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棠棠後來還是睡著了。
岳峰儘量不吵著她,坐在駕駛座上翻看地圖和交通冊子,關於下一步往哪裡走的問題,他想了很久,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最好還是去往人跡罕至的地方,但是尕奈不能去了,用句不合適的話來說,那算是他的一個「窩點」,太顯眼了。
他有兩個方案,第一是從敦煌到柳園,經哈密、烏魯木齊,去南疆,南疆漢人少維人多,地方廣袤,追索不易;第二是從敦煌往下走,經格爾木,翻唐古拉山口之後,進入西藏羌塘草原藏北無人區,那裡雖然條件艱苦,但是藏身極其方便——秦家久在城市之中,習慣了藉助城市的種種便利達成目的,一旦進到這種高寒苦旱的環境之中,大家各憑本事吧。
只是……
岳峰從後視鏡裡看了看季棠棠,眉頭慢慢皺了起來:季棠棠到底不是苗苗,她主意太大了,不一定肯聽他的話,而且,他幾乎敢斷定,她這一覺睡醒之後,事情又會不一樣了。
這一點讓岳峰極其苦惱,他這個時候反而希望她能軟弱一些了:如果她遇事無措,只知道哭,只知道依賴旁人,事情就好辦多了吧,自己的出現無異於拯救者,帶著她及時脫離險境。
但她偏偏不是這樣,她獨來獨往這麼久,幾乎沒有向別人敞開過心扉;她長期處於憂患的環境之中,對任何人都存在很深的懷疑,習慣把周圍的人當成敵人去防備——其實跟季棠棠做朋友,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即便你能通過她的懷疑,你也未必能突破她的保護。
岳峰相信季棠棠決定帶著路鈴上路開始,就已經預見到了破釜沉舟無路回頭的那一天,所以一路上,她儘量不去親近別人,偶爾得到別人的關心也很快避開,這也是她四年來完全沒有朋友的最重要原因,就好像在尕奈和古城時,她明明知道毛哥他們是出於好心,但還是走的悄無聲息。
所以他的任何計畫,都可能只是多此一舉,她會在醒來之後跟他說一聲謝謝,然後補一句,再見。
岳峰的腦子亂作一團,他閉上眼睛,正想小憩片刻,忽然聽到後座的季棠棠怒吼了一聲:「滾!」
岳峰嚇的一激靈,急忙轉頭,季棠棠已經坐起身來了,她狠狠地一巴掌抽向半空,也不知道是在打什麼東西,然後聲色俱厲:「一個一個,都以為我好欺負是嗎?我告訴你,別說不是我殺的你,就算真是我殺的,是人的時候我治得了你,做鬼了我更加弄得死你。」
她根本就沒有留意到岳峰,話說完就躺下,被子一拉,直接把臉給矇住了,岳峰被她一番狠戾的說辭驚的半天說不出話來,這番話絕非無中生有,車裡應該是有什麼東西——這個念頭讓岳峰毛骨悚然,車外的陽光很好,車裡的溫度卻在陡然間低了好幾度,岳峰有點受不了,他打開車門下了車,車外的人聲和溫度讓他稍微感覺好了些,他把車門輕輕關上,去到幾步遠的小飯館,要了一碗小餛飩。
他一邊吃一邊回想季棠棠剛才的一番話,她能說出這番話來,岳峰已經不擔心秦守成的事情會讓她精神崩潰,季棠棠的性格里有極其剛韌的東西,在她家變之初就已經表現出來:作為一個毫無社會經驗生存經驗的年輕女孩,能夠承受父母雙亡的悲痛出逃,路上沒有崩潰沒有墮落沒有走上歪路,四年後以那樣一副冷靜的姿態出現在尕奈,就足以證明這一點,仇恨反而能讓她抬頭。
但那番話說的未免過於狠毒,如果讓她能夠承受這一切,是以變得冷酷無情乃至狠毒為代價,實在是岳峰永遠都不想看到的。
餛飩很快就吃完了,但他就這麼在桌子旁邊坐著,直到日頭慢慢落下來,置身於這麼平靜平常的環境當中,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安心,後堂傳來炒菜的香氣,熱油茲茲的聲音,客人的點單、結賬、間或的抱怨,以前總覺得這樣的生活太過乏味,現在有了季棠棠做對比,忽然發現這些已經足夠幸福。
旁邊又進來一對情侶,點完單的當兒,女的指著外頭岳峰的車問男朋友:「那什麼車啊,看起來很大啊。」
男的似乎對車挺懂的,語氣中有顯而易見的羨慕:「豐田4500,越野車呢。」
「很好嗎,比三菱越野車還好嗎?」
「當然好,三菱車底盤是鋼的,容易甩屁股。豐田4500可貴了,全新的九十多萬,開了好幾年二手退下來的,也能賣個二三十萬呢。」
女的哦了一聲,頓了頓抱怨:「死有錢人。我們怎麼就沒錢呢,十萬塊的車都買不起。人比人真氣死人,待會扔塊磚頭去。」
男的哭笑不得:「你怎麼這麼仇富呢……」
女的也笑,兩人的話題一會兒就轉開了,岳峰想笑又笑不出來,他心裡想著:要是告訴他們,開車的和坐車的人,其實羨慕他們也羨慕的要命,不知道他們信不信。
天漸漸黑下來,小飯館的人慢慢多起來,店主有了趕客的意思,岳峰也就不再霸著位置,想想時間也差不多了,該把季棠棠給叫醒了。
剛打開車門,心裡咯噔一聲,季棠棠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裹著被子坐在後座上一動不動,聽到動靜,她抬頭看了看岳峰。
她這麼平靜,岳峰反而有點慌,頓了頓問她:「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一邊說一邊順手把車裡的燈打開。
季棠棠點點頭:「有點餓了,也特別累。」
岳峰朝街上張望了一下:「那吃點東西吧,你想吃湯麵還是炒菜?」
「我們先談談吧。」
岳峰愣了一下,他遲疑了一會,上車關好門,轉過身去看她:「你想談什麼?」
「你一下車我就醒了,我想了很久你跟我講的事情,我覺得有兩種可能。」
這個說法讓岳峰很意外:「什麼兩種可能?」
「第一是,你說的都是真的。雖然很荒唐,但是想想也合理,秦家這種大家族,制定出個二十年三十年的計畫也不奇怪,我爸爸確實是秦家的人,他和我媽媽結婚是有目的的,我走上這條路都是被設計好的,秦家一直知道我在哪裡,幹了什麼……」
說到這裡她忽然嘆了口氣,罵了句「媽的」。
岳峰等著她說下去,她沒有立刻繼續話題:「給根菸吧。」
季棠棠居然一直繼續抽菸,這是岳峰完全沒想到的,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從車前屜裡掏出煙盒和火機給她,季棠棠的動作特別嫻熟,她點著了煙,深吸了一口,微微仰頭,吐出一串煙圈。
「但是其實還有第二種可能,也就是說,我的設想依然成立,你是秦家的女婿,為秦家做事。你們合起來編了一個特別合理特別完美的故事來騙我。」
岳峰懵了,下一秒鐘他就急了:「那我的目的是什麼呢?」
「你別急啊,讓我說完。」季棠棠又抽了口煙,聲音特別平靜,「目的呢就是讓我死心塌地的信任你,秦家這麼做也有道理,眼線都插到我邊上了,掌握起來更方便了是吧。什麼時候想下手了,吩咐你一聲,你刷這麼一下……」
她用手在喉嚨邊上比劃了一下:「我也就完了是吧。」
岳峰無言以對,頓了頓齒縫裡迸出兩個字:「荒唐!」
「是挺荒唐的,」季棠棠彈了彈菸灰,「那第一種可能性呢,就不荒唐嗎?一個做爸爸的,殺了老婆,又要設計女兒,不荒唐嗎?兩相對比,哪個更荒唐一點?換了是你是我,你是選擇懷疑自己的親爹呢,還是選擇懷疑一個……都不怎麼熟的人?」
說的很有道理,懷疑的也很有分寸,岳峰看了她很久,開口問她:「所以兩相對比,你還是選擇相信你爸爸是吧?」
季棠棠搖頭,她看著岳峰的眼睛,輕聲說了句:「我選擇兩個都不相信。」
岳峰有點明白過來了:「那你勢必要冤枉一個你明白嗎?從我的角度來說,我圖什麼呢?我這麼辛苦忙前忙後,無非是想幫你,最後落這麼一個收場,你覺得公平嗎?」
季棠棠眼圈紅了,她說:「對不起啊岳峰,我也想過這個。但是你也為我想一想,生你養你的人都不能信了,還能信誰呢?」
岳峰心裡特難受,他沉默了一下:「我知道,你這樣的選擇,可能會冤枉朋友,但是對你來說,是最好的保全自己的辦法,你知道了秦家的陰謀,也避免了未來我對你造成傷害的可能性,挺好,挺理智的。」
煙蒂燙到了手,季棠棠鼻子一酸,慢慢低下頭。
岳峰深吸了一口氣,語氣忽然輕快起來:「反正吧,沒事了就行。我這趟來,本來就是想把秦家的事告訴你的,現在也算功德圓滿吧。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
「沒什麼打算,我爸殺了我媽,我想為我媽報仇,難道要去殺了我爸嗎?突然間就沒了方向了,找個沒什麼人的地方,先歇一陣子吧。」
「準備去哪?」
季棠棠沒吭聲,岳峰反應過來,自嘲的笑笑:「也對,總不能把要去的地方再告訴我,又暴露行蹤了不是?」
季棠棠低聲說了句:「謝謝你啊岳峰,我會記得你的。」
她把被子搡到一邊,低頭把鞋穿好,跪在車後座上把背包從後面拽出來,然後打開門下車,岳峰一直沒有動,看著她背起包向前走,走到幾十米外的時候,在一個包子鋪邊停下來,攤主拿著塑料袋幫她裝了幾個包子。
岳峰忽然想起了什麼,他下車叫她:「棠棠。」
季棠棠愣了一下,岳峰向她招了招手,示意過來一下。
季棠棠過來的時候,岳峰從後座底下拽出一個黑皮包來,一邊拉開拉鏈一邊問她:「身上還有錢嗎?」
「有,還有兩三千,不夠的話卡里還有。」
「卡里的不能用了。」岳峰抬頭看她,「你的銀行卡名字也是季棠棠吧?取錢也是有記錄的,跟住店登記身份證讓秦家找到你一個道理,你的卡不能再用了。」
他拿了兩個很厚的信封給她:「我不多給你了,多了你也不要。三萬塊你應該能撐一陣子,用完了自己得想著掙錢。這錢就當我借你的,你以後要還想跟我見面就還我,不想見的話就幫我捐了,拿著啊。」
季棠棠沒伸手接,岳峰幫她拉開背包的拉鏈,硬塞了進去,塞完了心也空了,感覺所有的事都交代了,居然無話可說了。
兩人就這麼在晚飯後忽然熱鬧起來的人來人往的街上站著,季棠棠忍住眼淚,她覺得挺對不住岳峰的。
她說:「岳峰,我沒死的話一定還你。死的話也留遺書託人還你。」
岳峰補充一句:「利息也得還啊。」
季棠棠含著淚笑了一下,岳峰想了想又問她:「我送你一段吧,上午開車隨便轉道,你出去找車也不方便。我送你出去,找個地你下就行,你想去哪?今晚還在敦煌住嗎?」
季棠棠搖頭:「我想離開這裡,要麼你送我出市吧,在國道或者省道放我下來就行,我搭車往西走。」
岳峰點頭:「那上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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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市區不算大,很快就到了出市的收費站,收費站的這頭那頭,簡直是兩個世界,一邊燈火輝煌,另一邊是漆黑的314省道,收費站的女警似乎頭也不抬,收錢開閘放車,等車開過了,她才抬頭看了眼車牌,一邊看一邊撥手邊的電話,拎起話筒說了句:「是那車,剛出去。」
岳峰又往前開了一段,慢慢停下來,前後的車道都黑洞洞的,車皮跟柏油瀝青地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季棠棠就在這裡下車了,岳峰在車上沒動,季棠棠走過時,他把車窗搖下來,問她:「這麼晚了,這麼黑,你一個人搭車,沒事嗎?」
季棠棠笑了笑:「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放心吧,再說了,一般人想放倒我,也挺困難的。」
這話是實話,自己的擔心有點多餘,眼看著她就快走到車燈照不到的地方,岳峰忽然又叫住她:「棠棠。」
季棠棠走回來,站在距離車子一丈來遠的地方:「還有事嗎?」
岳峰的聲音有些哽咽,他深吸了一口氣,儘量平靜地說下去:「棠棠,我想跟你說,就算你爸爸騙了你,設計了你,你也不要對所有的事所有的人絕望。這一輩子,你總得去相信一些人的,如果你覺得全世界都是敵人,那你就得跟全世界斗,你馬上就會垮的。保護自己當然很重要,但是把自己保護到懷疑全世界,你不覺得活著太難受了嗎?棠棠,你不相信我沒關係,但是我希望,你以後吧,能開朗一點,試著去交一些朋友,老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他們幫的上你的,至少有個小災小病的,有人照顧你吧?最後我想跟你說……」
說到這,他突然說不下去了,低頭在方向盤上靠了一會,才重新抬起頭:「最後我想跟你說,我真沒騙你,真的。」
季棠棠點頭:「我知道了,我會儘量聽你的話的。」
她說完就轉身離開,剛一轉身,眼淚刷的全流了下來,她覺得自己特別混帳,她慢慢走出車燈照射的範圍,心裡默唸著對不起對不起,然後又不斷地同自己說這麼做是對的這麼做是對的。
岳峰跟她不一樣,她是家破人亡了,但岳峰有家有業有朋友有牽掛,岳峰幫她就等於是在和秦家作對,秦家人多狠啊,連這種改頭換面同床共枕然後痛下殺手的事都做得出來,怎麼能把岳峰也牽扯進來呢?她這麼難得,遇到一個對自己好的人,以後可能也遇不到了,這唯一的一個,一定要保護好,好好保護起來。
一定要保護好,季棠棠閉上眼睛,默默又對自己說了一遍,臉上的眼淚已經風乾了,皮膚有點裂,被淚水一浸絲絲的疼,眼前的省道還是黑漆漆的,春假期間,連路上的車都少了,不知道今晚上能不能搭到車了……
身後傳來轟的一聲巨響,震的季棠棠毛骨悚然,一股不祥的預感剎那間攫取了整個心臟,她猛地轉過身去。
一輛不知道什麼時候開過來的巨大的貨車停在當地,車射燈一閃一閃的,就在射燈的閃程之內,岳峰的車已經整個被撞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