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在意

八月十五過後,裡裡外外收拾了兩天才恢復了日常。

謝大夫人院子裡的桂花樹已經吐露了芳香,幾個小丫頭站在樹下撿落花,不時響起低笑聲。

坐在廊下的謝大夫人悠閒看書,旁邊謝文興看著院落,半閉著眼虛畫著什麼。

有僕婦急匆匆走來。

「老夫人說,柔嘉小姐已經找到了。」她回稟道。

謝大夫人放下書,謝文興也坐正了身子。

「人呢?」謝大夫人問道。

「老夫人沒送回來。」僕婦說道。

「你們去些人,給我看住她。」謝大夫人豎眉說道。

謝文興搖頭。

「母親在那裡呢,你讓人過去,什麼意思嘛。」他說道,「算了算了,這幾日她也在山上受了教訓了。」

「是啊,那邊的人說,柔嘉小姐回來後就一直沒有出過屋門,看起來受了不少罪。」僕婦說道。

「讓大夫看了沒?」謝文興忙問道。

「看什麼看!」謝大夫人喝道,「不許給她看!」

謝文興笑了笑沒說話。

「你們去告訴她,以後給我老老實實呆在那個地方,但凡有謝家的人來山上,她就必須迴避。」謝大夫人猶自氣不平說道。

僕婦忙應聲是。

謝文興沖僕婦擺擺手。

「她也受了教訓了,吩咐到就行了,別理會了。」他對謝大夫人說道,轉開話題。「明日要選三月三祭祀的巫女了,這次的孩子們跳的都不錯吧?」

明年三月三祭祀是謝大夫人最關心的事。

「她們說還不錯,這次可選的人很多。」她說道,拋開了謝柔嘉的話題。

僕婦低頭退了出去。

第二日謝族大宅的氣氛都變的有些緊張,尤其是有適齡女孩子的人家,能當選巫女參加祭祀,這輩子的好日子就算是穩穩的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張,學堂裡一改往日的熱鬧,女孩子們都變的有些拘束,尤其是謝柔惠身邊。雖然站了很多女孩子。但有意無意的隔開了一圈,沒有像以前那樣都恨不得貼在謝柔惠身上。

「看起來大家都很緊張啊。」謝瑤笑道,拍著謝柔清的肩頭,「三妹妹別緊張。」

謝柔清點點頭。

「我不緊張。」她說道。

「不過也別跳的太不像樣。」謝瑤低聲說道。「要不然惠惠臉上都不好看。」

謝柔清看著她。

是的。她雖然不喜歡跳舞。但在這個必須跳的場合,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去跳。

她不會因為謝柔惠定了她為必然選上而敷衍了事,也不會因為定了的跳舞不是她心中所願而敷衍了事。

跳舞雖然不是她最中意的。但也是她認真的學了,既然學了,她就要認真的對待,這也是對得起自己。

「我會盡力跳的最好。」她說道,平淡無奇的臉上神情堅定。

謝柔清說話就是這麼無趣,謝瑤笑了笑,看了看四周。

「四妹妹到底是沒來。」她感歎道,又看謝柔清,「這一次可沒人去勸她了,她不該這樣和三妹妹你吵鬧,簡直不可理喻,挨打也活該。」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四周的女孩子們剛剛好聽到。

謝柔淑為什麼挨打,是因為當時她跟謝柔清吵鬧啊,然後才會被……

這也說明謝柔清才是被謝柔惠看重呵護的,也是為了她才出頭的,而且謝柔清是內定當選巫女的消息也私下裡傳開了,謝柔惠對她真是好啊。

大家看謝柔清的眼神就帶著畏懼,還有些羨慕。

好?什麼是對人好呢?

謝柔清看得到四周的眼神,忍不住想起在郁山見到邵銘清時說的話。

「表哥,你說什麼是對人好呢?」她那時候問道。

「大概做事是為了別人好,不是為了自己好吧。」邵銘清說道。

為了別人好,不是為了自己好?

聽起來似乎只是重複了一遍問題,而不像是個答案,但想了想又覺得也有道理。

就好像謝柔惠主動讓謝大夫人內定自己當巫女跳舞,看起來是為了她好,但是謝柔惠做這件事沒有和自己商量,也沒有詢問自己的意願,而是直接做了決定,做了謝柔惠自己認為好的決定。

雖然說起來似乎是不知好歹,但謝柔清越想越覺得,謝柔惠這樣做其實更多的是為她自己好,是她願意,是她高興。

鼓聲響起,謝大夫人親自上台宣告巫女擇選開始。

謝柔清隨著次序跟隨大家走了出去,堂前已經搭起了高台,四周擺著大鼓,比起上一次測試看起來正式了很多,台上的評判不只是授舞先生,而還有謝族中有地位有威望的家長們,四周圍觀的人也不再僅僅是丫頭下人,不管有沒有自己孩子參選的很多人家老老少少都趕來了。

看到這場面,女孩子們更加緊張了,就連那些日常優秀的胸有成竹的女孩子們都忍不住幾分忐忑。

「連這點場面都會緊張,可見並不是多麼優秀。」謝瑤低聲和謝柔惠低聲笑道。

旁邊的女孩子們便忍不住紅了臉,再看謝柔惠神情雲卷雲舒的淡然,更是羨慕敬畏。

「有誰能像惠惠這樣優秀。」她們喃喃說道。

大小姐得天獨厚的血脈又不是人人都能具有的。

「別瞎說。」謝柔惠柔聲笑道,「我也緊張啊。」

她說著將手放在謝瑤手裡。

「你摸摸手心裡都是汗呢。」

如果擱在以前,大家聽了這話只會覺得謝柔惠親和,會立刻開心的說一些湊趣的話。但現在陪同去過郁山的女孩子們,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不敢也不知道說什麼了,看著謝柔惠的笑,眼前卻不自覺的浮現揚手給謝柔淑那一巴掌的場景,以至於她們的擠出的陪笑都有些難看。

而不知道那日的事的女孩子們則沒有機會站到謝柔惠身邊,她們沒聽清謝柔惠說了什麼,看到謝柔惠在笑,習慣性的就要跟著笑,但又發現謝柔惠四周的人臉上的神情很是古怪,說是笑卻勉強的很。莫非謝柔惠說的事並不適合跟著笑湊趣?

所以伴著謝柔惠的話。她的四周出現了詭異的沉默,場面陷入了尷尬。

謝瑤覺得放在自己手裡的那隻手變的僵硬起來,她的手心忍不住也冒出汗來。

「哪有,那是熱的。我也冒汗了呢。」她說道。

按照日常習慣。她就該說這句話。但這一次她的話音才落,謝柔惠就握住了她的手。

「那你是說,我不緊張了?」她問道。聲音裡雖然還帶著笑意,眼睛裡卻沒了半分笑,「我說了,我緊張。」

她加重語氣重複一遍。

謝瑤只覺得脊背一麻,身子僵硬起來。

錯了?

「是,是,惠惠真緊張了,手都在抖。」她立刻說道,或許是因為太緊張了,她的聲音有些磕巴。

的確是緊張了,四周的女孩子們都察覺到,這對話聽起來應該是輕鬆隨意的玩笑,但此時此刻看來更像劍拔弩張。

就說事情不對嘛!

四週一片死靜。

這邊的異樣吸引了更多的視線看來,就在此時鼓聲敲響,選拔開始了,大家的視線忙逃也似的看向場中,這時突然覺得這個選拔表演也沒那麼可怕了。

謝柔惠鬆開了謝瑤的手,也看向場中,謝瑤站在她身旁一句話也不敢說。

「這就對了。」謝柔惠端正身形,嘴角含笑,「害怕我才是對的,都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像以前那樣沒大沒小的廝混了。」

謝瑤忙點頭,又忙搖頭。

該說是,還是不是?

她突然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

「惠惠你太好了,所以大家都忍不住想要和你親近。」她說道,「不過,就要過三月三了,你就是丹女了,自然不能跟以前一樣了。」

謝柔惠轉過頭看她。

這樣說應該沒錯了吧,也是,也不是,都說到了。

謝瑤看著謝柔惠擠出一絲笑。

「果然跟以前不一樣了。」謝柔惠看著她低聲說道,「你真是越來越蠢了。」

………………………………………………

高台上鼓聲告一段落,一個女孩子哭喪著臉下了台,適才她沒跟上鼓聲自己亂了舞步。

看到高台上德高望重的家長們搖了搖頭,其他女孩子們臉上浮現同情但又包含著隱晦的幸災樂禍。

「鼓聲比咱們平日的好像快一些啊。」等候上台的女孩子們則交流著觀看得來的信息。

這就是順序靠後的優勢了。

不過謝柔清沒有機會再研究了這些了,下一個就該她上場了。

聽到先生喊出謝柔清三字,謝柔清深吸一口氣,她的視線沒有落在高台上,沒有落在評判的長輩們身上,也沒有看四周密密麻麻的族眾,而是看著高台四周的鼓。

就像自己在打鼓一樣開心的去跳舞吧,她邁步上台。

坐在台下的邵氏有些緊張,尤其是聽到四周的低笑。

她知道這是在笑女兒的身材。

「其實都說好了,何必還要上台呢。」邵氏忍不住嘀咕道。

「母親別擔心。」身邊的兒子笑著寬慰她,「該走的形式還是要走一下的。」

「那要是跳不好了,還得被人笑,都是被人笑,還不如只笑一次呢。」邵氏抱怨道。

「母親,妹妹說不定能跳好呢。」兒子笑道。

邵氏橫了他一眼。

「別自欺欺人了,你什麼時候見過矮木桶比瘦旗桿吸引人了?」她說道。

兒子們噗哧笑了。

「母親那有你這樣說妹妹的。」他們紛紛說道。

「我這是自知之明。」邵氏哼聲說道。

說著話場中鼓聲作響,謝柔清展開了手臂。舞起而動,大家停下了說話看了過去。

平心而論,這種身材的女孩子跳舞的確比不上前幾個那般讓人賞心悅目,有些動作明明應該很優美,但謝柔清做出來就有些滑稽,四周的低笑聲不斷的響起。

邵氏有些不忍睹的低下頭。

謝柔清聽不到笑聲,從她上台的那一刻她的眼裡就只有自己以及旁邊的大鼓,她揮出手臂,就好像握住了鼓槌,伴著躍動敲出鼓點。

耳邊的鼓聲在繼續。心裡的鼓聲也在繼續。謝家的巫舞如同鼓聲一樣,簡單而粗曠,讓人肆意的淋漓盡致的揮灑自己的情感,對天地對鬼神對生活的悲傷歡喜。

邵氏的耳邊漸漸的聽不到了說笑聲。只有鼓聲不斷。敲的她心煩意亂。

怎麼還沒完啊。

「母親。你看。」兒子拍她的胳膊。

有什麼好看的,眼不見心淨,邵氏沒理會。

「原來妹妹跳舞也能跳的這麼好。」兒子的聲音還在繼續。

好?

邵氏有些愕然的抬起頭。看到場中的女孩子舞步急轉,黑裙如花般綻開。

邵氏沒有像謝家的女孩子一般從小接觸過舞蹈,也很少看舞蹈,但此時此刻這一眼,就好像有人一拳打在她的心口,呼吸都停下了。

不是柔美,而是狂烈,謝柔清每邁出的一個舞步,就好像巨石地面撞擊,與鼓聲一起讓人心震盪,讓人忍不住想要跟著呼喝。

邵氏不由攥緊了手在身前,耳邊是兒子的喃喃。

「母親,我知道什麼時候矮木桶比瘦旗桿吸引人了。」

一曲落幕,謝柔清從高台上走下去,四周的人看著她的視線再不似方纔的嬉笑。

「柔清,你跳的真好。」

「柔清,你肯定能被選上。」

圍過來的女孩子們紛紛說道,有嫉妒的有不服的,但更多的是激動。

謝柔清都能跳的這樣好,那她們一定也能。

「柔清,你是怎麼做到的?」有人忍不住問道。

以前也沒覺得她跳的有這麼好啊。

「只要用心跳就可以了。」謝柔清說道。

用心嗎?大家誰不用心啊。

這話讓女孩子們又不解又好奇,紛紛拉著謝柔清問詳細。

看著這邊被女孩子們圍起來的謝柔清,謝瑤的臉色有些難看。

沒想到謝柔清竟然跳的這樣好,這樣最終入選的話,說她沒托人情也是可信的。

那謝柔惠豈不是白做了好人,再說是她求情讓謝柔淑入選,說不定反而要被人笑多此一舉呢。

她不敢回頭看謝柔惠的神情。

高台上謝大夫人卻是很高興,轉頭詢問其他人。

「柔清怎麼樣?」她問道。

「這孩子的身材不適合跳舞。」一個年長的老者搖搖頭說道。

謝大夫人臉色微微沉了下。

雖然她在家裡是絕對能夠一言做主,但她還是希望自己得到大家的認同,不僅僅是因為丹主的身份威壓。

「不過她跳的很用心。」那老者接著說道,嘴邊浮現笑意,「你們發現沒,不是她隨著鼓在跳,而是鼓聲追隨著她。」

其他人聞言都點頭。

「是啊,雖然看起來有些笨拙,但認真的看,又覺得很激動人心。」

「氣勢很足。」

大家紛紛說道,謝大夫人不說話了,臉上笑意滿滿。

「下一個。」她說道。

女孩子們逐一被叫上台,有跳的好也有跳的不好的,漸漸的都跳完了,只剩下謝柔惠。

謝柔惠不用參與這樣的選拔,她不需要這些人來評定選擇她,因為老天已經選定了她。

謝大夫人看著授舞先生合上了名冊。

「現在讓惠惠跳吧。」她說道。

「是啊,該看惠惠跳舞了。」旁邊的老者們也笑道,帶著幾分輕鬆,「不用怕她跳了會影響到別人。」

台上的人都笑起來,台下的人也帶著期盼。

學舞已經一年了,這是大小姐第一次人前跳舞,上一次原本也有機會的,只是可惜大小姐傷了腳。

「謝柔惠。」

在眾人的期待中,授舞先生喊出了這個名字。

四周的女孩子們紛紛讓開,眼神激動敬畏的看著她。

「惠惠。」謝瑤說道,「該你了。」

是啊,該她了。

謝柔惠微微一笑,抬腳邁步,此時已經正午,仲秋的日光下身穿黑裙身姿挺秀,一步步走上台上的女孩子神采飛揚,讓人眩目。

「果然大小姐氣勢不凡。」台下的人紛紛感歎。

謝柔惠也看到了台下眾人的視線,她不由挺直了脊背,其實她一點也不緊張,甚至還有些迫切,想到自己這一年的夜夜苦練,想到暗夜銅鏡裡那光彩奪目的舞動,是時候讓大家都看到了,讓他們都看看,跟那個人相比,誰跳的才是真正的好。

想到那個人,謝柔惠的腳步不由停頓一下,似乎又回到了春日的時候,自己站在台下看著那人在台上光彩奪目。

不,那不是她光彩奪目,那只是因為自己沒上場而已。

謝柔惠深吸一口氣站定在場中,不待眾人靜下,就揮出了手,黑色的寬袖垂下露出細長白皙的手臂,日光下立刻凝聚了全場的視線。

謝柔惠一個旋動盪出,鼓聲此時才起,如同滿場的視線一般追隨著她的舞動。

謝柔惠盡情的舞動著,感受著炙熱視線的凝聚,她看到了母親點頭,看到了台上長者們的入神。

看到了吧,看到了吧,你們都看到了吧。

她的舞動越來越激烈,眼前的一切都化為殘影,但她卻能清楚的看到台下的人瞪大了眼,他們在驚歎,在癡迷,在笑……

笑?

為什麼有人會笑?

她們在笑什麼?

那人跳舞的時候,可沒人在笑!

她們是在笑自己嗎?難道哪裡出錯了嗎?難道自己跳的很可笑嗎?

謝柔惠不由轉著頭,想要看清楚那些笑的人,腳步飛旋,裙擺飛揚,如同流水直下,但奔流的河水中突然出現一塊巨石,逼迫的水流轟然激盪。

浪花飛濺,旋即散散落地,謝柔惠一聲驚叫跌坐在地上。

就好似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所有人的視線頓時凝滯,不可置信的看著場中。

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