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無路

寂靜的夜裡,孤男寡女相對,雖然稱呼是孫子和祖母,但當看到這二人相似的年紀,此情此景就談不上孺慕之情,而是有些詭異了。

謝柔惠站都站不穩臉色慘白。

「你,你快出去吧。」她顫聲說道。

男子沒有說話也沒有走,反而撩衣坐下來,帶著幾分悠閒拿起桌上的茶壺自己斟了杯茶。

「周成貞!」謝柔惠再次顫聲喊道。

驚嚇過度的女子,在這暗夜裡看來,不管是聲音還是嬌弱的姿態,都帶著別樣的風情。

男子將手中的茶杯重重的放下,發出的響聲讓謝柔惠嚇得再次抖了抖,她緊緊抓著床,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一旦外邊的僕婦丫頭聽到動靜闖進來,她就一頭撞死。

不過他既然敢半夜闖進來,顯然外邊的人已經都打發走了。

他,他想幹什麼?

「你,你別過來,你要是,你要是……我立刻撞死。」謝柔惠顫聲說道。

男子發出一聲低笑,人也站起來。

「祖母,收起你這幅貞潔烈女的作態吧。」他說道,向前走了幾步

謝柔惠死命的往後躲,但躲的是她,擋不住的是別人的靠近,很快男子就站到了她的面前,投下的高大陰影將瑟瑟的她籠罩在內。

「你這副樣子看著實在是讓人……」男子微微傾身低頭,聲音低沉,「噁心。」

噁心!

是的,噁心!

謝柔惠的下唇咬出血,和慘白的面容形成強烈的對比。

以前雖然沒聽別人這樣說過她,但她看到過,比如當父親和母親看她的時候。

她抬手掩面靠著床帳軟軟的跌坐下去。

身前的陰影也就在這時離開了。

男子轉身走開幾步,又停下腳。

「來人。」他淡淡說道。

來人這句話讓謝柔惠嚇得抬起頭,果然看門外聞聲進來四五個婦人,她頓時羞臊無比,要躲又無處可躲,只得掩面轉身緊緊的依著床帳。

江鈴,江鈴,江鈴呢?

「祖母,明日祖父就要下葬了,你也收拾收拾上路吧。」

冷冰冰的男聲說道。

上路?謝柔惠轉過頭,是讓她走嗎?從府裡搬出去住嗎?

她的視線落在那幾個僕婦身上,隨著男子話音落,幾個人走上前來,其中一個手裡捧著一條白綾。

白綾!

她們,她們是要縊死自己?

謝柔惠大驚,不待她說話,幾個婦人已經圍住了她。

「王妃,請上路吧。」拿著白綾的婦人沉聲說道,手中的遞過來。

謝柔惠搖頭。

「不,不。」她連聲說道,第一次不懼在人前看周成貞,「世子,世子爺,我,我回去,您讓我回黔州吧,讓我回黔州吧。」

周成貞轉頭看她一眼,燈光下臉上浮現一絲笑。

「祖母回黔州做什麼?」他淡淡說道,似乎又想到什麼,哦了聲,「對了,忘了告訴祖母,今日剛剛接到消息,你家因為用丹藥毒害皇帝已經定罪,你的父親已經下了大牢,秋後待斬,你的母親十天前躍下祭台,以身獻祭以消謝家罪孽。」

什麼?

謝柔惠五雷轟頂。

父親!母親!

「你騙人!」她嘶聲喊道,人也向周成貞衝來,「你騙人!」

「騙你有什麼好處?」周成貞看著衝近前的女人,嗤笑說道。

話音未落,相對而站的二人都身子一僵。

似乎在不久以前,有一個男子貼在一個女子的耳邊低笑著也說出這句話。

夜半月明的小花園,看起來就像一般畫般的美景,卻是不能提不能想見不得人的一幕。

謝柔惠跌跌撞撞的後退幾步。

「總之,你不用回去了。」周成貞的聲音也失去了先前的淡然,帶著幾分浮躁,一甩袖子轉過身去,「你家進貢的丹藥讓陛下幾乎喪命,謀害天子的大罪是逃不掉了。」

謀害天子!

「不是的,我家丹砂沒有問題,有問題,也是煉製丹藥的人。」謝柔惠喊道。

「煉製丹藥的人說,就是你家的丹藥的問題。」周成貞說道,帶著幾分嘲諷,「而且也做了驗證,邵銘清在眾目睽睽之下,用其他人家的丹砂煉製丹藥,結果,只有你家的練出毒丹。」

謝柔惠搖頭。

「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就這樣定我家的罪。」她連連說道,這種印證根本就是無稽之談,丹砂本就是毒,怎麼能指責它是有毒而治罪。

不就是煉製丹藥嗎?她也能,她去煉製,她去讓眾人看看,用她們家的丹砂練不出毒丹。

她抬腳就向外跑去。

「抓住她!」周成貞喝道。

婦人們立刻撲了上去,伴著謝柔惠一聲痛呼,將她死死的抓住。

「我要去救父親,我要去救父親。」謝柔惠哭喊道,拚命的掙扎,「放我走,放我走。」

周成貞面無表情,似乎什麼都看不到。

「沒用了,祖母還是到那邊再去給你父母盡孝吧。」他冷冷的砸下來,一面擺擺手,「既然祖母不能親自上路,那就讓孫子送你一程。」

謝柔惠不可置信,抬頭看著這個男人,那些僕婦已經圍上來,將白綾纏住她的脖子。

不,不行,她不能死,母親不在了,父親入獄了,要救父親,要救父親,還有蘭兒,還有她的蘭兒還那麼小,她不能死!

「世子爺,世子爺,求求你,求求你,讓我去救我父親。」

她拚命的掙扎在地上連連叩頭,散了發,亂了衣衫,啞了嗓子,聲聲泣血。

僕婦臉上也閃過一絲不忍,手上的動作不由一停。

周成貞長挑鳳眼含笑依舊,只是滿眼的漠然。

「別費心了,謝家已經沒救了。」他淡淡說道,「你就高高興興的聲名清白的壽終正寢吧。」

長長的白綾已經纏繞在她的脖子上,呼吸已經開始困難,謝柔惠伸手用力的抓住白綾,美目死死的瞪著,不讓淚水模糊了視線。

「讓我回去,讓我回去..」

她整個人掙扎起來,四個僕婦幾乎按不住。

「周成貞!你還是不是人!你要殺了我,是為了你自己!為了你自己聲名清白!」

尖利的喊聲也同時響起。

周成貞的神情微微變了變,看著眼前這個狀若瘋狂的女人。

「你為了掩蓋你的醜事!你對我做的那些醜事!你這個畜生!」

聽到這句話,周成貞面色陡然一變,而那些僕婦也面色一白,手陡然停下了。

謝柔惠得以掙脫,大口大口的呼吸,一面要向外衝去。

父親母親,你們等等我,蘭兒,你等等娘,我就來了,我就來了,就是死,我們一家人也死在一起……

一隻手揪住了她的頭髮,狠狠的將她拽倒在地,同時一隻腳踩住了她的肩頭。

謝柔惠發出叫聲,但旋即聲音就消失。

周成貞長手一伸撈起白綾,狠狠的拉拽。

「醜事?那是你做的醜事!」

他憤怒的吼道。

「你這個賤人!你誘我做出這等醜事,氣死祖父!」

「你這個賤人!以為你在家做的醜事就沒有人知道嗎?」

「謝柔惠!你根本就不是謝柔惠,你是謝柔嘉!」

「害死長姐,奪嫡長之位!仗著雙胞姐妹容貌一致,你的父母幫你遮掩,就以為這世上沒有人知道你惡毒的本性了嗎?」

「你這個心思歹毒無廉恥之心的賤人!」

「你們謝家以次代長,亂了丹女身份,惹怒了神靈,硃砂成毒,人心病狂!活該滅族!」

話語一聲聲的砸過來,謝柔惠漸漸的聽不清了,她徒勞無力的抓著脖子裡的白綾,白綾忽的力道消失了,她癱軟在地上。

白色的孝服在她的身上掠過。

「殺死你這個賤人,還髒了我的手,你們送她上路。」

謝柔惠已經沒有爬起來的力氣,被那四個僕婦圍住,窒息再次襲來,她死死的看著屋門,看著那個男人的背影漸漸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在模糊。

如果姐姐還在,就不會有今日。

如果當初她拚死不肯再嫁,也不會有今日。

父親,母親……

蘭兒,蘭兒,蘭兒還那麼小…..

謝柔惠想要大哭,但她卻什麼也做不了,意識已經消散,窒息的痛苦也漸漸的消失了。

她的身子軟了下去,就好似跌落的枯葉。

罷了,罷了,她這一生就此了結了,這一生其實早就該了結了,在姐姐死的時候,在她用了姐姐的名字的時候,這世上早就沒有了謝柔惠,謝柔惠十年前就是個死人了。

死了就死了吧,也沒什麼可怕的,至少能見到姐姐了,能見到母親了。

姐姐,母親,我來了,謝柔嘉來陪你們了。

「嘉嘉,嘉嘉。」

有人推著她的胳膊喊道。

對,是嘉嘉,好久沒有人喊她嘉嘉了,她自己也要忘了自己的名字了。

謝柔嘉忍不住笑了笑。

「母親,你看,她裝睡呢,她還笑呢。」咯咯的笑聲在耳邊響起。

除了笑聲,還有人走動的聲音,斟茶倒水的聲音,門簾響動的聲音,細微嘈雜卻並不讓人心煩。

「醒醒,醒醒,別偷懶,不上學是不行的。」

有人又推她的胳膊聲音嬌滴滴。

謝柔嘉努力的睜眼,眼皮有千斤重,算了,別費力了,就這樣的睡去吧,但身邊的人卻不依不饒的推著她,似乎她不醒就一直的推下去。

謝柔嘉只得再次用力的睜眼,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睜開了眼,入目的光亮有些刺眼。

「睜開眼了,睜開眼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耳邊的女聲陡然響亮,說話的氣息也噴在了她的臉上,酥酥麻麻,還有絲絲的甜香。

謝柔嘉瞇起眼,在明亮的光線裡,眼前的一切都有些虛幻。

這是一間大屋子,她躺在窗邊的臥榻上,紅紅的日光透過窗紗照進來,讓屋子裡蒙上一層暖意。

「……油茶好了…」

「…姐姐嘗嘗可好?」

站在月洞門那邊一個十二三丫頭正在斟茶,另一個十八九歲的丫頭則伸手接過。

她們都穿著紅色鑲黑邊的半舊的衣衫,顏色洗的有些發白,但卻並不顯得窮澀,而是透著幾分鮮活和親切。

嘗了一口茶的丫頭笑意更濃,轉過頭對上了謝柔嘉的視線。

「二小姐醒了,快,來嘗嘗新做的茶。」她笑吟吟說道。

她接過小丫頭手裡的茶壺向這邊走來。

「木葉姐姐,我來給二小姐斟茶。」

有人從月洞門後蹬蹬跑過來,伸出手,耳邊帶著的小月牙銀環搖搖晃晃。

她還沒有接過茶壺,又有人喊她。

「江鈴,你別斟茶,過來給我梳頭。」

這聲音是從身邊傳來的,謝柔嘉不由轉頭,看到盤腿坐在旁邊的一個十一二歲左右的小姑娘。

小姑娘圓圓的臉,彎彎的眉,明亮亮的眼兒,此時歪著頭,拿著梳子正一下一下的梳著烏黑長長的垂在腿上的頭髮,日光照在她身上,呈現一圈紅暈。

感覺到視線,她轉過頭來,微微一笑。

謝柔嘉不由伸手撫上自己的臉。

她想起來了。

想起來自己小時候長什麼樣子了。

那現在她是在照鏡子嗎?

她不由伸出手撫上了這張臉,柔滑的肌膚,嫩嫩的,肥嘟嘟的,讓人想要捏一把。

「哎呦。」鏡子裡的人發出一聲喊,一面抓住她的手,「嘉嘉,你幹什麼擰我的臉?」

你?我?

你和我難道不是一個人嗎?這明明是我的臉啊,這世上只有我有這樣的臉。

謝柔嘉僵直了身子。

不是,這世上還有另外一個人有著和她一樣的臉。

姐姐!她的雙胞胎的姐姐!

「姐姐!」她喃喃喊道。

小姑娘看著她縱了縱鼻頭,吐了吐舌頭。

「喊姐姐也沒用。」她說道,扭頭,「母親,嘉嘉她又欺負我!」

母親……

謝柔嘉怔怔的隨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對面地上坐著一個俏麗的少婦,此時正低頭做針線,那是一件大紅的衣袍,正被少婦用金線繡上繁雜的花紋。

聽到喚聲,她抬起頭,盈盈一笑。

「是嗎?嘉嘉,你又不聽話了。」她說道,「快起來,跟姐姐去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