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慘烈的故事,也不算少見。
韓家染坊雖然不是什麼名門大家,但也薄有資財,有方圓幾百里最好的印染技術。就像查家有遠近最強的紡織技術一樣,印染自然也是有自己一套的。
但是印染利潤遠不能和布帛相比,自然韓家的財勢也遠不能和查家媲美。這兩家的合作倒是一直由來已久的。只有韓家才能染出最正的三月桃紅,最微妙的雨過天青,只有用韓家染出的絲線,才能織出真正美麗的十七色錦。
兩家一直是有默契的,韓家的技藝和查家一樣,也一直是傳媳不傳女的,直到這一代,韓家只有一個女兒,竟是絕戶了。
韓家二老無法,只好將印染秘技傳授給了唯一的女兒。
這時候,查家打起了主意,想要將韓家的獨生女兒娶回去,這樣兩家就變作了一家,什麼印染技術也都掌握在了自家手中,這才是真正的後顧無憂。
韓家自然也明白他們的打算,果斷拒絕,給女兒找了個入贅的丈夫。
魏紫棠聽到這裏很失望:入贅,那生下來的孩子就是姓韓了?不姓陳也不姓張……
可是她還是很耐心去聽完這個故事。
盤算落空的查家,在韓家二老故世之後,就開始使陰的了。
韓家本就不是什麼太富裕的家庭,韓家二老也不過是守業而已,他們去了之後,那贅婿又不善經營,家境每況愈下。
查家的子弟就開始刻意與他交好,勾引他去喝酒賭錢,這人也就慢慢上了當,把韓家家當一點點敗光,還寫了一摞子欠條,最後把家裏的宅子和染坊都要抵給人家,那些查家子弟便假作好心,說不要他的宅子染坊,只要把印染的秘技相授即可,這贅婿才知道上了人家的大當了。
他還算有點救的,竟然什麼欠條都不肯寫了,一頭撞死在了那些人面前。
當時韓家小姐剛生了個兒子不過四個月,聞言大哭一場,把技藝傳給了貼身婢女劉七娘,讓她守住韓家染坊,把自己的兒子撫養長大去找查家報仇,就也上吊了。
可憐年紀輕輕的夫妻二人被這般逼死,留下個還在吃奶的孩子,而劉七娘不過是婢子出身,雖然人還算聰明靈俐,又哪裡撐得住場面,照顧孩子還無暇,染坊生意更是不好打理,查家的人還在背後散佈謠言說她見利忘義,害死了主人,霸佔了染坊,最後竟被傳上了公堂。
魏紫棠要救她要幫她自然很容易,就算要滅了那姓查的全家也不過是舉手之勞。
這就是修士對著凡人的優越感來源。
絕對的力量,是絕對的權力。
就像人要破壞一個蟻穴,弄死所有螞蟻不過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問題是,她要不要這樣做呢?
「一方面這是一面之辭,很難說真正的真相是如何的,」晚上,那兩人走後,魏紫棠沉吟著跟潘旃分析,「另一方面,我對那對夫妻很沒好感……那個男的固然是無能,軟弱,經不起誘惑又愚蠢,那個女的也夠可以的,自己有了孩子,居然那麼不負責任地就去一死了之,把自己的事情推給一個能力不能及的婢女,簡直是太軟弱太不負責任,難道不知道,女人性柔,為母則剛?你可以軟弱,可以做不好任何事,但又怎能連自己的孩子都養不好?」
潘旃正在一旁的竹榻上慵懶躺著,聞言抬頭,放下書,似笑非笑看著她,眼睛裏閃著感興趣的光芒,柔聲說:「那若是你呢?比如說你我現在已經有了孩兒,我與人鬥法死了,對方是你所不能企及的高階修士,你怎麼辦呢?」
魏紫棠聽他說什麼「你我有了孩兒」,臉上一紅,但聽完整句,毫不遲疑正色道:「再艱難我也會努力和孩子好好活下去!」
潘旃「哦」了一聲,道:「沒錯,有很多女子心性堅強,一定會努力養大孩子來報仇的,這韓家女兒是太軟弱無能了。」
「我不會,」魏紫棠微微蹙眉,語氣堅定,「我不會養大孩子來報仇!孩子是無辜的,他來到這個世上不是為了幫人報仇,而是為了享受愛和美好,經歷一切愉悅和痛苦的,那是無能的女子,自己報不了仇,只好把希望寄託在孩子身上,也不想想,一個從小以報仇為目的養大的孩子,心性會如何扭曲?就算能報仇?他還能得回本該快樂無憂的童年嗎?自己的親骨肉,怎忍如此對待他?」
潘旃坐直了身子,看向她,態度鄭重:「那你呢?你會放棄報仇?」
魏紫棠微微思索,便很肯定道:「我會暫時忘掉仇恨和痛苦,再怎麼艱難也讓他無憂無慮,快快樂樂活到十八歲,該有的什麼都不缺。然後等他長大,我再自己去閉關苦修,等有了實力,自己親手去報仇!」她語音雖不高,語氣卻那般肯定,霎時間整個人爆發出一種強大美麗的自信。
潘旃動容,久久看著她,目光閃動,最後一把將她摟在懷中,卻既沒有親吻也沒有撫弄她,只是靜靜將她貼在胸口。
他的心跳在他胸腔裏有種共鳴般的跳躍聲,魏紫棠乖乖伏在他胸口,傾聽著他的心跳。
潘旃想說:我真幸運遇到你,但是他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魏紫棠伏了一會兒,突然推開他一些些,看著他臉孔說:「那孩子還是可憐,我終究不能不管的。而且我聽到那劉嫂子說什麼張姑爺,那孩子雖然理應跟他娘姓韓,可說不定大師算得也不是那麼精確,說不定就是這孩子呢?咱們不妨還是見見再說好了。」
潘旃聽她說「說不定就是這孩子」,胸口一熱,幾乎想要立刻見到他,但是也生了幾分近鄉情怯的感覺,百感交雜,他一下下撫摸著魏紫棠的頭髮,一邊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