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謝柔惠!」
伴著這聲音,原本因為謝大夫人出現而安靜的人群頓時喧騰起來,無數熾熱的目光凝聚到正緩緩而行的女孩子身上。
「大小姐!」
「大小姐!」
喧騰的聲音都是這一句話,重複著如同海浪一般此起彼伏。
雖然先前各種幸災樂禍,但這一刻茶樓酒肆包廂中的人還是忍不住渾身發麻,停下了各種猜測和議論,目光彙集到決定著謝家生死存亡的這個女孩子身上。
這不是謝柔惠第一次人前跳祭祀舞,自從得知真相重新得到大小姐之位後,她主持過一次礦難祭祀,一次郁山祭祀,但是那種祭祀場面,都不能跟曾經的三月三相比。
那些祭祀是給山神看的,最多是給礦工看的。
那麼好的巫舞孤獨又寂寞,還有不甘心。
兩年前站在學堂裡看到台上那個女孩子一舞驚人時的不甘心。
關在黑黑的地道裡想像三月三盛景那個女孩子的風光時的不甘心。
那些本來都是她的,都是她的。
不喜歡她,不讓她當丹女,不把經書傳給她。
說她不是,說她不行,驅逐她,瞧不起她,不可能,現在不可能了!
你們看看吧,瞪大你們的眼好好看著吧!
謝柔惠揚起衣袖甩了出去,幾乎是跳躍著落在了台上,鼓樂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她的人已經在台上搖動踏步,腳步重重的快速的和地板相撞,發出咚咚的響聲。
人群如同油鍋倒入一盆水,喊聲尖叫聲瞬時炸裂四濺。
鼓聲才起。長號而鳴。
樂聲如雷,台上舞動的人如同搖碎的日光,熠熠生輝,令人不敢直視。
謝大夫人攥緊了手,眼中也迸發出光彩。
沒錯,這才是她教出的女兒,這才是她教出的丹女。
就算沒有秘技經書。也不會落與人後。
謝大夫人轉過頭看一旁的謝柔嘉。
謝柔嘉正看著台上神情有些驚訝。
驚訝吧。你適才也說了,別以為有一本秘技經書,天下就你無所不能。
鼓聲越來越猛烈。號聲似乎已經跟不上節奏,漸漸的不可聞,高台上女孩子躍動的身形沒有絲毫的減緩,反而越來越快。只看得人如同長號一般凝滯澀澀。
「我感覺很不舒服。」
謝柔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謝柔嘉深吸一口氣點點頭,視線離開台上看向民眾。
民眾們雖然已經不再尖叫歡呼。神情依舊如癡如狂,還有畏懼。
畏懼啊。
謝柔嘉再次皺起眉頭,視線看向台上。
謝柔惠你跳的什麼舞?
你們看到我跳舞了嗎?你們看清楚了嗎?看清楚是我謝柔惠,我謝柔惠站在你們面前。
我請神。我請神。
日在東方,爾等諸人,望我兮。望我兮,來我即兮。
月在西方。爾等諸人,畏我兮,畏我兮,跪我發兮。
謝柔惠放慢了舞步,看向台下的眾人,緩緩的伸出手,身子搖曳。
我才是大小姐,我是丹女,我是神之使。
不敬的人,心太壞,以為我不知道嗎?
聽我敬我,否則山嶽搖擺,否則山脈五裂,否則車陷湖,人被纏,一片流沙沒。
謝柔嘉猛地站起來,而與此同時如癡如狂的民眾們則噗通噗通的跪下來。
站在高處可以看得更清楚,大街上的民眾就如同被收割的稻麥,刷拉拉的一片的倒下。
而站在酒樓茶肆包廂等處的人們也好不到哪裡去,跪倒的跪倒,沒跪倒的也死死抓著桌角柱子窗欄等物,面色發白渾身發抖。
「喂。」
周成貞低著頭看著放在身前的手,對著身前的人阿土踢了一腳。
「能看了嗎?」
阿土轉身擦了把冷汗。
「能了。」他低聲說道。
「有什麼可怕的,值得緊張成這樣。」周成貞沒好氣的說道抬起頭,當看到面前齊刷刷跪地一片的人時,聲音也微微一頓。
「其實也沒什麼,這裡的人都傻,最喜歡跪謝家的人。」他又接著說道。
阿土沒理會他的話,而是看向阿穆等人。
「大人,您看到沒,這就是謝家的丹女大小姐啊。」他低聲說道。
阿穆眼睛閃閃發光。
「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謝家巫,巫清後人,果然非同小可。」他喃喃說道。
周成貞撇撇嘴。
「都是謝家的血脈,都一樣,我媳婦跳這個也厲害。」他說道。
阿土挪過來幾步。
「世子,接下來可不好跳了。」他低聲說道,「這些人已經神亂心悸,再入巫很難」
周成貞不屑的嗤聲。
「要費大力氣才能控制這些心神亂了的人。」阿土又嘿嘿笑道,「不過如果真能讓這些人再入巫,到時候,當場瘋傻一些人那就厲害了。」
周成貞眉頭一凝。
「瘋傻?」他說道。
「這沒什麼啊,觀巫本來就是很可怕的事,瘋了傻了那也是罪有應得神明降罪,人人唾棄的。」阿土渾不在意說道。
那還真是糟了,這臭丫頭除了蠢還有心軟,要不然早就宰了這個姐姐,那還用今日這般周折。
如果會傷了這些民眾,她絕對不會去再請巫。
周成貞皺起眉頭看向謝柔嘉。
踹也得把她踹上去。
要不就威脅她。
他抬腳就要向謝柔嘉走去,卻見謝柔嘉已經邁步。
這就好,這時候可不能糊塗,連親娘姐姐都能刀劍火石相對,可不能功虧一簣。
周成貞點點頭,而站在門後的謝老太爺則皺起眉頭。
「她不是說。不比嗎?」他說道。
「或許現在不比不行了。」謝文俊在後低聲說道,「惠惠這麼厲害,柔清再厲害到底因為身殘不能跳舞,再隨便拉一個人上場,就算有嘉嘉協助也絕對比不過惠惠。」
謝老太爺歎口氣。
「就說她不出面怎麼可能。」他喃喃說道。
謝柔嘉的邁步讓司儀有些不知所措,忙請示謝大夫人。
謝大夫人看向台上,當民眾們跪下的時候。謝柔惠已經停下了舞。站在台上收勢俯瞰。
謝大夫人抬抬手。
「二小姐謝柔嘉。」司儀忙高聲喊道。
只可惜民眾們都還跪地顫顫,沒有人聽到也沒有人抬起頭來看。
在一片跪著的人群中走向高台的女孩子越發顯得孤零零。
謝柔惠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嘴邊浮現一絲笑。
謝柔嘉卻沒有邁上台階。而是停下來。
「謝柔清。」她喊道。
站在邵銘清身邊的謝柔清有些驚訝的看過來。
難道真要自己上場嗎?
她略一遲疑還是拄著拐邁步。
謝柔嘉看著她走近,伸手指了指高台邊上的大鼓。
「能打嗎?」她問道。
謝柔清原本學的是打這種祭祀大鼓,但自從腿殘了以後就改成小鼓了,因為這種大鼓都是站著打的。靠的腿腳和腰的力量支撐。
謝柔清看著大鼓一刻。
「放下來。」她忽的說道。
謝柔嘉眼一亮,立刻指著其中一面大鼓。
「把鼓放倒。」她說道。
打鼓的人聽到了不知所措。看向四周的管事。
「放下來放下來,說好比呢,任她選擇方式。」謝文興在一旁說道,「總要讓她心服口服。」
聽到這句話。原本要開口的謝大夫人不說話了。
管事的看到了便立刻擺手,幾個人上前將鼓撤去架子放倒在地上。
謝柔嘉和謝柔清一起走到鼓前。
謝柔清圍著鼓轉了轉,扔下了枴杖坐到鼓上面。這讓四周的人有些嘩然。
謝柔清坐上去輕輕敲了敲鼓面,因為人坐在上面。鼓聲有些變調。
醜人多作怪,哪有這樣打鼓的。
謝柔惠嗤聲,看著下面的二人。
謝柔清卻沒有說什麼,在鼓面上慢慢的挪動著身子,一面用手不停的敲打試探。
「她們打算幹什麼?什麼時候鼓好了什麼時候跳嗎?」有長老低聲說道。
這樣拖時間也太可笑了。
謝大夫人面無表情看著這邊。
「那就不用比了,她已經輸了。」她說道。
她的話音落,就見謝柔清坐好不動了,沖謝柔嘉舉起手做了個手勢。
謝柔嘉點點頭,也衝她做個手勢,轉身邁步。
謝柔惠從謝柔清身上收回視線端正身形看著謝柔嘉,等待她邁步上來的那一刻。
等她走到台階上的時候,她一定要問她一句。
「需不需要我幫忙推你一下。」
摔跤的話她並不介意把比試的日子後延。
謝柔惠嘴邊的笑意越來越濃,但又猛地停下來。
謝柔嘉竟然沒有沿著台階而上,反而是走向大街上那些跪著的民眾。
她要幹什麼?
大家都發現了,所有的視線都凝聚到她身上。
謝柔嘉停在一個伏地顫顫的老婦人面前。
一般能佔據前排位置的都是這樣的老婦人,她們在半夜的時候就跑出來站了這個位置,為的就是更接近自己敬畏的大巫。
謝柔嘉彎身伸手撫上她的肩頭。
鼓聲就在此時猛地響起,咚的一聲將四周的人嚇了一跳。
還沒回過神,盤腿坐在鼓面上的女孩子單手拿著鼓槌已經如雨點般打出一串鼓聲。
咚咚咚咚的敲的聽到的人的心都一扎一扎。
被扶住肩頭的婦人也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女孩子,神情看起來激動若狂,但仔細看的話她的眼是無神渙散的。
她的身子似乎不受控制,隨著鼓聲更加的顫抖,但肩頭上又伸過來一隻手。
牢牢的穩穩的按著她的肩頭,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在這雙手的安撫下,她的身子抖動減緩。
手從肩頭撫上老婦人的脖子停在她的臉上,扶著她的臉,隨著鼓聲輕輕的搖晃。
你是彭水人啊,你是彭水人啊,你先祖與巫清娘娘共飲一江水。
巫清娘娘賜你的先祖們狐裘黃,巫清娘娘贈你的先祖們青布冠。
你的先祖向巫清娘娘祝禱。願你們容不改。出言有章。
你的先祖向巫清娘娘祝禱,願你們繁盛永享,為他人所望。
鼓聲慢慢減緩。打出歡快的節奏。
隨著謝柔嘉手的晃動,老婦人的眼神漸漸凝聚,她看著眼前的女孩子。
謝柔嘉的手離開了她的臉,又回到她的肩頭。沿著手臂滑下,托住了她的手。
不要害怕。有巫清娘娘應諾。
把頭抬起來,要看著先祖和神明。
看不到你歡悅的臉,是多麼哀傷。
我不見兮,我心不悅。我不見兮,我心苑結。
把頭抬起來,把頭抬起來。
「她在幹什麼?」周成貞皺眉問道。「這老婆子不起來就別管她了,拉著不動浪費時間。快跳舞啊。」
阿土沒有說話,看著那邊微微躬身雙手托著老婦人雙手的女孩子有些怔怔。
「你幹什麼?」周成貞踹他一腳低聲喝道。
阿土這才回過神。
「世子,她站起來了。」他說道,指著那邊。
廢話,她不是正在扶嗎,堂堂謝家小姐去攙扶,這老婆子憑什麼不起來?
周成貞看過去,見謝柔嘉又俯身將手放在另一個老人身上,依舊不唱不跳,神情專注認真,慢慢的撫摸著那人的肩頭,從肩頭到脖頸到臉,再到肩頭再到手臂。
「我日!」周成貞皺眉,「她不會是想把這些人一個個都扶起來吧。」
是啊,她不會是要把這些人都扶起來吧?
隨著鼓聲,隨著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的人被謝柔嘉這樣古怪的扶起來,在場的人都神情驚訝。
扶起來後讓大家看她跳祭祀舞?
謝柔清的鼓聲似乎一個調子未變,重複著高高低低的響著,但就是這種簡單又輕快的鼓聲讓大家的情緒下漸漸的平復。
謝柔嘉已經走到人群中間去了,不斷的俯身起身,隨著她的俯身起身,更多的人被攙扶起來。
他們似乎大夢初醒,有些不知所措。
謝柔嘉拉住他們的手,慢慢的舞動身子,不,這不能算是舞動,這只能說是晃動。
左一下,右一下,抖肩,晃頭,就如同孩童們玩耍蹦跳。
來呀,巫清娘娘福佑的後人們。
來呀,巫清娘娘愛護的後人們。
穿上你們的狐裘,帶上你們的帽冠,墜上你們的玉石,抬起你們的頭。
來呀,來呀。
鼓聲陣陣,猛地加快,一個兩個三個四個,被牽起手的人們隨著謝柔嘉的動作開始跳動。
左一下,右一下,抖肩,晃頭。
左一下,右一下,抖肩,晃頭。
周成貞看著阿土咧開嘴,舉起手,踏起腳步。
耳邊鼓聲飛揚,眼前衣裙飄蕩,一圈又一圈的人們拉著手搖擺著跳動著,越來越多,圍著高高的祭台,擺動著跳動著大笑著。
周成貞攥緊了手,指甲掐破了手心。
一聲鼓,二聲鼓,三聲鼓。
鼓聲一片,笑聲一片。
來呀,巫清娘娘福佑的後人們。
來呀,巫清娘娘愛護的後人們。
穿上你們的狐裘,帶上你們的帽冠,墜上你們的玉石,抬起你們的頭。
來呀,來呀。
謝柔惠站在台上只覺得渾身發抖,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居高臨下的看著腳下一圈又一圈如同陀螺一般轉個不停的人群。
他們在笑,在跳,在唱。
原本安靜被收割的稻麥們又似乎回到了正旺盛的時期,他們茁壯的成長著,凝結著沉甸甸的穗子,雨水滋潤著,隨著風兒搖晃著。
來呀,來呀,來呀,來呀。
巫清娘娘願我們繁盛永享,巫清娘娘祝禱我們繁盛永享。
眼前的一切都流動著,讓人站立不穩,但在這一片搖動中有兩個靜止不動的人。
其中一個坐在鼓面上,她不能說是不動,除了腿腳不能跳動,她的手在揮動,身子在晃動。
她閉著眼,帶著笑,手握鼓槌,一個人奏出了震動滿場的鼓聲。
隨著她的鼓聲,稻麥們左一下,右一下,抖肩,晃頭,轉動。
謝柔惠的視線再次轉動,看到在這片稻麥中靜止不動的另一個人。
女孩子垂著雙手,肩背挺直,任憑身邊人浪搖晃,她巋然不動,察覺到視線,她抬起頭看上來。
「我沒跳舞。」她微微一笑,動了動嘴,又展開手臂,環指著四周笨拙但歡快舞動的人群,「她們替我跳,她們替我為山神而舞。」
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她怎麼做到的?
我不信,我不信,這些人已經被我所迷,對我畏懼,他們怎麼會又起來了。
我不信!
謝柔惠拎起裙子就要下來,剛邁下幾步台階,腿腳一軟,尖叫一聲撲倒。
尖叫聲被鼓聲笑聲掩蓋,謝老太爺看著在台階上滾落的女孩子就如同放慢的畫面一般。
「她讓他們跪下來,她就讓他們站起來。」他喃喃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