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病情突然惡化。
消息還是保姆打電話來告訴羅娜的,她焦急地說:「怎麼辦,我找不到吳澤人。」
傍晚的時候,吳澤也沒有出現在集合地點,本來約定一起前往機場,但他沒來。
她以為他自己先去了。
停車場裡信號不太好,保姆的聲音斷斷續續的。
「你能聯繫到吳澤嗎?我下午的時候跟他說了老爺子情況不太好,他過來把人送到醫院然後就沒影了。」
羅娜試著給吳澤撥了幾個電話,能打通,但沒人接。她告訴保姆自己也聯繫不上他。保姆問:「你能來一趟嗎?」
「這……」羅娜看了眼時間,去的話,飛機是無論如何也趕不上的。
她的猶豫讓保姆更急了。
「行!你們一個個都不來,合著老爺子是我親人吧!你們不管我也不管了!出事了你們就等著後悔吧!」
一個「後悔」把羅娜說得手心全是汗。
「你們在哪家醫院?」
她的車在地下車庫停了不到兩分鐘,再次開走。
前往醫院的路上,羅娜不停撥打吳澤的手機,但吳澤一直不接,同時段宇成的電話又一直往裡進。焦躁讓羅娜的壞脾氣又上來了,最後她接通段宇成的電話,內容也沒聽,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然後摔了電話。
天黑了。
路上燈影交疊。
最後一次見王叔時,他有意無意拉她手的那一下,此時好像成了某種徵兆。
吳澤還是不接電話,羅娜在等紅燈的時候急得哭了出來。
「王八蛋……」
趕到醫院時,王叔還在急救室。他在下午三點多的時候陷入昏迷,現在靠呼吸機維持。醫生以為羅娜是家屬,跟她說了基本情況,什麼血糖高,電解質不平衡,血壓不穩定,出血處水腫很厲害。羅娜根本聽不懂。
「能治好嗎?」她只關心這個。
「這不好說,還要看後續手術情況。」醫生解釋完就走了。
又過了兩個多小時,晚上十點左右的時候,醫院下達了病危通知書。
羅娜拿著通知書,努力辨認上面的字。通知書上寫著「尊敬的患者家屬,患者王懷浩因——就診,臨床診斷為——,院方積極救治,目前病情仍然趨於惡化,隨時可能出現——,危及生命,特此通知您,請您予以理解並積極配合治療。」
所有「——」都是醫生手寫部分,字跡就像攪在一起的麻繩,看得人頭暈眼花。
醫生給羅娜一支筆。
「請在患方處簽個字。」
羅娜茫然,「什麼?」
「請簽字。」
「這些地方寫的是什麼?」
「就是我剛跟你說的那些。患者家屬,請您冷靜一點,先把這個簽了。」
羅娜回頭,把筆遞給保姆,保姆像躲瘟神一樣往後退了幾步,說:「你簽,我才不簽!」
羅娜看著這張天書一樣的通知書,對醫生說:「我也不是他的家屬,家屬還在來的路上,能不能等他到了再簽。」
醫生點點頭,他對於這種心態已經習慣了,很多家屬不願意在病危通知書上簽字,好像不簽就能阻止死神降臨一樣。
醫生暫時離去,羅娜靠著牆邊蹲下。
旁邊就是一排橫椅,可羅娜不想坐,那些椅子一定被很多病人坐過,讓羅娜感到一種隱形的可怕。
羅娜從小就不喜歡醫院,或者說對醫院很陌生。她爸媽也是運動員出身,身體素質非常好,自己從小到大也沒得過大病,去醫院的次數寥寥可數。她受不了醫院的氛圍。病人緩慢的移動速度,家屬苦森森的表情,甚至擁擠的掛號隊伍,都讓她感到壓抑。
蹲了一會,她起身,往走廊盡頭走。
「你去哪?」保姆在後面問。
「去買水。」羅娜隨便編了個理由,她只是想走動一下。
羅娜走到安全通道口,再次撥打吳澤電話,還是沒人接。不是關機,只是不接而已。手機沒剩多少電了,羅娜心想乾脆把這點電都打完算了,便不停撥電話。
然後某一刻,微弱的鈴聲忽然傳入耳朵。
吳澤的手機鈴聲是一首老英文歌,鐵匠樂隊的《Dream On》,從他有手機以來就沒變過。那旋律羅娜太熟悉了,只聽前奏就能把整個曲子串成線。
羅娜推開安全通道的大門,聲控燈亮起。羅娜沒有看到人,但手機鈴聲還在響,主唱用嘶啞的聲線唱歌。
Everytime that I look in the mirror.
(每一次我看著鏡子)
All these lines on my face getting' clearer.
(臉上的皺紋日益明顯)
The past is gone.
(昔日已遠)
It went by like dusk to dawn.
(像黑夜變成黎明一樣消逝)
羅娜順著這歌聲往下走,很快聞到濃濃的煙味。轉個彎,看到一道暗沉的黑色背影,獨自坐在台階上抽煙。
I know what nobody knows.
(我明白沒有人會知道)
Where it comes & where it goes.
(它來自何方,去向何處)
I know it's everybody's sin.
(它是每人皆有的罪)
U got to lose to know how to win.
(你無法知道如何贏過它)
「吳澤?」羅娜加快腳步,走到他面前,「你怎麼在這?你幹什麼呢,你知不知道我們找了你多長時間?」
手機因為長時間無人接聽,終於斷掉了,世界重新陷入安寧。
地上堆了滿地的煙頭。
吳澤就像個活化石一樣,不緊不慢抽煙。
羅娜拿出病危通知書。
「你看這個,醫院下了這個。」
吳澤眼神微移,落在那張薄薄的紙上,他隨意掃了一眼後,從羅娜手裡抽來筆,在通知書上簽上名字。
「拿給他們吧。」
他的聲音異常沙啞。
羅娜愣愣看著手裡的紙。
「你這就簽了?」
「不然呢?」
羅娜往樓上走,上了兩階台階停下了,把通知書塞給吳澤。
「你去給。」
吳澤哼笑一聲,一動不動。
這笑容讓羅娜莫名憤怒。
「你去給啊!」
他們為了毫無意義的事爭執,熟悉的旋律再一次響起,Aerosmith的曲子在這種時候顯得尤為蒼涼。羅娜情緒激動,一把將地上的手機撿起來。
「你不接是吧!你不接我給你接!」
電話上顯示的來電人是「劉姐」,羅娜沒反應過來這就是保姆。
吳澤看著羅娜氣勢洶洶地接通電話,像是要大吵一架,然而沒三秒鐘的功夫,忽然捂著嘴蹲了下去。
她一身精氣全部化作眼淚離開了身體。
吳澤凝視她片刻,用最狠的力道揉爛了那張通知書,扔到樓下。他站起身,赤紅的眼睛看著羅娜,嗓音像磨砂一樣,幾欲癲狂。
「他就是個傻逼,你也是。」
羅娜抬起頭,眼睛帶血似地瞪著吳澤。
「你說什麼?」
吳澤又重複一遍。
「你再敢說?!」羅娜大罵,聲音震得四層樓的聲控都亮了。吳澤只看到眼前黑影一晃,然後左臉頰就傳來火辣辣的劇痛。
羅娜揍人從不含糊。
「王八蛋……你這個王八蛋!」
吳澤嘴角一扯,「我也這麼覺得,我就是王八蛋了,你能拿我怎樣呢?」他希望羅娜能再給他來一拳,可羅娜的力氣用光了,感性重新壓制了瘋狂,她又一次哭了起來。
吳澤寧可打一架,也不想聽女人的哭聲。
所以他走了。
他沒有管接下來開死亡證明,也沒有聯繫殯儀館,他就像她罵的那樣,像個王八蛋一樣走了。
後續的事都是羅娜做的,她回去找保姆,保姆也在哭,好不容易相互安慰止住了眼淚,可一去病房,見到王叔的遺體,又控制不住了。
這麼一個單薄的瘦老頭,跟自己不爭氣的弟子相依為命半輩子,一天好日子也沒過上。
他最後拉她那下,是什麼意思呢?
羅娜忍不住去想。
那時他已經不能說話了,拉她的那下就像是遺言。
時間太晚,殯儀館不能來人了,約定明早過來。羅娜讓保姆回去休息,自己坐在之前一直不願碰的長椅上,整整一夜,為王叔守靈。
期間段宇成又打來過一次電話。
羅娜接了。
段宇成聽到她一聲「喂」,馬上止住自己要說的話,問她:「你怎麼了?」
羅娜說沒事。
段宇成問:「你哭了?」
羅娜稍微坐直身體,把手機拿遠,清了清嗓子。
段宇成問:「出什麼事了?」
羅娜還是說沒事。
段宇成靜了一會沒說話,羅娜反問他:「你有事嗎?打了一晚上電話。」
「沒。」段宇成笑著說,「沒什麼事,就是告訴你一切都挺順利的。」
羅娜輕聲說:「那就好。」
段宇成說:「那我掛了,你好好休息。」
「那個……」羅娜臨時想起一件事,低著頭說:「對不起,剛才是我態度不好,你別被影響狀態,比賽加油。」
段宇成聽她道歉,也差點哭出來。
「我知道,我沒事的,你放心好了。」
這是今晚最後一個電話,羅娜手機沒電關機了。
月黑風高。
段宇成獨自站在狹隘幽深的小道上。
山林裡不時傳來夏蟲的嗡鳴。
段宇成收起手機,抽了抽鼻子,做了兩次深呼吸。
「沒事沒事,說沒事就沒事!」
他給自己鼓氣。
就在十分鐘前,出租車司機以「山間夜路太危險」為由,拒絕繼續開往目的地,把他扔在了路邊。說是「扔」可能不太準確,司機也詢問了他要不要一起回去,車費可以砍一半,但段宇成拒絕了。
他用手機照亮路,往更黑暗的地方走去。
新買的衣服早就蹭髒了,花了不少錢弄的新髮型也亂套了。除了投河那天,他好像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
好在他辨認方向的能力強,記憶力也好。他知道毛茂齊家的具體地址,當初他黏他的時候,家底全報出來了,他還約他有空去他們家的桃林摘桃吃。
段宇成腳程快,被司機遺棄後又步行了一個多小時,在後半夜趕到毛茂齊家所在的村子。按照毛茂齊的描述,他挨家挨戶摸索,最終找到了他們家的破瓦房。
院子上了鎖,屋裡也是黑的,全都睡覺了。
段宇成顧不得禮儀了,衝著瓦房喊:「毛茂齊!在不在——!」
他這一嗓子沒叫醒毛茂齊,卻把一整條街的看門狗都喊醒了。農村狗比他厲害多了,叫起來威風凜凜,黑暗中還有鐵鏈子的聲音,不知是不是狗在掙脫。
「我操……」 段宇成哪見過這種陣勢,嚇得後退三步,不敢喊了。
狗叫了大概半分鐘左右,瓦房門開了,一個女人探出身子,睡意朦朧地問:「誰啊?」
段宇成見來人了,連忙撲到門板邊,叫道:「您好!我叫段宇成!請問這是毛茂齊家嗎?」
「是。」女人看了他片刻,從瓦房出來。狗還在叫,女人說了句「閉嘴」,馬上安靜了。她給段宇成開了門,讓他進到小院裡。
段宇成緊密關注院裡的凶狗動向,小聲說:「我找毛茂齊,您能叫他出來嗎?」
女人有點緊張,問:「你,你是學校的老師嗎?他是不是偷跑回來的,我就說他這時候回來不對勁,他——」
「我不是老師,我是他隊友,您放心,沒什麼大事,他在哪呢?」
女人轉身,往門口一指。
天太黑,段宇成都沒注意到,毛茂齊就藏在門板後面偷偷往外看。
段宇成一見那麵條身材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大踏步走過去,本想把一整晚的火都撒出來,可臨了忽然想起羅娜來。
剛剛電話裡,她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憔悴。
她肯定是碰到什麼事情了,這種時候他不能添亂,一定要冷靜。
「OK.」他自言自語,「Take it easy……」
段宇成調整面部表情,朝毛茂齊走去。他進一步毛茂齊就退一步,最後退無可退了,竟像個待審犯人一樣雙手抱頭蹲到牆角。
「……」
段宇成抬頭望夜空,長歎一聲,然後撥了撥毛茂齊雞窩般的頭髮,笑著說:「怕什麼啊,師哥這不是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