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宇成回頭看羅娜。
她站在賽道盡頭,沒什麼動作,也沒一句鼓勵的話,只是站在終點等他過線。
相距百米,他依然覺得他們的視線是看著彼此的。
那一刻,段宇成的腳底湧上一股血氣,沖得五臟六腑發燙,心率飆升。兩分鐘前他還沉浸在跳高落選的低落狀態裡,現在只是看她一眼,競技狀態就完全調動起來了。
吳澤對他說:「你去六道。」
他走向起跑點,身邊都是短跑隊的隊員,五道就是那位校運動會的百米冠軍,吳澤的得意門生黃林。他正在賽道上熱身,見段宇成過來,沒什麼表情地衝他點點頭。
吳澤整理好名單,打了個哈欠。助教得到了什麼啟示一般,拍拍手。八名運動員來到起跑器前,助教舉起發令槍,抻著脖子喊:「各就位——」
段宇成做了兩次深呼吸,蹲下身體,雙手撐地,重心前移。
「預備——」
發令槍聲響徹體育場,吳澤眼神微瞇。他教練做得久,隨便掃一眼就將段宇成的技術動作摸得一清二楚。
段宇成的起跑爆發明顯是強項,前30米甩出其他人一大截,途中跑過程中,黃林步幅加大,步頻提升,開始追趕段宇成。半程一過,黃林便實現了反超。在最後20米衝刺的時候,段宇成的速度又有所提升,最後以分毫差距第二個衝過終點線。
吳澤神情嚴謹,一邊往終點走一邊在腦中回放段宇成的整個奔跑過程。助教拿著成績迎過來,黃林10秒93,段宇成11秒02。
吳澤先例行對黃林劈頭蓋臉一頓痛罵,然後轉頭訓段宇成。
「你那途中跑怎麼回事?」
段宇成剛跑完,稍有些喘,還沒完全回神。
「啊?」
「腿部折疊不到位,膝關節太緊,你早上沒吃飯?」
「……」
吳澤的語氣很沖,段宇成也不敢反駁,點頭道:「好,我記住了。」
「走吧。」吳澤不耐煩地擺手。
賽道旁堆著兩箱礦泉水,是為今天選拔賽預備的,段宇成過去拿了一瓶。剛擰開瓶蓋,就聽見頭頂處有人說話。
「你可真積極啊。」
段宇成抬頭,已經比完賽的江天穿好運動服,在看台上俯視著他。這不是江天第一次對他冷嘲熱諷,段宇成都習慣了,拎著水瓶轉身就走。
「你到底想讓羅教為難到什麼程度?」
段宇成站住腳步。
之前不管江天怎麼說他,他從來沒應過聲,這是他第一次回嘴。
「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江天冷笑,「你拿到百米第二挺開心吧,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挺牛逼的,能去參加省運會了?」
「跟你有什麼關係?」
「跟我是沒關,但跟別人有關啊。」江天眼神一瞥,段宇成看過去,體育場門口有個人正在整理自己的東西。
是張洪文。
張洪文也是吳澤的弟子,比段宇成高一屆,不久前校運會百米第二。A大的短跑實力一直不太好,現在稍微拿得出手的只有黃林和張洪文。段宇成知道自己的成績可能把他的參賽名額拿走了,他不再看他落魄的背影,低聲道:「比賽本來就是誰強誰去。」
江天哼笑出聲。
「哦,專項跳高的運動員,跳高不行了就去跑百米,百米再不行你是不是還想試試投擲類?要不下次乾脆等你挑完項目我們再選拔得了。」
段宇成跑完步,身上熱力都沒散盡,怒道:「這不是我選的,這是教練安排的!」
他不說還好,一說教練安排,江天的臉立馬沉下去了。過了好一會,他冷冷道:「聽說你家裡條件不錯啊。」
「關你屁事。」
「你知道短跑隊的人都是怎麼說羅教的嗎?」
段宇成眉頭一緊,死盯著江天。
「大家都在猜她收了多少錢。」
「我操你媽的!」
段宇成心裡的火蹭地一下竄上來了。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聽到一句話,理智全然消失,全身血氣湧到腦袋,頭皮發麻,耳根發燙。他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到江天身邊的,他抓住他的領子,硬生生把195公分的江天拉到跟他平視的高度。
「你再敢亂說一句試試。」
段宇成平日是個標準五好青年,很少爆粗口,除非真氣炸了。
江天一把扇開他的手。
「你跟我厲害什麼,你有能耐你拿成績說話啊,你他媽別搞特殊啊!」
他們這邊動靜越鬧越大,終於吸引了助教的注意。「你們幹嘛呢?」田徑隊都是一群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不時會出現這種劍拔弩張的狀態,教練們都見怪不怪了。「都老實點啊,鬧什麼鬧。」
江天冷哼一聲離開,段宇成一肚子火沒處撒,一屁股坐在看台上。
他呼呼喘氣,火怎麼都下不去。
「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段宇成不知道還有人在,嚇了一跳,回過頭,四五排座位後坐起一個人。此人體型十分扎眼,但因為剛剛太激動,段宇成都沒發現她。
戴玉霞端坐在上方,背對著太陽,像尊大彌勒佛一樣。
「師姐……」段宇成想起之前那一掌,自動弱化了聲音。
戴玉霞一臉超然。
「江天那人就是小心眼,其實人不壞,你別搭理他就行。」
段宇成沒吭聲,戴玉霞又道:「而且羅教算是江天的恩人,他家裡困難,是羅教硬是幫他申請了獎學金,本來他條件根本不夠。還有之前他成績不好的時候,也是羅教幫他跟主任說情,讓他上場比賽。所以聽到有人說羅教閒話,他肯定生氣。」
段宇成低聲道:「真有人那麼說嗎?」
戴玉霞笑了。
「這有什麼真的假的,嘴長在人身上,閒話不多了去了。」她站起來,魁梧的身軀遮住陽光。她一步步走到段宇成面前,「你不知道隊裡很多人嫉妒你嗎?」
段宇成搖頭。
戴玉霞抬起粗壯的手指,勾了勾段宇成的臉頰,玩味道:「真是個天真的小東西。」
段宇成驚出一身冷汗。
戴玉霞又問:「巧克力吃了沒?」段宇成恭敬答道:「都吃了。」戴玉霞這才滿意地放開他,運動服披在肩上,踏著老爺步離去。
她悠哉地說:「好好加油吧,拿成績讓他們閉嘴。」
另一邊,羅娜跟吳澤聊了一下午,分析段宇成的情況。
她把段宇成早上的訓練記錄拿給吳澤,吳澤第一反應跟王啟臨一樣。「這記得可夠詳細的。」他們看了一會訓練記錄,又拿出剛剛高速攝像機錄下的百米視頻,反覆研究。
「他的身材確實很適合短跑。」吳澤指著視頻裡的段宇成,一樣樣細數。「肌肉發達,皮下脂肪少,踝圍細,跟腱扁長清晰,大腿短,小腿長。這種體型會讓他重心前移速度加快,大小腿折疊前擺也會省力,扒地能力也強。」
羅娜靠在一旁。「我早說過了,他很能跑,技巧性很強,最重要的是這裡——」羅娜用手指點了點腦袋,「很好用。」
吳澤點了支煙。
「他肯轉項嗎?」
「怕是不肯。」羅娜苦笑,「他太喜歡跳高了,你不知道他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給霍爾姆上香。」
吳澤一臉無語。
羅娜道:「好運動員都倔,這個先放一邊,這次百米就讓他上吧,我有預感他一定能打開11秒。」
吳澤將煙吹出去,看著羅娜認真的神色,笑道:「你都這麼說了,我肯定得讓他試試啊。」
在備戰省運會的最後時間裡,段宇成猛憋一股勁,加大訓練量。但因為還有文化課要上,他的訓練時間仍無法保證。為此羅娜逼著吳澤大早上五點半起床幫段宇成訓練,吳澤欲哭無淚。
「我不年輕了啊……」他每天耷拉著眼皮,跟喪屍一樣被羅娜拖到體育場,邊打哈欠邊訓練。
幾天功夫下來,吳澤也體驗到了段宇成的聰明,一點就透,一練就通。
「不愧是考進金融系的學生。」
段宇成聽他懶散的語氣,總覺得毀譽參半。
又過去二十來天,在一個清爽的早晨,他們終於迎來了田徑開賽日。
段宇成依舊是天濛濛亮時起床,他像往常一樣輕手輕腳下地,小心翼翼不吵到其他室友。
他關上洗手間的門,將洗手池的水流開到最小,幾乎無聲地洗臉刷牙。洗漱完畢後,他拎著自己昨晚已經準備好的裝備行囊,悄悄出門。
青黑的天,幽幽的風,安靜的校園。
放眼望去,一個人都沒有。
就算是像段宇成這樣單純熱血的男孩,也偶爾會從這樣的環境中察覺出一絲孤獨感。就像之前無數個寂寞的清晨,他跟其他同齡人錯開的時間線。
「愣什麼呢。」
段宇成轉頭,看到羅娜站在路邊啃玉米。
她穿了一身之前他沒見過的深紫色運動服,緊身的褲子,寬鬆的上衣,比起領隊更像是運動員。她紮著馬尾,吊得很高,露出光潔圓滑的腦門,還有線條流暢的脖頸。她背著一個大大的黑色運動袋,利索地朝他一勾手。
「過來。」
段宇成跑過去,羅娜咬住玉米打開包,他伸脖子往裡看,她輕輕撥開他的腦袋。
「別礙事。」
羅娜的包裡有一大袋給隊員預備的熱騰騰的早餐,一打開,香味撲鼻。這味道把清冷的早晨催熟了,也把段宇成的肚子催得咕咕叫。
「有玉米和饅頭,還有雞蛋和肉餅,你看看想吃什麼?」
段宇成毫不猶豫:「肉餅。」
羅娜給他拿了張肉餅,段宇成捏著餅對羅娜說:「你看著。」他把將近六寸大的肉餅捲起來,仰脖,以吞劍的姿勢插入喉嚨,一口沒入,然後看向羅娜。
「整摸樣(怎麼樣)?」
羅娜神色複雜,「你沒睡醒吧你?」
他剛要說話,結果不小心嗆住,使勁咳了兩下沒成功,捂著脖子蹲下。
羅娜凝眉,「怎麼了?」她照著他後背拍了拍。「卡住了嗎,快點吐出來。」她拍了兩下好像起了反效果,段宇成直接捂著嘴跪到地上。羅娜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慌忙把水壺翻出來。剛準備遞給他的時候,忽然看見少年人的小眼神正悄摸摸瞄著她。
「……」
段宇成咧嘴笑。
「嚇到沒?」
羅娜太陽穴突突直跳,她一個餓虎撲食給段宇成按在地上,單掌掐住他的脖子,大吼道:「你敢開這種玩笑!」
段宇成握住她的手腕。
「教練你冷靜點!」
「你還敢笑?!」
「太癢了!我沒辦法啊!」
他被掐得又想哭又想笑,扯著脖子喊,最後終於喊開一道陽台門,一個光著膀子的男生站出來,怒不可遏。
「喊什麼喊!幾點啊!大早上讓不讓人睡覺!」
這一嗓子把師徒倆都罵消停了,羅娜身為教練好歹要臉面,怕被看見,灰頭土臉地往外跑,段宇成緊隨其後。
兩人跑到校門口,羅娜檢查背包,生氣道:「肉餅都被你壓爛了!」
段宇成冤枉。
「明明是你按的。」
羅娜眼睛一瞪,段宇成馬上改口:「好好好,我壓的。」
田徑隊的大客車等在馬路對面,師徒倆在路口等紅燈。
羅娜默不作聲,段宇成雙手插著褲兜,撩閒一樣晃著身子往她那邊斜。羅娜不理他,他就再斜一點,最後眼看要倒到羅娜身上了,她沒好氣地問:「又幹什麼!」
段宇成小舌頭舔舔嘴唇,笑著說:「你別生氣,壓爛的肉餅我全吃了還不成嗎。」
明明是個小屁孩,說的也是道歉的話,可語氣聽起來卻像在哄她一樣。
羅娜翻他一眼,「撐不死你!」然後長髮一甩,大踏步走向校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