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皇帝鉅細靡遺、刨根究底的追問,蕭君默的回答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卻無一露出破綻。
貞觀十七年的第一場雪從蒼穹深處緩緩飄落的時候,蕭君默回到了長安。
此時的他,已經從一個亡命天涯的逃犯變成了朝廷的平叛功臣。
蕭君默身穿玄甲衛郎將的甲冑,披著一襲猩紅的大氅,騎在一匹高大的白馬上,穿過雄偉壯麗的大唐山河,穿過幾千里的風塵霜雪,穿過詭譎無常的命運給他設下的重重迷障,帶著歷盡滄桑、恍如隔世的心情,回到了他出生和成長的地方。
倘若此前的一切都是上天給他的考驗,那麼衣錦還鄉無疑是對一個勇士最公正的獎賞。
然而,蕭君默絲毫沒有榮歸故里、凱旋還朝的喜悅。
因為他知道,等待在他前方的,將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可怕的陰謀、紛爭與殺戮,而表面上富貴雍容、繁華太平的長安,實則已是暗流湧動、殺機四伏,很快就將成為各方勢力終極對決的血腥戰場。
自己能夠挽回這場注定到來的劫難嗎?
蕭君默不敢做出肯定的回答。
此刻,儘管他的神情一如往常那樣堅毅和從容,可心底還是不可遏止地浮出了一絲惶惑與不安。
天幕低垂,白鹿原遼闊而蒼茫。
長長的隊伍押送著十餘輛囚車在雪地上轆轆而行。囚車上分別關押著披頭散髮的李祐、曹節及一干心腹。他們一個個面如死灰、目光呆滯,與策馬走在一旁的春風得意的裴廷龍、薛安等人恰成鮮明對照。
去年初秋,蕭君默僅用一天時間就挫敗了齊王李祐的叛亂圖謀,之後卻不得不在齊州滯留數月——皇帝給他下了一道旨意,命他暫留齊州善後,待肅清齊王餘黨、恢復齊州的安寧和秩序後才能還朝。
當然,除此之外,皇帝也赦免了他,宣稱他已將功折罪,不但可既往不咎、官復原職,還許諾回朝之後給他加官晉爵。
那天,朝廷特使宣完詔書,蕭君默卻仍跪在地上久久不願接旨。
因為他並不稀罕朝廷的官爵,儘快回到長安找到楚離桑才是他此刻最為迫切的念想。負責宣詔的朝廷特使是刑部尚書劉德威,他奉命與蕭君默一起處理齊州的善後事宜。見蕭君默遲遲不接旨,劉德威大為尷尬,連忙湊上前低聲勸說。一旁的桓蝶衣和羅彪等人也輪番勸他。蕭君默猶豫良久,忽然念及袁公望現在身負重傷,自己若只顧兒女情長,棄他而去,便是不義,又想到朝廷此次欲肅清齊王餘黨,難免大肆株連,自己留下來或許還能救一些人。想到這裡,他才磕頭謝恩,接過了聖旨。
隨後的日子,蕭君默配合劉德威對齊州的大小官員展開了煩瑣的審查和甄別工作。
由於劉德威行前領受了皇帝旨意,採取了「寧枉勿縱」的嚴厲態度,稍有疑點便要入罪,而蕭君默則始終堅持從寬發落、疑罪從無的原則,希望把打擊面控制在最小範圍內,所以二人多有牴牾,屢屢爭執不下。為此,蕭君默不得不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進行調查,把苦心蒐集到的詳實證據一一擺在劉德威面前,這才救下了一個個無辜官員的性命。
最後,齊州的數百名官員只有十餘人真正被定罪,其餘大多數都在蕭君默的全力營救下逃過一劫,重新得到了委任。
其間,袁公望在郗岩的悉心照料下,傷勢也逐漸痊癒。
蕭君默離開齊州的那天,出現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場面——數千名齊州的官民士紳扶老攜幼,自發前來送行,把齊州西門堵得水洩不通。許多人當場就跪下了,涕泗橫流,頻頻磕頭,連聲高呼「恩公」。蕭君默目光濕潤,趕緊下馬,將那些人一一扶了起來。
劉德威也被這一幕感染了,對蕭君默道:「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蕭將軍救了這麼多人,可謂功德無量啊!」
蕭君默淡淡一笑:「劉尚書謬讚了。蕭某做事,向來只問良心,不計功德。」
「施恩不圖報,為善而不著善相,如此不住相功德才是真功德!蕭將軍年紀輕輕,心性修為卻已非常人可及,老夫佩服之至,佩服之至!」
直到走出齊州城很遠,劉德威仍在嘖嘖讚歎。
由於用囚車押送人犯,蕭君默一行走得很慢。從齊州到長安,他們走了足足一個月。隊伍抵達白鹿原的這天,已然是貞觀十七年的正月初七。
李世勣奉皇帝之命,率一眾玄甲衛將士在春明門外的十里長亭列隊迎候。
一想到蕭君默不僅撿回了一條命,還能以煊赫的功臣身份榮耀歸來,李世勣的心裡便充滿了慶幸和欣慰。
他站在亭子裡極目遠眺。
許久,透過漫天飛舞的雪花,一支隊伍終於緩緩進入了他的視野。李世勣心頭一熱,趕緊走出亭子,大踏步朝他們迎了過去。
一見到李世勣,蕭君默、桓蝶衣、羅彪及裴廷龍等一干玄甲衛盡皆下馬行禮。李世勣跟裴廷龍等人寒暄了幾句後,走到了蕭君默和桓蝶衣面前,定定地看著他們,眼中不覺便有些濕潤。
「舅父……」桓蝶衣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卻哽嚥著說不出話。
「師傅,我們不在的這些日子,讓您老人家掛念了。」蕭君默強忍著內心的傷感,笑了笑。
「臭小子,老夫才不掛念你們。」李世勣瞪著眼道,「你倆翅膀硬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何曾把我這個老頭子放在眼裡?」
「師傅教訓得是。」蕭君默賠著笑臉,「我們這不是知道錯了,趕忙回來向您賠罪嗎?」
「算你小子走運!」李世勣依舊不依不饒,「要不是你們蕭家祖上積德、你爹在天有靈,我看你小子也沒命回來了。」
「舅舅,現在事情不都過去了嗎,您還說這些幹什麼?」桓蝶衣上前,一把攬住李世勣的胳膊,撒起嬌來。
聽到李世勣提起養父,蕭君默不禁下意識地轉頭,朝其墳墓所在的方向望去,眼中一片憂傷。
「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多次來看望你爹,放心吧。」李世勣察覺到他的神色,忙道,「還有,據我所知,吳王殿下和魏太師,也沒少過來祭拜,大夥都在替你這個不孝子盡人倫呢!」
蕭君默赧然無語。
「舅舅!」桓蝶衣急了,「師兄九死一生才回到家,您就不能少說兩句?」
「行了行了,趕緊跟我走吧。」李世勣這才緩下臉色,看著蕭君默道,「聖上還在宮裡等你覲見呢。」
「這麼急?就不能讓師兄先歇一歇,明天再入宮?」桓蝶衣道。
「聖上是要給你師兄封官,你說該不該急?」
「真的?」桓蝶衣一聽,頓時雀躍起來,推了蕭君默一把,「快走快走,這是天大的好事,趕緊入宮!」
蕭君默淡淡一笑。
皇帝這麼急著召他入宮,絶不僅僅是封官那麼簡單。他很清楚,皇帝真正關心的事情,其實還是《蘭亭序》和天刑盟。
李世民在兩儀殿單獨召見了蕭君默,連李世勣都被攔在了殿外。
此時,偌大的兩儀殿內,只有三個人——皇帝端坐御榻,趙德全侍立一旁,蕭君默跪在下面。原本就恢宏闊大的殿堂,此刻越發顯得空曠冷清。
李世民久久凝視著蕭君默,很長時間沒說一個字。
蕭君默則一動不動地跪著,眼眸低垂,面容沉靜。
趙德全不時偷眼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心裡竟莫名有些緊張。
大殿沉寂得像一座千年古墓,只有角落裡畢畢剝剝燃燒的炭火發出些許聲響。
不知多了過久,李世民渾厚的聲音才在大殿上緩緩響起:「蕭君默,你這大半年來,輾轉數千里,跨越十幾州,一次次金蟬脫殼,一回回死裡逃生,讓朕寢食難安、傷透了腦筋,也讓你的同僚疲於奔命、丟盡了臉面!最後你卻搖身一變,從朝廷欽犯變成了平叛功臣。如此傳奇,堪稱世所罕見!此時此刻,朕不知你的心裡做何感想?」
「回陛下,」蕭君默幾乎不假思索,朗聲答道,「微臣經歷了這一切,既可謂感慨萬千,亦可謂心如止水。」
「哦?」李世民眉毛一挑,「你這話豈不是自相矛盾?」
「是的,微臣此刻的心境的確矛盾,故只能據實以告,不敢欺瞞陛下。」
「那你且先說說,你感慨什麼?」
「微臣劫走辯才父女、觸犯大唐律法,是為不忠;遠走天涯,任家父墳塚荒蕪、無人祭祀,是為不孝;為一己活命而殺害玄甲衛同僚,是為不仁;有負陛下的期望與朝廷的栽培,是為不義。似微臣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實乃人神共憤、天地可誅!幸賴陛下天恩浩蕩、慈悲為懷,給予微臣改過自新、將功贖罪的機會,令微臣慚悚無地、感激涕零。如此種種,皆為臣胸中感慨。」
蕭君默站在皇帝的立場把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就等於幫皇帝出了一口惡氣。李世民心裡舒服了一些,不過臉上卻面無表情:「蕭君默,你把自己罵得這麼狠,可到底是真心話呢,還是為了敷衍朕而精心準備的說辭?」
「陛下明鑒!微臣所言,句句發自肺腑,絶不敢心存敷衍。」
李世民冷哼一聲:「那你再說說,『心如止水』又是何意?」
「回陛下,自從微臣犯下滔天大罪,愧悔之情便日甚一日,自忖無顏苟活於世,常欲自裁以謝天下……」
「等等!」李世民忽然打斷了他,「『常欲自裁以謝天下』?蕭君默,你這不是明擺著糊弄朕嗎?你若真有此心,為何還三番五次、千方百計逃脫玄甲衛的追捕?何不乾脆把人頭獻上,以贖罪愆?你沒有這麼做,說明還是貪生怕死,又何必把話說得如此堂皇?」
「陛下教訓得是。」蕭君默淡然一笑,「不過微臣這麼說,自然是想表明一些心跡,不知陛下能否容微臣把話說完?」
「行,你接著說。」
「謝陛下!微臣之所以沒有把人頭獻上,或許有貪生怕死之心作祟,但也未必盡然。其中緣故,便是微臣自忖罪孽深重,一死不足以贖之,故欲奮此殘軀,為我大唐社稷建立尺寸之功。倘能如願,微臣便了無遺憾了。之後是生是死,是殺是剮,全憑律法處置,聽任陛下聖裁,微臣絶無怨尤。正因心存此志,加之如今大事已畢,生死榮辱皆已不再縈懷,故而微臣才敢說出『心如止水』這四個字。」
「為我大唐建功?」李世民斜眼看著他,「蕭君默,莫非你有未卜先知之能,在逃亡路上便已預見齊王會叛亂了嗎?」
「陛下誤會了,微臣並無此意。」蕭君默道,「微臣流落齊州、捲入齊王事件純屬意料之外。」
「那你說的『建功』又是何意?」
蕭君默抬起頭來,嘴角泛起一絲淺淺的笑意:「微臣所指,便是不惜一切代價為陛下取得《蘭亭序》。」
此言一出,李世民不由一震,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一旁的趙德全也始料未及,忍不住睜大了眼睛。
李世民身子前傾,緊盯著蕭君默:「那你拿到了嗎?」
蕭君默迎著皇帝灼熱的目光:「是的,微臣拿到了,否則豈有顏面來見陛下?」
之前的幾個月裡,蕭君默已經把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想得很透徹了。他知道,自己回到長安後,必將面臨錯綜複雜、凶險異常的局面,要解決的問題勢必一個比一個棘手,要對付的勢力也將一個比一個強大。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先取得皇帝的絶對信任,進而掌握必要的權力,否則在長安這個龍潭虎穴便什麼都玩不轉。而要取得皇帝信任,最簡單也最有效的辦法,無疑就是把皇帝夢寐以求、志在必得的《蘭亭序》主動獻出去!
如此,皇帝才會真正對他既往不咎。
說到底,皇帝恨他的原因並不在於他劫走了辯才父女,而是在於辯才一跑,尋找《蘭亭序》真跡的線索便斷了。如今他既然主動獻上《蘭亭序》,那麼皇帝非但可以無視他此前的罪行,反而要給他記一大功。
此刻,李世民已經情不自禁地從御榻上站了起來,眼中閃爍著喜出望外的光芒:「《蘭亭序》現在何處?」
「回陛下,微臣方才入宮時,已經將真跡交給了李大將軍,由他暫為保管,陛下隨時可以取來御覽。」
「好,很好!」李世民龍顏大悅,「蕭愛卿,平身吧,你為我大唐社稷立下了兩樁大功,朕要重重賞你!」
蕭君默站了起來:「謝陛下!但微臣只求將功贖罪,不敢期望獎賞。」
「這些客氣話就不必說了。朕向來賞罰嚴明,這你也知道。」李世民重新坐回御榻,「當然,在獎賞之前,朕還是有些話想問問你。」
「請陛下明示。」
「朕很好奇,你當初是出於什麼動機劫持辯才父女的?」
蕭君默一聽,當即面露赧然之色:「回陛下,說來慚愧。微臣當初奉旨前往伊闕捉拿辯才時,便對其女……對其女楚離桑生出了愛慕之情,回朝之後依然無法忘懷。所以當楚離桑被陛下請入宮中之後,微臣便鬼迷了心竅,天天寢不安枕、食不知味,最後……最後為了兒女私情,才罔顧君恩,鋌而走險,鑄下了大錯!」
說完,蕭君默便又跪了下去,一臉愧悔不已的表情。
蕭君默很清楚,要消除皇帝對他的疑慮,最好的辦法便是拿兒女私情來當擋箭牌,何況他說的這些話,本來也是一部分實情。
李世民呵呵一笑:「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看來蕭卿也未能倖免啊!」
「微臣萬分慚愧,更不敢妄稱英雄……」
「行了行了,起來吧。年輕人血氣方剛,容易衝動,行差踏錯在所難免,只要能吸取教訓便可,正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嘛!」
「謝陛下!」蕭君默重新站起身來。
「朕再問你,你是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做錯了,才想為社稷立功以贖前罪呢?」
「回陛下,臣是逃出了江陵之後,才慢慢想通這件事的。」
李世民看著他,又問:「那,辯才父女現在何處?」
「微臣與辯才父女在越州取出《蘭亭序》後,辯才說要去齊州拜訪故友,於是我等便動身北上,不料在半路遭遇山賊打劫,辯才父女在打鬥中與微臣失散,至今……至今下落不明。」
「哦?這麼巧?」李世民半信半疑,「若是未遇山賊,你原本又做何打算?」
「微臣已決定取走《蘭亭序》,回京向陛下自首請罪。」
李世民若有所思:「照你這麼說,你對那個楚離桑已經沒有感情了?」
蕭君默故意遲疑了一下,道:「不瞞陛下,微臣對她的感情……並沒有變。」
「既然還鍾情於她,你又為何捨得背棄她?」
「因為微臣對我大唐社稷忠心未泯,終究不敢為兒女私情而忘卻家國大義。」蕭君默眼中閃射出真誠的光芒,「這也是微臣在逃亡路上經過冷靜思考,又在內心經歷一番天人交戰之後,痛定思痛做出的抉擇!」
李世民顯然感受到了他的真誠,遂不再疑心,轉而問道:「你和辯才到江陵的目的,是不是去跟天刑盟的分舵接頭?」
「是。」
「那你們總共找了幾個分舵?」
「三個。」
「除了裴廷龍抓到的那個謝吉之外,另外兩個分舵的人現在何處?」
「回陛下,微臣離開江陵之後,便再沒見過他們了,是故也無從知其下落。」
李世民瞟了他一眼:「也罷,那你告訴朕,你和辯才找這三個分舵的目的是什麼?」「取回天刑盟的聖物『三觴』。」
「三觴?!」李世民不明所以,「三觴又是何物?」
時至今日,曾是天刑盟核心機密的「三觴」已然沒有了保密的價值,所以蕭君默便將三觴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對皇帝做瞭解釋,包括王羲之那句「三觴解天刑」所隱含的深意,也對皇帝做了詳細說明。當然,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提及盟印「天刑之觴」。
李世民恍然大悟,不禁笑道:「幾百年來,無數士人讀過王羲之在蘭亭會上所作的這首五言,可又有誰能想到,『三觴解天刑』這五個字中,竟然隱藏著這麼深的玄機!」
「是的陛下,微臣對此也深感震驚。」
「照此看來,天刑盟的所有秘密,應該都藏在《蘭亭序》真跡中了吧?」
「是,想必定是如此。」
「想必?」李世民目光狐疑,「你拿到《蘭亭序》真跡後,就沒有仔細做一番研究?」
「陛下聖明,微臣確實花了些心思揣摩,只可惜天資駑鈍,終究沒有任何發現。」
李世民本來還想追問下去,可轉念一想,《蘭亭序》真跡既已到手,日後大可從容研究,也不必急於這一時。沉默少頃,又問道:「你與辯才父女失散之後,為何不拿著《蘭亭序》直接回京,而是跑到齊州去了?」
「回陛下,這是微臣的一點私心。與他們失散之後,微臣心中仍惦記著楚離桑,心想他們若還活著,可能會按原計劃去齊州尋訪故友,所以微臣就想過去碰碰運氣,打算找著他們後,私下帶楚離桑走……」
「哈哈!」李世民忍不住大笑,「你是想誘拐人家女兒,讓她跟你私奔?」
蕭君默赧然道:「也……也算是吧。微臣是想,倘若既能將《蘭亭序》獻給陛下,又能與佳人長相廝守,豈不是兩全其美?當然,萬一到頭來,二者實在不可兼得,微臣也只能捨私情而保大義了。」
李世民點點頭,似乎覺得這幾句話還算老實,又道:「辯才要尋訪的所謂友人,就是那個畏罪自殺的庾士奇吧?」
「正是。」
「此人是不是天刑盟成員?」
「據微臣判斷,應該不是。」
李世民眉頭微蹙:「何以見得?」
「其因有三:一、若庾士奇是天刑盟的人,行事必然低調縝密,絶不會用自家的青銅箭鏃去射殺權萬紀;二、事變當夜,庾士奇前來齊王府時,微臣已經讓杜行敏控制了門禁,若他真是訓練有素的秘密組織之人,必然會有所察覺,從而逃之夭夭;三、天刑盟分舵眾多,彼此之間自然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若庾士奇是天刑盟之人,想要起兵造反,必會聯絡其他分舵以壯聲威,可事實上也沒有。綜上所述,庾士奇應該只是當地的豪猾而已,不大可能是天刑盟之人。」
此前,蕭君默已經把齊王叛亂的主要案情在奏疏中做了稟報,其中自然也提到了庾士奇,不過只大致提及他與齊王勾結造反,暗殺了權萬紀,在蕭君默誘捕之際畏罪自殺,其餘並未詳述,所以李世民才有此一問。此刻,聽完他的陳述,李世民也覺得無可辯駁,便道:「即使庾士奇不是天刑盟之人,可刺殺朝廷命官、企圖謀反也是滅族之罪,你怎麼就讓他的兒子和家人全都溜了呢?」
當時庾士奇自殺後,蕭君默趕著要去找楚離桑,匆匆離開了齊王府,不過臨走前便已叮囑羅彪暗中把庾平放跑,並讓他帶走庾士奇的遺體。由於當晚的齊王府異常混亂,誰也顧不上誰,所以庾平便在羅彪的幫助下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走了,並連夜帶著家人離開了齊州城,隨後又遵照庾士奇的遺囑遠走他鄉,躲進了深山老林。事後,蕭君默虛張聲勢進行了一番搜捕,結果當然是什麼人都沒抓到。
「回陛下,雖說當時齊王府混亂不堪、諸事繁雜,但庾士奇自殺、庾平攜家人潛逃一事,亦屬微臣疏忽所致,微臣難辭其咎,還請陛下責罰。」蕭君默說完又跪了下去。
李世民沉吟半晌,道:「罷了,齊州這場叛亂,全賴你機智果敢、應對有方,才得以迅速平定,即便有些過失,那也是功大於過,朕恕你無罪。」
既然庾士奇不太可能是天刑盟之人,李世民也懶得再深究了。
「謝陛下!」
今日這番廷對,君臣二人一問一答、語氣平和,皇帝間或還發出朗聲大笑,若在外人看來,氣氛似乎頗為融洽,可只有蕭君默心裡清楚:今日皇帝所提的每一個問題,幾乎都是一道凶險的關隘,稍有不慎便會引起懷疑,乃至暴露自己目前的真實身份。
所幸,面對皇帝鉅細靡遺、刨根究底的追問,蕭君默的回答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卻無一露出破綻。最終,他還是憑藉過人的智慧和膽魄一一跨越了這些生死關隘。
此刻,隨著盤問的結束,蕭君默才驀然發覺自己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浸濕了。
「蕭愛卿,」皇帝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平定了齊王叛亂,有大功於朝,朕本欲擢升你為中郎將,不過今日你又獻上了《蘭亭序》,再立一功,朕決定給你一個更高的官職……」
李世民故意停了一下,賣了個關子,然後鄭重其事地說出了那個官名。
蕭君默一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儘管之前早已料定自己很可能會被破例提拔,可一下子擢升到如此高位,還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楚離桑沒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心甘情願地與冥藏生活在同一片屋簷下。
可事實正是如此。
眼下,在青龍坊這座大宅的後花園裡,紛紛揚揚的雪花把一切景物都染成了悽惶的白色。楚離桑一動不動地坐在亭子裡,望著這片白茫茫的世界怔怔出神。
她想起了娘,想起了小時候跟娘一起在爾雅當鋪的後院堆雪人的情景。她記得娘每回都能堆起一個又大又漂亮的雪人,可她堆的雪人卻總是歪歪扭扭、醜陋不堪。那時候她多麼渴望自己快快長大,有一天也能堆一個比娘的更大更漂亮的雪人。去年冬天——也是她跟娘在這個世界上過的最後一個冬天——雪下得特別大,娘突然來了興緻,就來拍她的門,邀她到庭院裡堆雪人。當時她正和綠袖躲在屋裡說悄悄話,對住在同一條街上的幾個年輕郎君評頭論足,被娘打斷了,便有些不耐煩。她把門拉開一條縫,意興闌珊地說:「娘,我長大了,不想玩那種幼稚的把戲了。」
她記得當時娘的眼中掠過一絲失望,然後就笑著說:「對,桑兒長大了,娘不能再把你當小孩子看了。」
娘說完這句話後伸手想摸她的頭,卻被她躲開了。
她討厭人家摸她的頭。
娘怔住了,手僵在半空。她急著想跟綠袖繼續剛才的話題,便忙不迭地把門又關上了。然後她和綠袖又嘰嘰喳喳地說了起來,說到開心處兩人都咯咯大笑。她不知道娘是什麼時候走的,當然也無從知道娘走的時候,心裡是否帶著一種深深的失落和感傷。
那時候她和娘在一起,經常會有不耐煩的感覺,因為她覺得娘老了,聽不懂坊間最新的笑話,更不懂年輕人喜歡的東西,當然更不可能像綠袖一樣跟她聊一些私密的話題。所以,她記不得自己給娘甩了多少次臉色,類似堆雪人這樣當面拒絶娘就更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了。她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更談不上有什麼愧疚之情。
然而此刻,無邊的愧悔和內疚卻強烈地啃噬著她的心。
她多麼希望時光倒流,讓她把每一次甩給娘看的臉色,都變成燦爛的笑容,再把每一次對娘的拒絶,都變成開心的應承;哪怕只給她一個瞬間,讓她能夠抱著娘說一聲「對不起」也好,這樣她的心就不會如此疼痛了……
淚水不知何時爬了楚離桑一臉。
綠袖站在一旁輕輕幫她抹眼淚:「娘子,你是不是……又想主母了?」
楚離桑強顏一笑,握住綠袖的手:「我們去堆雪人吧。」
不消片刻,一個漂亮的雪人便立在了後花園的雪地上。綠袖拿來兩枚黑色的圍棋子給它當眼睛,楚離桑撿了一根彎彎的小樹枝做它微笑的嘴,正想再給它安上一個鼻子時,旁邊伸過來一隻大手,掌心裡攤著一顆鵝卵石。
「那時候你娘堆雪人,鼻眼都是我幫她找的。」
王弘義站在一旁微笑道。
楚離桑面無表情地接過那顆石子,摁在了雪人的臉上。
「桑兒,你知道嗎?」王弘義把那個「鼻子」又摁緊了一點,然後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你堆雪人的時候,臉上的神情跟你娘一模一樣。」
從齊州到長安的一路上,王弘義跟楚離桑說了很多話,幾乎都是關於虞麗娘的。
他帶著一半歡笑和一半淚水,回憶了無數瑣碎的往事。而就是這些碎片般的東鱗西爪的回憶,幫楚離桑拼湊起了母親青春時代的完整模樣——那是母親從來未曾告訴過她的,卻在王弘義的講述中漸漸生動和清晰了起來。
楚離桑明明知道,王弘義是在用親情的繩索對她進行溫柔的捆綁,而她之前也明明打定了主意,一有機會便要從他身邊逃離,可令她始料未及的是,王弘義的講述彷彿擁有強大的魔力,自始至終牢牢吸附著她,讓她不僅忘記了逃脫,甚至還聽得如痴如醉。
就這樣,她不知不覺便跟他一起回到了長安,並隨他住進了青龍坊的這座宅子。
一晃幾個月過去了。直到此刻,楚離桑依舊沒有逃跑的打算。
除了還想聽到更多與娘有關的事情外,她隱隱察覺似乎還有一種異樣的情愫,正在令自己逃跑的意願漸漸消散。
她因這樣的發現而不安,甚至有些憤怒和自責。可奇怪的是,原本堅定的意願依舊像戰場上的潰軍一樣無可挽回地瓦解了。
楚離桑為此苦思多日,終於在幾天前豁然省悟——這份情愫其實就是血緣,就是無論她對王弘義多麼深惡痛絶都無法割斷的血脈親情!
其實,在這幾個月的相處中,王弘義在她心目中的「惡人」形象已悄然發生了變化。儘管楚離桑一直告訴自己,這是由於對母親的思念而導致的「愛屋及烏」,並不等於對王弘義的印象已經改觀,可她最終還是不得不承認:在每一次講述母親的故事時,王弘義的笑容和淚水都是無比真誠的,以至一次又一次感染並打動了她。所以在內心深處,楚離桑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認為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蛋和惡棍了。換言之,楚離桑其實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接受了這個父親,儘管她知道自己可能永遠不會把這個稱謂叫出口。
「桑兒,雪下大了,回屋吧。」王弘義柔聲道。
「冥藏先生……」楚離桑為自己竟然能平靜地叫出這個稱呼感到驚訝,「你一直希望我能留在你身邊,現在我想好了,我可以答應你,不過有兩個條件。」
王弘義先是一愣,緊接著便露出喜出望外的笑容:「你說!別說兩個,就算是二十個、二百個,爹都會答應你。」
「第一,不要再為難蕭君默。」
「這個容易。」王弘義笑道,「只不過,我不為難他,就怕他會來為難我啊。」
「這你放心。如果有機會見到他,我會勸他,讓他不要與你為敵,縱然不能化干戈為玉帛,至少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如此甚好!」
「第二,我雖然暫時寄你籬下,但我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都是我的自由,你一概不准干涉。」
「當然,當然。」王弘義滿臉堆笑,「你是我女兒,又不是犯人,爹怎麼會干涉你的自由呢?」
「我說的自由,是包括我什麼時候想要離開,你也不得阻攔。」
「離開?」王弘義一怔,「桑兒,你別忘了,現在朝廷還在到處通緝你,你可不能隨便出門。再說了,爹現在是你唯一的親人,你離開爹,又能去哪兒呢?」
這幾個月,楚離桑一直足不出戶,她根本不知道,蕭君默在齊州立功後,早已上表奏請朝廷,赦免了他們兩個和辯才、米滿倉、華靈兒。現在大街小巷的佈告榜上,早就沒有了他們五人的海捕文書。王弘義其實也早已從玄泉那裡得知了這一消息,可他當然不會把這事告訴楚離桑。
「不管怎麼樣,總之你別想留我一輩子。」楚離桑板著臉。
「爹當然不是這個意思。」王弘義趕緊賠笑,「爹只是替你的安全著想。倘若你指的是終身大事,那日後要是碰上合適的機會,爹自然要幫你物色一位如意郎君,風風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我不是指終身大事。」楚離桑冷冷道,「不過真要談婚論嫁,也無須你來替我操心。我想找什麼樣的郎君,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
「是,爹只是表個態罷了,不是要替你做主。」王弘義感覺自己一輩子從未如此低聲下氣過,可無論如何,只要楚離桑願意跟他說話,他就覺得是莫大的幸福了。「桑兒,爹也知道,你已經有心上人了……」
「行了。」楚離桑打斷他,「我再說一遍,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
楚離桑扔下這句話,便帶著綠袖離開了後花園。
王弘義有些尷尬地站在原地,不過心裡卻沒有一絲不悅。因為楚離桑能答應他留下來,就足以讓他感到萬分欣慰了。至於楚離桑對他的恨意,只能用時間、耐心和虧欠了她二十多年的父愛去慢慢化解,眼下王弘義也不敢奢望太多。
「娘子,你既然恨他,咱們為什麼不走?」
綠袖隨著楚離桑轉過一個月亮門,走進一座幽靜的小院落,忍不住問道。
楚離桑忽然止住腳步,抬頭望著灰濛蒙的天空,苦笑了一下:「咱們現在還能去哪兒?」
「天地之大,哪兒不能去?」綠袖不服,「我就不信,離開這老頭咱們就活不了了。」
「是啊,咱們到哪兒都能活……」楚離桑依舊望著天空,喃喃道,「可是,我要是走了,蕭郎找不到我怎麼辦?」
綠袖眉頭微蹙:「這麼久都沒有蕭郎的消息了,他能不能回長安都不好說,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來找你?」
「會的,他一定會回來。」楚離桑回過頭來,目光篤定,「他一定會回來找我。」
醉太平酒樓的雅間裡,李恪、尉遲敬德、孫伯元三人坐著,氣氛沉鬱。
數月前,李恪得知朝廷要打壓士族的消息後,便再三暗示孫伯元趕緊把鹽業生意盤掉,以免遭受重大損失。孫伯元雖然也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但一來他的鹽場規模都很大,短時間要找到出得起價錢的下家並非易事,二來鹽業利潤著實豐厚,孫伯元終歸有些捨不得,便心存僥倖,所以幾個月來只盤掉了一部分規模相對較小的鹽場,其餘大部分都沒動。
結果,就在一個多月前,朝廷便以雷霆萬鈞之勢對他名下的數十家鹽場開刀了。
有唐一代,鹽業與銅鐵一樣,允許公私兼營。不過與此同時,大唐律法也明文規定:「山澤陂湖,物產所值,所有利潤,與眾共之。其有占固者,杖六十。」也就是說,朝廷雖然允許民間私營鹽業,可一旦發現「占固」,即占山固澤的私人壟斷現象,便視為非法,可處以「杖六十」的刑罰。而要判斷某私營鹽業是否屬於「占固」,其標準、依據和解釋權自然全都操在官府手中。
此次,由長孫無忌主導的這場打壓行動,本來便不是單純的整肅經濟之舉,而是出於「打壓士族」的政治動機,所以各州官府接到朝廷敕令後,便不分青紅皂白,紛紛以涉嫌「占固」為由,僅以市場價一到兩成的價格,強行將孫伯元名下的鹽業通通收歸官營。於是幾乎在一夜之間,孫伯元辛苦大半生攢下的家業便化為烏有了。
有個別州縣甚至還發出了緝捕令,準備逮捕孫伯元並施以「杖六十」的刑罰,所幸尉遲敬德四處奔走、上下打點,才把人給保住了。但那些被朝廷巧取豪奪的數十口鹽井和鹽池,則任憑尉遲敬德如何施展手段,終究一口也沒能討回。
「我尉遲好歹也是開國元老、當朝重臣,沒想到這回竟被長孫無忌玩得這麼慘!」尉遲敬德恨恨道,「我這張老臉算是沒處擱了,傳出去讓天下人恥笑啊!」
「敬德叔也不必這麼說。」李恪勸慰道,「誰都知道,朝廷這回幹的事情,表面上是長孫無忌主導,實際上還不是奉了父皇旨意?父皇想做的事,又有誰能阻攔?」
尉遲敬德苦笑長嘆,不作聲了。
「此次多虧了敬德兄,才保住孫某一命。」黯然良久的孫伯元終於開口,「敬德兄這回的損失,我一定會設法補上……」
「你打住!」尉遲敬德眉頭一皺,滿臉不悅,「我說老孫,你把我尉遲看成什麼人了?你以為我救你,是為了讓你彌補我的損失?」
尉遲敬德在孫伯元的鹽業生意中佔有兩成的乾股,這些年一直充當他的官場保護傘,自然也沒少分紅。
「不不不,敬德兄誤會了。」孫伯元連連擺手,「我不是這意思……」
「不是這意思就閉嘴。」尉遲敬德沒好氣道,「是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老孫都血本無歸了,我尉遲若還惦記那幾個銅錢,那我還算人嗎?」
孫伯元大為動容,沖尉遲敬德拱了拱手。
「孫先生,鹽場的幾千個兄弟,你打算如何安置?」李恪關切地問。
孫伯元的主營生意是鹽業,不過名下尚有不少賭肆、當鋪、酒樓、田莊等。他略微沉吟,嘆了口氣道:「少數跟隨我多年的兄弟,倒是可以轉入別的行當,可大部分年輕後生,委實是難以安置了,只能發一筆遣散費,讓他們各尋活路去。」
李恪知道,孫伯元的手下都不是一般的夥計,而是天刑盟九皋舵成員,如今迫於無奈把他們遣散,無異於在自毀長城。可見遭遇這番打壓,孫伯元最難承受的還不是經濟上的慘重損失,而是勢力上的極大削弱。
想到這裡,李恪也頗有些無奈,只能緘默不語。
「殿下,如今這形勢是越來越不妙了。」尉遲敬德打破了沉默,「我這回為老孫出頭,估計已經被聖上和長孫無忌盯上了,日後怕是不宜再跟殿下私下見面,否則必會連累殿下。」
「我也得到消息了。」李恪眉頭深鎖,嘆了口氣,「已經有朝臣把我跟你,還有承范叔過從甚密的事捅給了父皇。接下來,咱們是得格外小心,不能再被人抓住把柄。」
「眼下魏王失勢,東宮肯定會把矛頭轉向殿下,不知殿下可有應對之策?」孫伯元問。
「以不變應萬變吧。」李恪微微苦笑,「目前的朝局雲譎詭波,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與其輕舉妄動,不如等別人去破局,咱們再後發制人。」
孫伯元點點頭,然後想著什麼,欲言又止。
李恪敏鋭地察覺到了,便道:「孫先生有話儘管說。」
孫伯元又猶豫了片刻,才下決心道:「殿下,經此重挫,孫某已然元氣大傷,加之手底下那麼多兄弟的活路,也得重新計議安排,是故……孫某打算先回一趟老家,把這些麻煩事處理一下,而後再來為殿下效力,不知……」
李恪當即明白,孫伯元這是迫於朝廷壓力想要退出了。雖然頗覺遺憾,但自己也不好強人所難,便笑笑道:「孫先生不必為難,該辦什麼事就去辦。我這邊自有主張,你就放心回去,若有什麼需要,可隨時跟我說。」
孫伯元面露赧然之色,拱了拱手:「多謝殿下,孫某如此半途而廢,實在是愧對殿下!」
李恪一擺手:「先生切莫這麼說,要說『謝』字的應該是我,去年抓捕姚興和楊秉均,若無先生鼎力相助,我又豈能如願?」
孫伯元苦笑:「那只是舉手之勞,無足掛齒。」
「對了孫先生,你離京之前,派人到我府上一趟,我想送先生一份薄禮,略表寸心。」李恪決定贈他一筆重金,一來答謝他的相助,二來也是幫他渡過眼前難關。
孫伯元一怔,慌忙擺手:「不不不,這我絶對不能收……」
「先生切勿推辭。」李恪正色道,「你再推辭,就是不把我當朋友了。」
孫伯元大為感動,只好鄭重地抱了抱拳。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了敲門聲。對過暗號後,孫樸推開門,只見李道宗大步走了進來,面帶喜色對李恪道:「殿下,蕭君默回朝了。」
李恪轉過臉來,原本暗淡的眼眸驀然射出了一道光芒。
此前他已得知蕭君默平定叛亂、被父皇赦免的消息,所以早就在翹首期盼他的歸來,今天終於等到了。
蕭君默走出承天門的時候,看見李恪正站在宮門口,顯然是在等他。
去年初夏,李恪就是在這裡送走了蕭君默。
兩個男人互相朝對方走近,相距三步開外站定,然後四目相對,寂然無言。
許久,李恪才冷冷道:「我以為你死了。」
「閻羅王看我不順眼,不收我。」蕭君默一臉風輕雲淡。
「你這人太不講義氣。」
「你指的是我不告而別嗎?」
「看來你還有點自知之明。」
「我那是迫於無奈。」
「你為什麼要救辯才父女?」
「因為良心不安。」
「你撒謊。」
「你愛信不信。」
「你不就是被那個楚離桑迷住了嗎?」
蕭君默一笑:「你若硬要這麼說,那我倒想問問,就算是又怎麼樣?」
「我替你不值。」
「值不值,難道不是我自己說了算嗎?」
「早知道你的命這麼賤,當初在白鹿原就不該救你。」
「你那是還我人情,別說得好像我欠你似的。」
「還是這麼牙尖嘴利。」李恪冷笑,「只是不知當了大半年逃犯,功夫有沒有長進?」
「長沒長進不敢說,但跟某人過招還是綽綽有餘的。」
李恪眸光一聚:「非逼我出手是吧?」
蕭君默笑:「光說不練,怕你不過癮。」
話音剛落,李恪便已欺身上前,雙拳虎虎生風,頻頻朝蕭君默面門招呼。蕭君默背起雙手,連連躲閃,臉上卻帶著笑意:「當初不告而別是我不對,為表歉意,就先讓你幾招。」
李恪一怒:「誰要你讓?快點還手!」說著又是一陣急攻。
蕭君默被逼得連退十幾步,突然騰身而起,一個急旋繞到李恪身後,一掌拍在他的後背上。李恪一個趔趄,險些摔倒,頓時怒目圓睜。
蕭君默呵呵一笑:「是你讓我還手的,可別怪我。」
李恪一聲暴喝,出招更為凌厲。蕭君默這才斂起笑容,全心應對。雙方拳打腳踢,你來我往,轉眼便打了幾十個回合。
大雪依舊在紛紛揚揚地飄落,二人拳腳帶起的勁風把週遭的雪花攪得團團飛舞。承天門的守門隊正和手下軍士無不看得目瞪口呆。隊正很清楚他們的身份,也知道二人關係匪淺,起初還想睜一眼閉一眼,不敢打攪他們,可眼見兩人越打越凶,絲毫沒有罷手的意思,而且此起彼伏的叱喝之聲已經飛進了宮牆,頓時慌了神,連忙帶著手下跑過去「勸架」。
「吳王殿下,蕭將軍,請二位行行好吧!」隊正愁眉苦臉,「你們要練拳腳也找個別的地兒啊,公然在這宮門之前打鬥,這不是要害死卑職嗎?」
兩人轉瞬之間又過了幾招,然後四掌相擊,啪地發出一聲脆響,各自震開數步,卻看也不看隊正一眼,仍舊四目相對。
「還以為你長進了。」李恪冷哼一聲,「真讓我失望!」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我是不想讓你難堪。」蕭君默反唇相譏。
「那你是想再接著打嘍?」
「來日方長,你急什麼?」蕭君默笑,「我千里迢迢回來,你也不給我擺個洗塵宴,太不夠意思了吧?」
「也對。那就郎官清吧?」
「這還差不多。」
說完,兩人同時朗聲大笑,然後相互走近,非常默契地擊了一掌,最後肩並著肩,在隊正和軍士們錯愕的目光中走遠了。
「這兩個傢伙,有毛病吧?」一個軍士忍不住道。
「閉嘴!」隊正回過神來,拍了他腦袋一下,「再瞎咧咧,老子把你舌頭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