶扔給段宇成。段宇成已經冷靜下來,自覺剛剛太過丟人,一聲不吭,垂著腦袋理頭髮。

  羅娜走過去,段宇成小聲說:「你別看我……」

  羅娜蹲到他面前,段宇成躲來躲去躲不過,伸手托著羅娜的下巴,給她轉到一邊。

  「別看我。」

  羅娜起身,靠在旁側的牆上。

  「我不是非要凶你,我也希望你能拿到好成績,但是安全第一。運動員要有拚搏精神,但更得懂得珍惜自己,懂嗎?」

  段宇成悶悶地嗯了一聲。

  羅娜問:「你多大?」

  「十九。」

  「十九了還哭?」

  段宇成臊得臉通紅,羅娜低聲說:「你不要覺得自己年輕就可以胡來,對運動員來說傷病情況往往決定了運動壽命,你這麼年輕,以後還有無數機會,知不知道?」

  段宇成摳著自己的手,「知道了。」

  靜了一會,他聲音低啞地問:「你還生氣嗎?」

  「我哪那麼多氣可生。」

  「那就好……」

  羅娜再次來到他面前,勾起他的下巴,泰山壓頂般俯視著他。

  「你答應我,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一定要跟我說,不能自己擅做主張。」

  段宇成眼圈泛紅,呆呆看著她,羅娜手指微微用力,把他掐成小包子臉。

  「記沒記住?」

  段宇成緩緩舉起右手三根手指,說:「I'll be good, I swear……」他英文發音很地道,配上微微沙啞的聲音和明亮沉靜的眼神,一瞬間竟戳得羅娜心跳快了兩秒。

  「聽話就好。」

  她說完,靠回牆上。手指碰到涼絲絲的牆壁,微微勾起,纖細的指尖上似乎還存留著剛剛稚嫩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