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徐婉娘的一剎那,蕭君默心中忽然泛起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這一生中,他是第一次見到這位五官娟秀、神情溫婉的婦人,可不知為什麼,蕭君默卻有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之感。
齊王李祐被押解回長安後,在內侍省囚禁了數日,其間皇帝既不召見他,也沒派人來審他,只有內侍監趙德全來看過他幾次。李祐每次都抓著趙德全的手不放,苦苦追問父皇打算如何處置他。趙德全卻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從不給他一個準信。李祐為此恐懼難安、夜夜無眠,才短短數日,兩鬢竟然生出了白髮。
這天午後,披頭散髮的李祐正蜷縮在牆角打盹,牢房門上的鐵鏈一陣叮噹亂響。李祐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見趙德全走了進來,手裡似乎拿著一卷帛書。
趙德全看著目光呆滯的李祐,心裡長嘆一聲,淡淡道:「李祐,跪地接旨。」
李祐渾身一震,瞬間清醒過來,沙啞著嗓子道:「趙內使,你剛才叫我什麼?」他記得趙德全每次來都是客客氣氣地稱呼他「齊王殿下」,不知今日為何直呼其名。
趙德全心中頗有幾分不忍,卻也只能面無表情道:「李祐,聖上有旨,已將你廢為庶人,你趕緊跪地聽宣吧。」
這回李祐徹底聽清了。他瞪著一雙混濁的眼睛盯了趙德全片刻,忽然乾笑了幾聲:「庶人?我身上流著父皇的血,我是大唐的龍子,憑什麼說我是庶人?」
「李祐!」趙德全終於失去了耐性,沉聲一喝,「聖上說你是什麼你便是什麼,趕緊跪下!」
李祐哆嗦了一下,然後不情不願地跪了下去。
趙德全展開帛書,清了清嗓子,念了起來:「庶人李祐,汝素乖誠德,重惑邪言,自延伊禍以取覆滅。痛哉,何愚之甚也!遂乃為梟為獍,忘孝忘忠,擾亂齊郊,誅夷無罪。去維城之固,就積薪之危;壞磐石之親,為尋戈之釁。且夫背禮違義,天地所不容;棄父逃君,人神所共怒。往是吾子,今為國仇。萬紀存為忠烈,死不妨義;汝生為賊臣,死為逆鬼。彼則嘉聲不,爾則惡跡無窮。吾聞鄭叔、漢戾,併為猖獗,豈期生子,乃自為之!吾所以上慚皇天,下愧后土,嘆惋之甚,知復何雲……」
李世民的這道手詔,言辭極為痛切,字裡行間充斥著一個皇帝、一個父親對叛臣逆子的憤然和絶望,也流露出一股濃濃的無奈和悲傷。
李祐聽著聽著,眼神慢慢僵直,臉色變得死白,整個人癱軟在了地上。
到最後,他已經聽不見趙德全在念什麼,腦中只剩下四個字:恩斷義絶。
連日來的所有希冀和幻想,終於在這一刻被徹底粉碎。
不過,父皇總算還顧唸著一點父子之情。李祐不無自嘲地想,他只是把自己廢為庶人而已,沒要自己的命,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李祐強打精神,舉起雙手,正準備領旨謝恩,不料趙德全忽然道:「別急,聖旨是宣完了,可還有一道口諭未傳呢。」
一聽此言,李祐不由全身一僵,抬起頭來:「口諭?!」
趙德全趕緊避開他的目光,咳了咳,接著道:「傳聖上口諭,著即賜李祐鴆酒一杯,以謝天下!」
話音一落,便有幾個宦官走了進來,其中一人雙手端著一副托盤,盤中赫然盛著一杯毒酒。
李祐突然跪行了幾步,像瘋了一樣緊緊抱住趙德全的腿,喃喃道:「趙內使,求求你,求求你跟父皇求個情,饒兒臣一命吧,兒臣知錯了……」
趙德全順勢把聖旨塞進他的懷裡,然後給了手下宦官一個眼色。兩個宦官立刻上前,強行把李祐拉開了。趙德全趕緊轉身,逃也似的離開了牢房。
直到走出很遠,身後依舊傳來李祐聲嘶力竭的哭喊。
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趙德全只能在心裡發出一聲長嘆。
匆匆回到甘露殿內殿時,趙德全看見皇帝怔怔地坐在榻上,神情木然,眼中還隱隱泛著淚光。
見此情景,趙德全心裡不免又是一陣唏噓。
無論李祐如何大逆不道,畢竟也是親生骨肉,皇帝做出這個「賜死」的決定,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李世民察覺他進來,暗暗抹了抹眼角,道:「事情都辦妥了?」
「回大家,都辦妥了。」
李世民「嗯」了一聲,表情仍舊淒然。趙德全正想找什麼話來安慰一下,殿門外忽然有一個宦官匆匆走了進來,似乎有什麼事要奏。
趙德全趕緊迎了上去。
這種時候,除非有什麼天大的事,否則還是不要打擾皇帝為好。
李世民抬眼一瞥,看見趙德全和那個宦官一個勁地交頭接耳,神色似乎有些慌張,不禁眉頭一皺,沉聲道:「有事就奏,少在那兒嘀嘀咕咕!」
趙德全一驚,慌忙快步走過來,囁嚅道:「啟稟大家,魏太師之子魏叔玉剛剛來報,說、說……」
「說什麼了?」李世民心中生出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魏太師他……他薨了!」
入夜,李安儼穿著便裝,隨李元昌來到了平康坊的棲凰閣。
李承乾、侯君集、謝紹宗、杜荷、封師進已經在雅間裡等著他們了。
早上李安儼在東宮畫出上元節宮宴的安防圖後,李承乾便讓李元昌和侯君集去找宮中的眼線驗證,結果證明他畫的圖完全正確,李承乾於是放下心來,便正式讓李安儼加入了進來。
眾人見禮後,李承乾給李安儼和謝紹宗做了介紹。二人寒暄了幾句,李承乾便開門見山道:「諸位,離上元節沒剩幾天了,咱們必須儘快確定行動方案。」
由於皇帝更改了上元節夜宴的地點,所以原定的行動方案必須大幅修改。
「殿下所言極是。」侯君集立刻接言道,「咱們原定的計劃是兵分兩路,現在看來,必須得分成三路,同時動手。」
「為何要分成三路?」李元昌不解,「原來的目標是魏王府和尚書省,現在不過是把魏王府換成了太極宮,不也還是兩路嗎?」
「七叔有所不知,」李承乾怕他跟侯君集一言不合又起紛爭,便接過話茬,「聽說魏王感染了風寒,現在連站都站不起來了,想必上元節宮宴他是參加不了了,這些天他只能老實待在自己府裡。」
李元昌恍然:「這就是說,咱們到時候的行動目標也包含了魏王府?」
「正是此意,所以才要兵分三路。」
「尚書省還是我負責。」侯君集道,「我來搞定長孫無忌和百官。」
「那魏王府就交給在下吧。」謝紹宗道,「我帶上本舵的所有人手,定將魏王人頭拿下!」
「很好!」李承乾躊躇滿志,把臉轉向李安儼,「李將軍,依你看,咱們宮裡這一路,該如何行動?」
李安儼略為思忖了一下:「回殿下,卑職建議,您可以把東宮兵力分成兩撥,一撥跟卑職一起扼守玄武門,徹底封鎖內外;另一撥入宮之後,與卑職的部分屬下聯手,分散控制各主要殿閣。另外,卑職會把最可靠的手下安排在舉行宮宴的百福殿,命他們隨時聽候殿下差遣。如此一來,整座太極宮就在殿下的股掌之中了,不管是誰,到時候都將成為殿下砧板上的魚肉!」
李承乾滿意地點點頭,對封師進道:「師進,到時候你帶上咱們東宮的精鋭,和李將軍一起守在玄武門。行動一開始,此處便是最要害的關節,無論出現什麼情況,都必須給我牢牢控制住,直到我拿到父皇的退位詔書。」
封師進雙手抱拳:「屬下遵命!」
「二郎,」李承乾看向杜荷,「宮宴開始後,你便找個由頭離開百福殿,把咱們埋伏在附近千秋殿和承慶殿的人手召集起來,然後包圍百福殿,配合我在殿內的行動。」
「沒問題。」杜荷嘻嘻一笑,「到時候我就說吃壞了肚子,得趕緊上一趟茅廁。」
「隨你怎麼說。」李承乾淡淡道,「只要別引起旁人注意就行。」
「承乾,那到時候,百福殿裡面……就只有咱兩人了?」李元昌有些懼意。
「剛才李將軍的話你沒聽見嗎?」李承乾很不喜歡看他那樣,「他要把最可靠的部下都放在百福殿,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李將軍,」李元昌仍不太放心,轉頭問李安儼,「你在百福殿安排了多少人?」
「五十人。」
「五十人夠嗎?」李元昌皺著眉頭,「那天皇親國戚、元勛老臣都會來,大殿裡少說也有上百號人……」
「對,五十人肯定不夠!」侯君集忽然接言道,「要我說,李將軍最好安排五百個人,而且都得是精鋭。到時候,平均每五名精鋭禁軍對付一個來賓,包括那些公主啊,長公主啊,誥命夫人什麼的,這樣就十拿九穩了。我說得對吧,漢王殿下?」
此言一出,杜荷第一個笑出聲來,隨後封師進也忍不住咧嘴笑了,連李承乾都花了好大力氣才憋住笑。只有李安儼和謝紹宗表情淡定。
李元昌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怒視著侯君集:「侯尚書,如今大事當前,本王看在太子的分上,不跟你一般見識,但我勸你最好自重,我李元昌可不是寬宏大量之人,向來都是很記仇的!」
「哦?王爺這是在威脅侯某嗎?」侯君集斜著眼道,「恰好我侯君集是個不怕死的人,向來不懼威脅。」
李承乾見兩人說著說著又杠上了,連忙打圓場道:「侯尚書,漢王雖然生性謹慎了一些,但這麼大的事情,三思後行總不為過。咱們大夥就事論事,別說些不相干的話。」
侯君集聞言,這才撇了撇嘴,收回了與李元昌對峙的目光。
李元昌雖然餘怒未消,但也不好再說什麼。
「殿下言之有理。」沉默了半天的謝紹宗終於開言,「茲事體大,確實應該三思後行。就比如漢王殿下方才的顧慮,就不能說完全沒道理。依在下之見,百福殿的兵力,固然不需要增加到五百人,但是再增加五十人,我看還是有必要的。」
「謝先生,請恕我直言。」李安儼道,「上元節宮宴的安防計劃和兵力部署方案,是我與內侍監趙德全共同商議擬定,然後呈交聖上親自御覽批准的,若要擅自更動,恐怕不太好辦,一不小心便會引起趙德全和聖上的警覺。再者說,我手中的兵力有限,要在百福殿再增加一倍的人手,怕是撥不出來啊。」
李承乾眉頭微蹙,想了想,對謝紹宗道:「老謝,上元節宮宴雖然參與者眾,但相當一部分是上了年紀的老者,婦人和女子也不少,剩下的青壯男子也都手無寸鐵,咱們犯得著這麼如臨大敵嗎?」
謝紹宗淡淡一笑,暗暗給了他一個眼色,然後道:「既然李將軍有難處,那也不必強求,五十人便五十人吧。只是,在下有一個顧慮,不知當不當說。」
李承乾注意到了他的眼色,便道:「先生有何顧慮,但說無妨。」
「多謝殿下!」謝紹宗把臉轉向李安儼,微笑道,「李將軍,您剛才說的那個行動計劃,甚為周全,在下深表贊同。不過,這百福殿的五十名軍士雖說都是您的心腹,但從未聽命於太子殿下,萬一到時候出現什麼突發情況,您又遠在玄武門,鞭長莫及,那非但會影響到整個大局,甚至連太子殿下的安全都沒有保障。不知在下這麼想,算不算多慮呢?」
李安儼聽懂了,說來說去還是不信任自己,便道:「謝先生這麼想絶非多慮,是我疏忽了。那不知依先生之見,該當如何?」
謝紹宗之言一出,李承乾便意識到這個問題非同小可——李安儼的部下畢竟不是自己的人,誰也不敢保證他們都肯替自己賣命,萬一到時候父皇許給他們高官厚祿,這些人完全有可能臨陣倒戈。
還好謝紹宗精明審慎,及時發現了這個問題。
謝紹宗略為沉吟,道:「李將軍,您看,可不可以讓東宮侍衛換上禁軍甲冑,進入百福殿,跟您的手下一起行動?」
李安儼一怔:「可是……這樣一來,人數就不符了呀。」
「數量不需要變,還是五十人。」謝紹宗一笑,「我的意思是,您派十至二十人就夠了,其他就由東宮的人頂上。」
李承乾和眾人聞言,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下,然後都把目光轉向了李安儼。
李安儼眉頭緊鎖:「這個辦法,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生面孔太多,怕會露餡啊!」
「那依將軍的意思,東宮派多少人比較穩妥?」
李安儼又想了想:「最好……最好別超過一半吧。」
謝紹宗迅速和李承乾交換了一下眼色,得到肯定的暗示後,便笑笑道:「也好,那就各出二十五人。正月十五午時過後,讓東宮的人進入玄武門軍營,換上禁軍甲冑,然後和你的人一起進駐百福殿。」
李安儼不再猶豫,點了點頭:「可以,就這麼辦。」
對此結果,李承乾還算滿意,便道:「李將軍,謝先生這麼做也是出於大局考慮,並不是不信任你,你可別多心啊。」
「當然,這個卑職明白。」
「對了,還有件事得跟你商量一下。」李承乾象是忽然想起了什麼。
「殿下這麼說就折煞卑職了。」李安儼恭謹道,「有什麼事,殿下儘管吩咐。」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別緊張。」李承乾笑了笑,「就是這次行動吧,在座諸位可以說都是提著腦袋上陣了。大事若成,咱們共享富貴,我李承乾絶不會虧待諸位;可醜話也得說在前頭,萬一敗了,大夥不僅人頭落地,還會禍及滿門。所以,為了讓在座諸位的家人不被咱們的行動連累,我和謝先生商量了一個法子,就是事先把大夥的家人接出來,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這樣大夥就沒有後顧之憂了。即使落敗,最壞的結果也是咱們自個掉腦袋而已,不至於遺禍家人。對此,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李安儼一下就聽明白了——李承乾這是要把自己的家人扣為人質,以防自己有異心。
似乎只猶豫了短短的一瞬,李安儼便抱拳道:「殿下考慮得如此周全,真是令卑職萬分感佩!卑職沒有異議。」
「好!」李承乾朗聲大笑,「李將軍果然是明事理的人!那咱們就這麼說定了,明日一早,便讓謝先生派人到府上去接你的家眷。」
「是,卑職回去立刻安排。」
夜闌人靜時,蕭君默再次來到了崇德坊烏衣巷的王宅。
自從今天早晨在此找到楚離桑後,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寧,眼前都是她的影子。他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楚離桑為何不願離開王弘義?難道她已經接受了這個生父,並心甘情願跟他生活在一起?
儘管蕭君默深知楚離桑是個嫉惡如仇、愛憎分明之人,不大可能這麼快就接受王弘義,但人的感情有時候又是很難說清的。即使楚離桑真的接受了王弘義,蕭君默也完全可以理解。畢竟不管王弘義做了多少壞事,他終究是楚離桑的親生父親,這種血脈親情是任何事情都無法改變的。
然而,倘若楚離桑還有別的隱情,蕭君默就不能再讓她留在這個危險的魔頭身邊。
所以今夜,蕭君默決意找楚離桑問個清楚。
他不會強迫她離開王弘義,但也絶不會任由她置身於危險之中。
翻過圍牆後,蕭君默藉著漆黑的夜色一路伏低疾行,很快就來到了楚離桑居住的這座小院。他匍匐在東廂房的屋頂上,警覺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確認安全後,剛想跳進院中,卻見主房的燈火倏地熄滅了。
緊接著,一道纖細的黑影閃身而出,左右看了看,旋即朝南邊飛奔而去。
無須看清此人面目,蕭君默也知道她就是楚離桑。
這麼晚了,她穿著一身夜行衣是要去哪兒?
聯想到今天早上楚離桑說她「還有些事情要做」,蕭君默更是好奇心大起,不暇多想,立刻跟著她的背影追了過去……
楚離桑一路埋頭飛奔,她的目標正是一街之隔的懷貞坊。
昨夜她猜出蕭君默極有可能是隱太子和徐婉娘的骨肉,卻又不知該如何證實,更不敢跟任何人提起,感覺就像一顆巨石壓在了心頭,令她一整天焦灼難安。
思前想後,她最終還是決定去芝蘭樓,想辦法證實自己的猜測。
雖然徐婉娘已經失憶,但楚離桑還是想儘量喚醒她的記憶,看看她能否想起點什麼。如果這個辦法行不通,她打算讓黛麗絲直接帶她去找那位先生,當面把事情問清楚。
事關蕭君默的安危,楚離桑覺得無論如何都要查個水落石出。
很快,楚離桑便再次來到了芝蘭樓。
院子的一個角落裡堆滿了雜物。楚離桑翻進院牆後,居然徑直走到了這堆雜物旁,敲了敲一口大水缸,道:「方伯,很抱歉我又來打攪了。」
過了一會兒,水缸的缸蓋才動了動,然後方伯頂著缸蓋站起身來,身上還披著一床薄棉被。他不無尷尬地盯著楚離桑:「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桂枝大娘告訴我的。」楚離桑粲然一笑,「她說您通常在這兒值上半夜,她在柴房那邊值下半夜。我要是上半夜來呢,就找您通報一聲;要是下半夜來呢,直接上樓便可。」
方伯一臉惱恨,忍不住嘟囔:「這婆娘,什麼都往外說……」
「對了,大娘還說了,說姨娘有交代,我不是外人。」
「去去去,懶得理你。」方伯不耐煩地甩甩手,「可別待太久啊,不然我可是會趕人的。」
楚離桑知道他這是找個台階下而已,實際上自己就算待到天亮他也不敢趕,因為有桂枝在背後給自己撐腰呢。
「行,聽您的,我待會兒就走。」楚離桑又是一笑,還幫他掖了掖被角,「那您受累,接著值夜吧,不耽誤您了。」
方伯恨恨地盯著她轉身而去的背影,又嘟囔了一句什麼,這才裹緊了棉被,悻悻地蹲回了水缸裡,啪的一聲把缸蓋又蓋上了。若有外人偷偷進來,絶對想不到這兒會躲著一個人,可方伯從水缸缸口邊沿的一個破洞裡望出去,卻可以看清院子裡的任何動靜。
楚離桑上到二樓,敲響了黛麗絲的房門。
黛麗絲還沒睡,開門一看是楚離桑,不免有些驚訝。楚離桑進屋後,直言不諱地道明了來意。黛麗絲驚得目瞪口呆:「你說什麼?你找到了姨娘的兒子?」
「我只是覺得他們長得很像,不敢確定是不是,所以才來找你和姨娘。」
「可是我不是跟你說過好多遍了嗎?姨娘她已經忘記過去的事了,你就算問她她也記不起來啊!」
「我就是想試試。如果姨娘確實想不起來,那你就帶我去見那位先生,我當面問他。」
黛麗絲苦笑:「離桑,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先生是什麼身份的人,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求求你了黛麗絲,無論如何都要讓我跟先生見上一面。」楚離桑焦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我必須弄清楚。」
「可我不明白,你為何如此關心這件事?」黛麗絲緊盯著她,「你說的那個姨娘的兒子又是何人?跟你是什麼關係?」
楚離桑頓時語塞:「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就是我上回跟你講過的,把我和我爹從宮裡救出去的那個玄甲衛。」
黛麗絲有些釋然,旋即又問:「他叫什麼?」
楚離桑猶豫了起來,不知該不該把蕭君默的名字告訴她。就在此時,樓下突然傳來刀劍鏗鏘的打鬥聲,二人一驚,連忙衝出了房間。
方才蕭君默跟蹤而至的時候,方伯已經縮回水缸裡去了,所以蕭君默毫無察覺。結果他剛一翻牆進來,才走了幾步,後背就被方伯用刀頂住了。可是,還沒等方伯出言質問,蕭君默的龍首刀就出鞘了。不過三四個回合,方伯的刀便被蕭君默打飛,然後那把寒光閃閃的龍首刀便抵在了方伯的喉嚨上。
楚離桑和黛麗絲匆匆跑下樓時,看見一個黑影正用刀挾持著方伯,桂枝在一旁持刀對峙,兩人頓時大驚失色。楚離桑毫不猶豫地抽刀上前,卻驚愕地發現那人竟然是蕭君默。
「你怎麼在這兒?!」楚離桑大惑不解。
「這還用問嗎?」蕭君默一笑,「當然是你帶我過來的。」
「桂枝!」氣急敗壞的方伯終於找到了一個發洩的理由,「我早說這丫頭來者不善,你就是不聽我的,現在怎麼樣,引狼入室了吧?!」
桂枝語塞,扭頭看向楚離桑。
楚離桑忙道:「大娘,方伯,你們別擔心,他是自己人,是我的朋友。」
「既然是你朋友,還不叫他把刀放下?」桂枝道,「我家老頭子膽小,可別把他嚇壞了。」
還沒等楚離桑發話,蕭君默便已收刀入鞘,對方伯抱了抱拳:「得罪了。」
方伯惱恨地瞪了他一眼,不說話。
黛麗絲走上前來,不無警惕地看了一眼蕭君默,問楚離桑:「他是什麼人?」
「他就是我方才跟你說起的救命恩人。」
黛麗絲一聽,又走近了兩步,終於看清了蕭君默的面容,不禁一怔:難怪楚離桑會說這個男人是姨娘的兒子,他的眉眼果然跟姨娘很像,尤其是眼神。
「桑兒,這是什麼地方?你為何深夜來此?」蕭君默看著楚離桑。
「我……」楚離桑一時真的不知從何說起。
「這是你們不該來的地方,快走吧!」方伯一臉怒容,「這裡不歡迎你們!」
「死老頭子,歡不歡迎都輪不到你說話!」桂枝叉起了腰,「你沒聽楚姑娘說這位郎君是她朋友嗎?」
方伯剛想回嘴,一個溫和悅耳的聲音驀然響起:「你們到底在吵什麼?」
隨著話音,小丫鬟杏兒扶著徐婉娘從樓梯口款款走來。
眾人不約而同都把目光轉了過去。
看見徐婉娘的一剎那,蕭君默心中忽然泛起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
這一生中,他是第一次見到這位五官娟秀、神情溫婉的婦人,可不知為什麼,蕭君默卻有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之感。
由於瞬間被這種感覺攫住,所以蕭君默異乎尋常地失態了。
他就這麼定定地看著徐婉娘,完全無視在場眾人詫異的目光。
而讓在場眾人更加詫異的是,與此同時,徐婉娘也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完全陌生的年輕男子。
這一刻,似乎只有楚離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她無比驚訝地發現,此前徐婉娘那種恍惚而又空茫的眼神竟然消失了——她那雙一直被輕煙薄霧籠罩著的眼睛,此刻竟然閃爍著一種清澈而明亮的光芒,並且煥發出了一種前所未見的動人的神采!
此時此刻,楚離桑知道自己不需要再去向任何人求證了。
她的猜測便是事實!
因為除了「母子連心」,她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可以解釋眼前的這一幕。
就在蕭君默意識到失態,趕緊要把目光挪開的時候,徐婉娘竟喃喃地說出了幾個字。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失神,她發出的聲音含混不清,在場眾人都沒有聽出她說了什麼。
只有蕭君默憑著過人的聽力聽見了兩個字:沙門。
什麼意思?
為什麼這個從未謀面的婦人,在看到他的時候會露出如此奇怪的表情,並說出一個這麼奇怪的詞?
根據佛教,「沙門」就是出家人的意思。難道這個婦人錯把他當成了某位出家人?
「姨娘,您剛才說什麼?」
正當眾人都驚詫不已之時,黛麗絲打破了沉默。而徐婉娘也在這一刻回過神來,歉然一笑,淡淡道:「沒……沒什麼。」
楚離桑發現,隨著徐婉娘恢復常態,方才閃現在她眼中的光芒便倏然消失了,那層熟悉的輕煙薄霧重新罩上了她的眼睛。
「桑兒,這位郎君是你帶來的朋友嗎?」徐婉娘微笑著問道。
楚離桑趕緊點頭。
「夜深了,咱們芝蘭樓住的都是女眷,不方便接待郎君。」徐婉娘說著,把臉轉向蕭君默,依舊面帶笑容,「還請這位郎君改日再來做客,好嗎?」
方伯聞聽此言,不禁大為快意,遂得勝似的瞟了桂枝一眼。桂枝把頭扭開,裝作沒看見。
蕭君默回過神來,躬身一揖:「晚輩冒昧前來,打擾大娘休息了,實在抱歉!晚輩這就走。」
「可否請問郎君尊姓大名?」
「不敢。晚輩姓蕭,名君默。」
「這名字真是儒雅,想必令尊令堂定是腹有詩書之人,才會給你取一個這麼好聽的名字。」
「大娘過獎了,晚輩不敢當。」蕭君默心裡苦笑,如果您口中的「令尊令堂」指的是我的親生父母,那我倒真想見見他們。
說完,蕭君默給了楚離桑一個眼色。楚離桑會意,便向徐婉娘和黛麗絲告辭。徐婉娘親自把他們送到了院門口,還叮囑他們常來做客。二人謝過,隨即離開了芝蘭樓。
此時,即使連蕭君默也沒有發現,自從他和楚離桑進入芝蘭樓,直到此刻離開,其間發生的一切,都已經被黑暗中的一雙眼睛盡收眼底。
他就是王弘義。
此刻,王弘義正站在離芝蘭樓不遠的另一幢小樓的二樓房間中,透過微微打開的窗縫,目送著蕭君默和楚離桑的背影在小巷中慢慢走遠。
「先生,大小姐走遠了,要不要讓弟兄們跟上去?」韋老六站在一旁,躬身問道。
「不必了。」王弘義淡淡道,「蕭君默不是等閒之輩,若派人跟蹤,他定會發覺。」
「那……那怎麼辦?就讓大小姐這麼跟他走了?」
「蕭君默就住在蘭陵坊,咱們還怕找不到桑兒?」
韋老六想了想,又道:「先生,方才蕭君默見到徐婉娘的那一幕,看上去很蹊蹺啊!」
「蹊蹺嗎?」王弘義臉上露出一種彷彿能看穿一切的神情,「我怎麼不覺得?」
「這還不夠蹊蹺?」韋老六不解道,「方才那兩人對視了那麼長時間,好像他們之前就認識似的。」
「如果你相信母子連心,那你就不覺得蹊蹺了,也就能理解他們為何乍一見面便如似曾相識一般。」
「母子連心?」韋老六驚呆了,「您的意思是說……」
「對,我就是那意思。」
「可……可這怎麼可能呢?」韋老六大為不解,「蕭君默不是蕭鶴年的兒子嗎?」
「現在看來,蕭鶴年肯定不是他的生父。」
「先生是如何看出來的?」
王弘義自得一笑:「我不僅看出了這個,還知道這麼多年來,是什麼人一直在保護徐婉娘,又在去年誘咱們入局。」
「是誰?」韋老六睜大了眼睛。
「魏徵。」
「魏徵?!」韋老六無比驚駭。
「是的。你還記不記得,前幾天咱們討論過這事,這個保護徐婉娘、誘咱們入局的人,必須符合哪幾個條件?」
「當然記得。首先,此人當年肯定是隱太子的東宮屬官,而且對您頗為了解。」
「魏徵當年便是東宮屬官,任職太子洗馬,雖然跟我沒有太多交集,但他知道我,也瞭解我。」
「其次,此人後來投靠了秦王,如今在朝中身居高位。」
「魏徵以宰相身份加拜太子太師,官秩從一品,正是屈指可數的當朝大員。」
韋老六聞言,雖有些釋然,卻仍不免狐疑:「可是先生,符合這兩點的人還是不少啊。」
「是的,所以就要加上第三點:蕭鶴年。」王弘義道,「此人當年也是隱太子的屬下。據我所知,他和魏徵早年都是瓦崗的人,後來一起降唐,又一起在東宮任職,二人交情匪淺,要說是生死之交也不為過。你想想,雖然符合剛才那兩個條件的人不少,但除了魏徵,還有誰與蕭鶴年有這麼深的關係?」
韋老六思忖著:「這就是說,當年隱太子知道徐婉娘懷上他的骨肉之後,便把她託付給了魏徵和蕭鶴年?」
「沒錯!當年隱太子這麼做,只是怕洩露徐婉娘的身份和私生子的事情,不料他們母子竟因此躲過了武德九年的那場滅頂之災。這也算是蒼天有眼,不讓隱太子絶後。從那之後,魏徵便把徐婉娘保護了起來,蕭鶴年則負責撫養隱太子的遺孤。」
韋老六想著什麼,道:「先生,既然給咱們設局並監視咱們的人就是魏徵,那結合咱們之前的判斷,是不是可以肯定,他和蕭鶴年都是咱們天刑盟的人?」
「是的,這一點毋庸置疑。正因如此,魏徵掌握了咱們的情報之後,才不敢向李世民稟報——他怕搞不好會把他自己也牽扯出來。」
「如果說魏徵也是本盟之人……」韋老六還是有些困惑,「那當年智永盟主把您派到隱太子身邊時,為何不把魏徵的真實身份告訴您?」
「這就是那老和尚的狡猾之處了。」王弘義冷冷一笑,「他不放心我,所以一邊讓我輔佐隱太子,一邊又讓魏徵暗中監視我。」
韋老六徹底恍然,片刻後才道:「先生,若蕭君默果真是隱太子的遺孤,那您打算怎麼做?」
王弘義若有所思:「那……他就不再是我的敵人,而是我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