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桑珠活佛所說,季棠棠恢復的很快,第二天送桑珠活佛他們走時,她的表現已經跟常人沒什麼兩樣了,牽著央宗的衣角說:「央宗,你們要早一點回來,桑扎寺沒有人就不好玩了。」
央宗有點難過,他是知道季棠棠要回到漢地去了,雖然師傅說她養好了身體之後「也許」會回來,但是以後的事,誰能說得准呢?他自小在桑扎寺長大,接觸的除了師傅師兄就是前來祈願跪拜的信民,季棠棠可算是唯一的朋友了。
他看著季棠棠上了岳峰的車子,忍不住問桑珠活佛:「師傅,就這樣把她交給別人,真的沒問題嗎?拉姆是我們的朋友。」
桑珠說:「她的朋友來找她了,拉姆也到了該走的時候了。」
央宗忍不住爭辯了句:「但是拉姆不認識他。」
桑珠活佛哈哈一笑,伸手指了指醫院外頭的大街:「你看到什麼了?」
時候正是上午,大街上人來人往的,央宗睜大眼睛看了半天,很是遲疑地答了一句:「很多人。」
「這麼多人,為什麼拉姆只跟他走了呢?央宗,很多時候不要受耳眼口鼻的矇蔽,內觀其心,聽聽發自本心的聲音。拉姆的本心已經認出他了,我們就不用再為她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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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峰決定進大北線,一來是照應到陳二胖他們,二來北線的確景色獨到,他想讓季棠棠散散心,依桑珠活佛所說,「感官一一打開」,三來也是因為多瑪在大北線上,他想去看看棠棠生活了這麼久的地方。
但他很快就和陳二胖他們拉開距離了,原因是他老停車,季棠棠經常指著窗外「咦」一聲,「咦」了他就停車,那種堆起來的草垛子,脖子上圍了個大紅圈就說是藏獒的獒犬,背上蓋著彩色毛氈子的拍照氂牛,她都好奇的很,岳峰就牽著她近前看個究竟,陳二胖在前頭等的滿心納悶,有一次忍不住開車掉頭回來找,找到了差點吐血:「峰子,這一路上都是這個,有什麼好看的啊,啊?再說了,她不都在這一年了嗎,不是天天都看嗎?」
岳峰不理他,就坐在草地上等季棠棠,當陳二胖是空氣,過了會季棠棠看夠了,過來拉岳峰,岳峰很麻利地跳起來:「走。」
季棠棠咯咯笑起來,對陳二胖說了句:「我喜歡他。」
陳二胖沒好氣:「為什麼啊?」
「他乖乖的聽話。」
陳二胖凶她:「那我要乖乖的聽話你是不是也喜歡我啊?」
「不喜歡。」
「為什麼?」
季棠棠歪著腦袋想了半天,說了句特傷陳二胖自尊的話。
「你胖!」
岳峰在一旁捂著肚子狂笑,陳二胖淚牛滿面:「老子不跟你們一路了!」
陳二胖的車屁股後面騰起一股子土煙絕塵而去,接下來就沒等過岳峰,只是每隔一段時間短信報一下到哪站了,反正根據岳峰停的頻率,兩邊的距離是越拉越大就對了,最後一次報的時候,陳二胖已經徹底不指望他了,給他發短信說:你倆慢慢談戀愛吧,我們要去「一措再措」了。
藏語裡把「湖」稱為「措」,譬如西藏三大聖湖納木措、羊卓雍措、瑪旁雍錯。大北線以「措」多而聞名,所以大北線的旅行一般被稱為「一措再措」,而大北線行近終點的色林措,更被一些人稱為比聖湖還要美,但是當地人秉承不宣揚、不開發的理念。
「一旦開發,你們漢人就來啦,太多遊客啦,哦呀,不要不要。」
不能第一時間「一措再措」,並不影響岳峰和季棠棠的好運氣,車過茶卡鹽湖時,他們看到了藏野驢。
還是季棠棠先發現的,她沒「咦」,代之以驚訝的「哇」,岳峰車子剛停下來,她就迫不及待地搖下車窗,半個身子都探出去了。
岳峰從後面抱住她:「棠棠坐下,別摔著。」
季棠棠很不情願的坐下來,很有些著急,但車子又不能開的太近,一旦聽到車子的引擎聲,藏野驢就會受驚逃散,岳峰從後座的包裡把望遠鏡拿出來,調了遠近之後給她:「拿著看。」
季棠棠高興壞了,眼睛貼在望遠鏡上,看的目不轉睛的。
已經是傍晚,天有些陰,茶卡鹽湖好像蒙了一層淡淡的霧,遠處的湖、近處的黃土和奔跑著的藏野驢,美的像是一幅油畫。
沒過多久,藏野驢就跑的無影無蹤了,天上開始飄下細細的牛毛樣的小雨,視野裡只剩下碧藍色的鹽湖,還有湖邊堆集著的雪一樣的鹽晶。
季棠棠惆悵似地嘆了口氣,岳峰從背後擁住她,親親她面頰:「走嗎?」
「不走。」
不走就不走吧,岳峰就這麼靜靜陪她待著,這裡離鎮子還有段距離,周圍靜悄悄的,偶爾有黃鴨忽然從湖面掠起,過了一會天就黑下來了,星星從鹽湖四周升起來,密密麻麻,有些臨在湖邊,有些又像掉在湖裡。
藏區的天氣,一入夜溫度就掉的特厲害,岳峰把車窗稍稍搖起了些,取了自己的圍巾把她大半張臉都圍起來,又把她的手包在自己手心幫她取暖。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季棠棠把臉埋進他胸膛,含糊說了句:「困了。」
「走嗎?」
「不走。」
岳峰把車窗搖上,車內空調打到最大,車燈全熄,沒有光的時候,夜顯得特別黑,星星也就特別亮,有時候,半空中光跡一閃,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就下去了,岳峰從後座拽了條毯子來把她給裹上:「棠棠,乖,好好睡覺。」
季棠棠提醒他:「你沒給我念度母贊。」
岳峰暗罵自己疏忽,趕緊又把頂燈開開,從車前屜裡摸出桑珠活佛給的那本書,原本以為照著漢話音譯念就好,誰知道里頭用字生僻,音譯又沒什麼邏輯可循,開頭就是「嗡頂禮至尊聖度母,頂禮奮迅救度母」,岳峰一字一頓,壓根不知道怎麼斷句,讀的磕磕絆絆,直覺電影電視裡和尚唸經伊伊呀呀搖頭晃腦就這麼完了,輪到自己,念了半段,汗都出來了。
季棠棠開始還瞪著眼睛仔細去聽,後來就笑的不行,她是聽慣了的,換了旁人聽,只覺得是唸得不順,但她知道哪裡錯的離譜,所以在岳峰懷裡笑的前仰後合的。
「岳峰,你念的沒有央宗好聽。」
岳峰正想回她一句「我又不是專業唸經的」,忽然反應過來,一顆心跳的幾乎快蹦出來:「棠棠,你剛叫我什麼?」
季棠棠也看他,眼睛明澈極了:「岳峰啊,你不是叫岳峰嗎,你連自己名字都不記得了嗎?」
岳峰眼眶一熱,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末了嘴唇翕動了一下,低聲說了句:「是,我念的沒有央宗好聽。」
季棠棠說:「我唸給你聽吧。」
她伸手就把頂燈關掉了,岳峰摟了摟她,輕聲問:「不要燈嗎?」
「不要,我都記下了。」
岳峰奇怪:「你能背下來?」
「桑珠活佛要我記的,他說,難過的時候,常讚頌度母,得諸佛大加持力,就能從種種災難恐懼中解脫。」
她往岳峰懷裡縮了縮,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凝神想了一下,輕聲開始哼唱。
季棠棠是聽熟念熟的,這麼低聲哼唱出來,分外熨帖流暢,佛教咒誦,原本就有安撫人心的力量,這樣寂靜夜裡,低低的聲音裊裊娜娜,似乎要傳到無窮遠處,但細細聽卻總在耳畔縈繞,岳峰輕輕擁著她,忽然就晃神了。
他想起被燒死的父親,反目成仇的母親,苗苗,潔瑜,雁子姐,九條,毛哥,蔣蓉,生命中兜兜轉轉進進出出的這些人,或讓他覺得世事炎涼,或讓他倍感溫暖慰藉,有些他曾經想努力抓住的,最終漸行漸遠,甚至反目成仇,有些當時不過爾爾的,居然閒閒淡淡,陪他走過經年,時至今日,仍是好友至交;有些以為明日可以再見的,一轉身竟成永別……
生活就是在你意料之外發生的事,命運從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如同一隻翻雲覆雨手,輕輕把你一掃一撥,你的世界就顛覆的片瓦不存,但是何其慶幸,最終的最終,繁華的末了,懷裡的這個人,是他最想留住的那個。
一滴滾燙的熱淚滴在臉上,季棠棠愣了一下,輕輕伸手撫上岳峰的臉龐,低聲問他:「你哭了嗎岳峰?」
岳峰輕輕握住她的手:「棠棠,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去尕奈,讓我遇到你。謝謝你喜歡我,一直喜歡我,謝謝你打這個電話,讓我知道你還在……謝謝……你還在……」
岳峰哽嚥著說不下去了。
季棠棠有些明白,更多的是茫然,她輕聲說:「岳峰,你不要難過了,我會陪著你的。」
岳峰低下頭,輕輕吻她眼瞼:「好。」
他還有一句沒有說完,他想跟她說:「謝謝你給我一個家。」
少年起從那個支離破碎的家走出來,他就再也沒有過家了,曾經也做過努力和嘗試,時也命也,機緣不合,最終化為泡影。
但是這一次,他覺得不一樣了,從前擋玻璃看出去,漫天的星模糊著閃耀,像是一盞又一盞歸家的燈火。
此心安處即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