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夜餐

大丹主?!

在場的礦工只覺得腦子轟轟,原本還想去看來人的視線頓時垂下,不管不顧的撲倒在地上。

「大丹主!」

他們跟著喊。

監工們也都跪下,雖然不至於像礦工那般五體投地,至少也都頭碰地。

謝老夫人站住腳了,不是因為眼前突然跪倒的一片,而是那一聲聲大丹主。

自從女兒謝媛生女正式接任丹主之後,她就不再出現在人前了,而礦山這裡更是沒來過,見到這些礦工們齊聲呼喝大丹主還是第一次。

不,她見過,是在丹女出任的時候,她作為新任丹女會親自去探望礦工,還有更小的時候,她跟著她的母親也來過。

只不過,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啊,再後來她就沒有進過礦山,也沒有這麼近距離的見這些礦工。

「去礦山幹嗎?又髒又亂的,你就做好祭祀,點好礦就行了,其他的事有我們呢。」

家裡的長輩兄弟們都這樣說道。

其實丹女能做的也就是祭祀,至於點礦辨砂也就是個面子活,辨砂倒還能學會,而點礦選礦看礦,就完全是做個樣子了,或許古時候的丹女們能做到吧,但她做不到,母親做不到,祖母也並不會。

這樣的叩拜,這樣的稱呼,她並不是沒有聽過,在家裡,在見到那些大掌櫃大工頭,在年輕時每一次祭祀的時候,她這一輩子聽都聽膩了,但為什麼這一次卻突然有些感覺不同呢?

她的視線看向跪撲在地上礦工,他們激動的渾身發抖,還有人在流淚。

謝老夫人慢慢的走過去。

「起來吧。」她說道。

監工們聽到了紛紛的爬起來,而礦工們則似乎聽不到,還跪在地上叩頭。

「快滾快滾。」監工們吼道,拿起鞭子就要驅趕。

「你們幹什麼?」謝老夫人問道。

「老夫人,他們這些低賤的人,衝撞了老夫人。」監工們說道。

低賤的人。

硃砂,是山神精血的凝聚,將硃砂從山中開採挖出的礦工們則是侵犯山神的罪人,他們背負著罪惡,所以是低賤的人。

而大巫是安撫山神,消除他們罪惡的人,所以被礦工們視為神明和恩人。

謝老夫人看著眼前,夕陽的餘暉正在褪去,山谷裡已經點起了火把,火光照的一片赤白,地上趴伏的皮膚黑黝黝枯老乾瘦的礦工們如同一片黑螞蟻。

她的耳邊響起謝柔嘉唱的歌。

「地上螞蟻要搬家,過路的大人莫踩我,為兒為女才搬家。」

她知道這首歌,這首號子歌原本是古時候祭祀用的歌,向山神表達自己的卑微和祈求,他們是為了養家餬口才來冒犯山神,希望山神,過路的神明們能高高抬腳,放過他們。

「我來這裡就是為了他們,我們謝家大巫的存在也本來就是為了他們。」謝老夫人說道,「他們怎麼會衝撞我。」

監工們面面相覷。

這……

猶豫間謝老夫人已經走到了這些礦工前,隨意的坐在了一塊山石上。

「起來吧。」她再次說道。

礦工們這才小心翼翼的起身,不過依舊不敢站直身子,弓著身惶恐的看著謝老夫人。

更多的人直到這時才敢看一眼謝老夫人,眼裡是好奇以及激動,而為首的老礦工則只有激動,很顯然他認得謝老夫人。

「你見過我?」謝老夫人含笑問道,「你叫什麼?」

老礦工噗通又跪下。

「大丹主,老奴海木。」他顫聲說道,「老奴曾見過您,您小時候跟著老丹主來過礦上。」

老丹主?

就是她的母親謝珊了。

那時候自己就是謝柔嘉這般的年紀吧。

「你那時候也不過十三四歲吧?怎麼會記得我?」謝老夫人笑道。

海木叩頭。

「老奴那時候八歲了。」他說道。

也就是說現在他才四十多歲?比自己小?看起來老的跟自己父親似的,是因為常年勞作的緣故吧。

謝老夫人沒說話。

「……後來您當了丹女祭祀,也來過礦上,前幾年,您的車駕從礦上經過,老奴有幸見到了。」海木接著說道,又抬起頭大著膽子看著謝老夫人,神情激動眼中含淚,「大丹主,您跟小時候一樣,沒有變。」

謝老夫人哈哈大笑。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什麼跟小時候還一樣,我都老了。」她說道。

「不不,大丹主,您的精神跟以前一樣。」海木說道。

精神….

她以前的精神什麼樣她自己都想不起來了。

謝老夫人笑了。

「你們在做什麼?」她問道。

「我們在吃飯,在吃飯。」海木說道。

其他的礦工們也都紛紛點頭。

吃飯啊,謝老夫人看向一旁,果然見地上扔著很多碗,還有滾落的黑乎乎的東西。

「老夫人!老夫人!」

大監工的聲音傳來,伴著慌亂的腳步,一群人急匆匆的跑來。

「您怎麼來了?」大監工施禮,激動又緊張。

他知道謝老夫人來到了郁山,這也沒什麼奇怪的,謝家的老爺夫人小姐們都會來郁山,或者遊玩,或者避暑,只是郁山只是郁山,跟礦山可沒關係,她們可不會踏入礦山這邊來。

老夫人這是怎麼回事?大晚上的突然過來了?

「你是?」謝老夫人皺眉看著他。

「小的廖集成。」大監工忙施禮,又補充一句,「小的父親廖正田。」

謝老夫人哦了聲。

「不認識。」她說道。

「是是,小的父親卑微低賤,哪裡得見老夫人眼前。」廖監工說道。

謝老夫人沒再理會他,繼續看著礦工們。

「你們在吃飯?」她說道,「我也沒吃呢,正好,我就和你們一起吃吧。」

大監工一個機靈。

「老夫人,我們這裡的飯菜實在是寒酸,老夫人您金貴,怎麼能…..」他忙說道。

「我吃的也不多。」謝老夫人打斷他說道,「也不用另準備,我就跟他們吃一樣的就行了。」

「那怎麼成!」幾個監工脫口喊道。

謝老夫人看向他們。

「怎麼不成?」她問道,「是因為我沒幹活,所以不能吃嗎?」

她說著哈哈笑起來。

在場的人可沒覺得這有多好笑。

「當然不是,這些飯……」一個小監工張口要說話,被大監工截斷了。

「能吃。」大監工喊道,「老夫人您自然能吃,您想吃就吃,這礦上如果不是因為您,都吃不上飯呢。」

謝老夫人笑了,伸出手。

「那來吧,給我一碗飯。」她說道,看著礦工們中間擺著的大大的飯桶。

「老夫人您稍等,您稍等,那裡的飯涼了。」大監工說道,「我這就讓他們熱一熱再端來。」

謝老夫人點點頭沒有在意。

大監工忙擺手,一群監工湧過去,慌亂的將飯桶和餅子筐抬起來就走。

「廖爺,真讓老夫人吃這個?」一個監工顫聲問道。

大監工一巴掌打在他頭上。

「你傻了啊,這種飯你吃嗎?」他低聲喝道。

監工看著拉過去的飯桶,散發著一股餿臭味,忙搖頭。

「把咱們吃的飯送來。」大監工低聲說道。

「那咱們的也不夠這麼多人吃啊。」監工為難說道。

大監工再次抬手給了他一巴掌。

「添點水!」他低聲喝道,「稀點就稀點,好歹是人吃的!」

監工們亂哄哄的忙去了。

「要乾淨的碗筷。」丫頭尋來低聲吩咐。

大監工連聲應是,去找了乾淨的碗筷,丫頭取過熱水親自燙了好幾遍,這才拿著走回來,飯菜也送來了。

大桶的肉湯,堆得高高的大骨頭。

「老夫人,寒酸的很。」大監工親自給老夫人盛了湯,忐忑不安的說道,「咱們礦上的都是罪人,所以,吃的喝的不敢太好。」

謝老夫人笑著接過,嘗了一口。

「出苦力氣的人,葷腥周到就行。」她說道。

再看那邊的礦工們,手裡捧著碗,看著眼前遞來的大骨頭一動不動,似乎呆滯。

「你們也吃啊。」謝老夫人笑道。

礦工們依舊遲疑。

「你們快吃啊!」一旁的監工忍不住喝道,帶著幾分警告。

這呵斥聲讓礦工們回過神,互相對視一眼。

「吃吧吃吧。」海木說道,先帶頭抓起一根大骨頭。

礦工們便一擁而上,肉湯也顧不得喝,捧著骨頭狠狠的啃著。

監工們臉色難看之極。

「勞作的人就是這樣,吃喝都粗俗。」大監工擠出一絲笑,對謝老夫人說道。

謝老夫人沒說話,看著狼吞虎嚥的礦工們,慢慢的喝手裡的肉湯。

一碗飯沒吃完,山谷外人聲鼎沸,原來是人尋來了。

「老夫人,您怎麼跑這裡來了!老太爺在家急的要上吊了!」

謝老夫人呸了聲,看看天色,放下碗筷。

「你們吃吧。」她看著慌忙又下跪相送的礦工們。

礦工們並不敢起身,謝老夫人也不再強求,在眾人的擁簇下離開了。

聽著車馬遠去,山谷裡的監工們紛紛吐口氣,擦了把額頭上的汗。

「老夫人怎麼來這裡了?」大家忍不住再次說道,「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真是嚇死人。」

「以後還會不會來?」有人問道。

這話讓大家才擦乾的汗又冒出來。

監工的視線轉向場中,看到那些礦工們又捧著骨頭肉湯狼吞虎嚥,頓時火氣蹭蹭。

「還他娘的吃!都給我起來,幹活幹活!」他們蜂擁而上,憤怒的吼道。

礦工們頓時亂成一團,紛紛起身躲避,但也有很多人死死扛著落下的皮鞭,摟著手裡的骨頭不肯放,一遍又一遍的啃著。

………………………………………………………

山腳下一隊隊的礦工帶上了皮帽,安上了燈簇,準備入山下礦。

隊列裡的老者海木咳嗽幾聲,有人擠過來扶住他。

「爹。」年輕人低聲喊道。

海木看著來人,四面點燃的火把照耀下,年輕人神情擔憂。

「你回去吧。」他低聲說道,「我來替你。」

「安哥俾!」旁邊的監工看到了,舉著鞭子喊道,「你幹什麼?」

安哥俾看向監工。

「我要替我爹。」他說道。

「替?你已經是咱們礦上的人了,也得做工,哪來什麼替不替的!」監工喝道,將手裡的鞭子一揮。

「我做的白工。」安哥俾說道,「我替我父親做夜工。」

也就是說,他白工夜工連軸做。

監工眉頭一挑,海木也抓住了安哥俾的胳膊。

「安哥俾,不行,這是要熬死人的!」他說道,又笑了,「今晚托大丹主的福,我吃個飽飽的,有的是力氣。」

「爹這不是吃飽吃不飽的事,你病了,至少我一天兩天的熬不死。」安哥俾說道,「可是爹你要是今晚做了,就活不了。」

他說罷伸手摘下父親頭上的皮帽和燈簇,轉身向山上大步走去。

伴著監工們的皮鞭聲,在兩邊陡峭的山路上火把的照耀下,彎曲曲的隊列湧湧向上,如同在蒼白的圖紙上勾勒的黑線。

老海木沒有離開站定在山下,遠去的隊伍裡早已經分不清哪個是自己的兒子,但他依舊認真的看著。

「安哥俾,我會把你送出去。」他喃喃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