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哥前頭跟岳峰電話說好,已經在酒樓定了個包間,一起聚著吃一頓,就當是朋友見面,歡迎拉姆。
車子快進古城時,岳峰收到毛哥的短信。
「神棍說打死也不見拉姆,給他買兩桶肯德基全家桶也不見,讓他考慮一下民族團結他也不見,我是沒轍了,不帶他了。」
岳峰順勢就把手機遞給副駕駛座上的季棠棠:「棠棠,你粉絲死硬派。」
季棠棠看的哈哈大笑:「還真的。」
出藏之後,季棠棠就改了漢裝,辮子也都放開了——剛放的那一陣子簡直慘不忍睹,從髮根捲到髮梢,劍拔弩張地跟獅子似的,還是岳峰拖她到理髮店燙的直,燙完了才發現這一年她的頭髮長的可真長,烏黑油亮的,都到後腰了。
不過她還是習慣結辮子,在左側挑出三小縷,結了三根小的,到底下又結成一根,綴了小的蜜蠟和紅珊瑚珠子,藏人的風味有了,漢人眼裡又新奇不突兀,倒是分外好看的。
岳峰提醒她:「記得了啊,待會見了毛哥,咱就是拉姆,打死也不認棠棠這回事。要是他逼急了怎麼辦?」
季棠棠大聲回答:「上!身!份!證!」
語氣那叫一個鏗將有力,岳峰樂的不行:「這麼多年沒那張片片兒,忽然有了,特別高端洋氣是吧,恨不得買個包子都出示一下身份證是吧?」
這話是真的,這幾天,季棠棠向人出示身份證的慾望高漲,每次過州縣的路卡都特希望公安也能看看她的,但是一般人家只查司機,拿過岳峰的掃一眼了事,季棠棠有一次忍不住,滿懷希望地提醒查證的警察:「我的要看嗎?」
「不需要。」
季棠棠那個叫失望啊,岳峰在邊上憋笑憋的不行,後來午飯在一家麵館吃牛肉麵,岳峰很正經地提醒她:「棠棠,身份證給老闆看看。」
季棠棠還當真了,激動地去兜裡翻:「為什麼啊?這裡吃飯還查證?」
岳峰噗的就笑噴了,季棠棠氣的鼻子都歪了,刷刷幾筷子,把他碗裡的牛肉片全夾了,順帶加了一大勺子辣椒。
這兩天岳峰老拿這個調侃她,季棠棠臉皮也練出來了,哼一聲正想說什麼,視線所及,不覺愣了一下。
車子已經拐彎了,古城老式的飛簷屋角,忽然間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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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棍特別生氣,氣完了倍感淒涼的那種。
剛才他還準備做最後的爭取,苦口婆心地跟毛哥懇談,他說:「毛啊,棠棠跟別人不一樣,棠棠是我們共同的朋友,共同的,我們都認識的,對不對?」
毛哥很贊同:「對。」
「所以這裡就有個立場問題,立場!你只能支持一個,你支持拉姆的話,你對得起棠棠嗎?嗯?摸著你良心回答,摸!」
毛哥只好摸摸心口:「你要讓我支持,我肯定支持棠棠。但是棠棠已經……過世了,你老用棠棠要求峰子,對峰子不公平你知道嗎?」
神棍不理解,過世了怎麼能算是一個問題呢:「我們阿惠也過世了啊,但是不妨礙我們的感情……」
……
談判至此宣告徹底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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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著巨大的淒涼,神棍開始碼字,同時安慰自己有事業有追求就是好啊,再失落都能找到安慰,而且負面的情緒其實對「作家」來講不是一件壞事啊,看,他今兒個下筆如有神,那叫一個順暢,套用一句廣告語來說:媽媽再也不用擔心我的卡文了!
《玄異記.掌鈴盛氏補記之蠱惑篇》就要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了!
真的只差一個句號,神棍正襟危坐,以握毛筆的姿勢握住手中的圓珠筆,帶著偶像魯迅先生筆下阿Q同學赴死時一定要畫個正圓的嚴肅心情,開始畫句號……
「棍!」
毛哥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吼得神棍一個激靈,手上一劃拉,那麼圓滿的句號拖了一條長長的尾巴出來。
神棍還沒反應過來,又是一聲急吼吼的「棍」,聲調近了很多,毛哥已經衝到後院裡來了,神棍屁股趕緊坐回凳子上,裝模作樣奮筆疾書。
第三聲「棍」響在耳邊,毛哥啪啪啪拍他桌子,聽氣息就知道喘的厲害,神棍慢條斯理抬頭:「小峰峰讓你來請我是吧?我說了我不去的。」
「拉姆……」
「不管是拉姆還是拉公,我都不去。」
「拉姆是棠棠。」
「不管她是棠棠還是……what?」
神棍突然飆出的一嗓子英語把毛哥嚇的一激靈,激靈了之後他反而不急了,給他肯定的答覆:「Yes!」
兩個人會的英文單詞都只以個位數計,所以短暫的國際化對白之後,就是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發懵。
然後神棍突然就激動了:「拉姆不是藏族人嗎,怎麼就成了小棠子呢?小峰峰跟你說的?他確定?」
「尼瑪你不要跟我提峰子這小王八羔子,」一說到岳峰,毛哥就一肚子氣,「跟我說不是,就是長的像,還讓棠棠掏身份證給我看,也不知道是叫拉姆果仁還是果仁拉姆,打量我傻啊,扎兩根小辮子會說兩句藏文就是藏族人了啊,那你還卷頭髮呢,我說你是印度阿三你認嗎?」
「正是!」神棍覺得毛哥說的特別有道理,「然後呢?」
「打死不認啊這兩小兔崽子,然後你嫂子勸我說可能真是長的像,讓我注意民族團結……我就只好忍著,但是忍不住啊,你知道拉姆那漢語說的多溜嗎?還有長相也不是藏族姑娘的長相啊,還有……總之我忍不下去了,藉口上廁所就來找你了,我合計著他倆組隊涮我開心呢,棍,你說的,人得有立場,這次你必須站我這邊!」
神棍激動地都按捺不住了,給人扒皮這種事兒他最喜歡了,再狡猾的獵手都逃不過好狐狸的眼睛啊,毛子的智商有限,這種事他必須得出馬,必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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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哥訂的大包廂,中間一大圓檯子,特顯人少,神棍雙手握著茶杯,脊背筆直,目光炯炯,專盯著季棠棠看。
毛哥儘量不引人注意地靠近他,聲音壓的很低:「收斂點啊棍,你這也太過了吧。」
「沒關係,你不懂,我故意的,就是要給他們造成心理上的壓迫。」
季棠棠被看的怪不自在的,一直低頭,間或拉拉頭髮摸摸鼻子什麼的,神棍低聲下結論:「看見沒,心虛的典型表現。」
岳峰看看神棍又看看季棠棠,末了拿筷子敲了敲面前的碟子吼他:「哎,說你呢,你這麼直勾勾盯著拉姆看什麼意思啊,不知道人家有主啊?」
神棍激動了,繼續跟毛哥耳語:「看見沒看見沒,我還沒出手呢,兩人都沉不住氣了。」
毛哥巴巴等神棍「出手」,誰知道他突然就正常了,若無其事的喝茶夾菜,也不知道夾道第幾筷子的時候,突然大吼一聲:「小棠子!」
可憐季棠棠正在夾蝦,被他吼的一個激靈,蝦都掉桌面上去了,神棍步步緊逼:「你不是說你藏族人嗎,把下面一段話翻譯成藏文,今天上午,我國國家主席毛澤東會見了英國工黨領袖奧巴馬,雙方就那個伊朗核問題長城維修問題還有淘寶能不能賣原子彈問題進行了親切友好地會談。你翻,你翻,你現在就翻!」
季棠棠筷子還停半空,拈筷子的手都抖了,心說還我翻,我翻你個跟頭我翻。
岳峰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毛哥心裡叫了句「我親爹呦」,毛嫂是徹底沒反應過來,倒是毛嫂的娃兒響亮地糾正了一句:「奧巴馬是美國總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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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道菜是烏雞老鱉湯,服務員拿了小碗來幫客人一碗碗的分,趁著這難得的「中場休息」,季棠棠湊到岳峰耳邊低聲說了句:「要不咱認了吧,我覺得告訴毛哥和神棍也沒什麼。」
岳峰給她打氣:「沒事,咱演技派。」
季棠棠差點哭了:「跟神棍那哪是拼演技啊,那是拼神經吧。」
岳峰忍住笑:「其實我也覺得,告訴毛哥沒什麼,但是神棍這個人吧,嘴沒把邊的,我不太確定。」
季棠棠像是有主意:「沒事,你尋個機會跟毛哥講吧,神棍這我來說。」
於是岳峰滿懷欽佩地看著季棠棠這個演技派出手了,她藉口去洗手間,經過神棍身邊時忽然衝他意味深長地眨了下眼睛,神棍還沒反應過來,她又朝門外努了努嘴,然後旁若無人的出門了。
神棍坐不住了,又是緊張又是忐忑還要裝作一切如常,末了說了句:「失陪一下,我要上廁所。」
岳峰憋著笑看他裝模作樣,然後倒了杯酒過去敬毛哥:「哥,別的不多說,謝謝你這麼長時間照顧。」
他這麼客氣,毛哥怪不自在的,趕緊拿酒瓶子斟酒,正倒的當兒,岳峰突然湊過來低聲說了句:「對不住啊哥,你知道我們為什麼不能認。」
毛哥一下子愣住了,倒酒的手都有點抖,但他很快就穩住了,伸手擦擦鼻子下面,又把酒給端起來。
他說:「知道,恭喜了啊,峰子。」
岳峰眼眶有點熱,頓了頓想到什麼:「還有,毛哥,托你打聽的事……」
「放心吧,現在我總算知道你為什麼打聽那些了……空了跟你細說。」
岳峰笑起來,忽然覺得這個時候,說什麼都顯得多餘。
他端起酒杯:「那,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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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一刻鐘之後,神棍回來了,毛哥已經從岳峰那裡知道大致的情況,專等著看他回來之後怎麼出幺蛾子,果然,沒兩分鐘之後,他偷偷朝毛哥使眼色,示意附耳過來,然後低聲的,無比肯定地說了句:「不是。」
毛哥心裡罵「叛徒」,臉上還得無比失望:「真的?」
「真不是,」神棍特別肯定,「剛我是太激動了,不理智,冷靜下來之後我就反應過來了,一看就不是,氣質也不像,臉嘛乍一看挺像的,細看不對,她臉比棠棠長,眼角比棠棠翹一點點,嘴小一點點,鼻子高那麼一點,頭髮的顏色也深一點,嘴唇紅一點點,皮膚差一點……」
毛哥好想把桌子上那盆梅菜扣肉扣到神棍頭上去。
季棠棠是跟神棍錯開了時間進來的,落座時悄悄給岳峰比劃了個V的手勢,岳峰湊過去低聲問她:「你怎麼說的?」
「認了。」
「他沒嘰歪?」
「沒,我跟他說當他是重要的朋友才對他承認的,一定要幫我保密,這事我對誰都沒說過,對岳峰都沒說。」
岳峰倒吸一口涼氣:「他信?」
「信,激動壞了,一個勁問我,你連小峰峰都沒說?他以為你只是跟棠棠長的像?你準備瞞他一輩子嗎……」
想了想她又補充:「神棍還說,也難怪,小峰峰的智商,估計看不出來。」
岳峰無語,再抬頭時,無意間撞到神棍的目光。
那種又是同情又是感慨又是得意的眼神是要怎樣?
岳峰翻了個白眼,埋頭喝了口湯,又含糊問了一句:「所以他保證不會亂說。」
「保證了,還發了誓了。」
岳峰放心了,發誓這玩意因人而異,有些人發誓如同放屁,但是神棍發誓,他真信。
「發什麼誓了?」
季棠棠微笑著沒說話。
發了什麼誓來著?
神棍當時被她的這種「信任」給感動壞了,激動的說小棠子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幫你保守秘密的,小毛毛好像懷疑你不過沒關係我會對付他的……
季棠棠有些愧疚,覺得自己仗著點三花兩繞的小聰明在欺負老實人,她想說什麼,但是神棍不由分說就打斷了。
他說:「不行,我得發個誓,我以盛澤惠的名義發誓,我要是說出去了,活該被她的蠱蟲給咬死,咔嚓咔嚓,吃的骨頭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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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做夢也沒想到,會在神棍這裡看到盛澤惠的照片。
那樣嫻靜的民國女子,鉛華洗淨,長發綰髻,溫婉而又從容,但是誰能想到,這一切自她而始,百餘年不絕,跨越年代塵煙,一直延續到此時、此刻?
時候正是午後,陽光淡淡的,籠著古城的每一個角落,毛嫂說晚上要包餃子,一回來就在廚房忙活開了,菜刀篤篤篤的剁餡聲隱隱傳來,透過神棍屋子打開的窗戶,可以看到院子裡幫著毛哥做鞦韆架的岳峰,毛哥仰著頭幫他扶梯子:「那,那,釘子釘那……」
一切,恍惚的像是一場安靜的夢。
神棍充滿期待地看著她:「怎麼樣小棠子,我寫的怎麼樣?看得懂嗎?感人嗎?」
季棠棠這才反應過來,她低頭去看手裡那幾張寫滿了字的稿紙,輕聲說了句:「挺好的!」
「我就知道你看得懂!每次給小毛毛看都像要了他的命一樣,所以說,知音難覓,小棠子,知音難覓就是這個道理。」
「那條蟲子就是蠱蟲嗎?」
「是的,這也是我後來翻閱了很多資料苦思冥想想出來的,你得把前後的事情串連在一起看,你想啊,當時兵荒馬亂的,她孤身出現在那麼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一定不是個普通女人。雖然那老頭說她是上海來的,但是她肯定不是上海人,不是說苗疆女人善蠱嗎,我推測吧,她不是雲南就是廣西的。」
「小棠子,你知道這個蠱是怎麼回事嗎?據說要用很多毒蟲,一起關在一個容器裡,讓它們互相殘殺,你吃我我吃你,最後剩下來的那個蟲子叫蠱,我在裡頭也寫了,這個盛澤惠讓人家把她釘死在棺材裡,那個最後離開的老頭又聽到棺材裡傳來哧拉哧拉劃東西的聲音,我敢說,那個棺材裡一早就被她放了毒蟲了,她進去之後這個煉蠱的過程就開始了,棺材板上不是有字嗎,路鈴一脈,絕於三代,這就是她當時放出的咒。而以身伺蠱,必然早就極大的怨念,綿延百年不絕。」
「那個蟲子有那麼粗,我大腿那麼粗!見都沒見過,又出現在盛澤惠死的地方附近,肯定就是那條蠱蟲,蟲不死咒不絕,她既然要咒三代,這蟲子肯定也活的時間長,而且蠱蟲是有活動範圍的,一般不離開煉蠱之地方圓一兩里,而下蠱的人開始又要考慮到藏蠱,不能讓別人輕易找到,所以會選特別難找和特別偏的地方,這也就是盛澤惠下葬之處那麼怪異的原因。」
「你還記不記得去年在古城,我給你講過一個故事,盛家的女兒?我在山崖底下遇到的那個盛家的男人,他不是說他姐姐是掌路鈴的嗎?如果他這一支路鈴正好是盛澤惠詛咒的那一支,那他的死其實不能算是偶然,而且我敢說他姐姐應該也死了,根據盛澤惠的年紀推測,絕於三代,第三代正好是到他提到的外甥女,這個外甥女死沒死就很難說了。」
季棠棠看著神棍:「為什麼她死沒死很難說?」
「因為蠱蟲死了啊!」
季棠棠的聲音有點異樣:「是不是蠱蟲死了,詛咒就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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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發現眼睛裡的那條血線不見了,是在到了藏北半年之後的事。
季棠棠也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時候不見了的,因為在那之前,她已經完全不關心這個問題了,所以發現血線消失的時候,居然連一絲一毫的驚喜都沒有,反而自嘲地想著:是因為我現在活著跟死了也沒什麼區別嗎?
後來桑珠活佛到多瑪,季棠棠還試探著向他提起過這個問題:「上師,你聽說過一種叫蠱的詛咒嗎?」
桑珠活佛點頭:「聽過。」
「如果中蠱了,是不是只有死路一條了?」
桑珠活佛很意外地看著她,末了垂下眼簾微笑:「拉姆,你過來坐下。」
季棠棠依言坐到桑珠活佛身邊,還沒有坐定,桑珠忽然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季棠棠跌到邊上,莫名其妙之下只好撐著地坐起來,桑珠活佛又是一掌推過來,這一次她有準備了,硬是抵住了,隻身子晃了一晃。
桑珠活佛微微一笑:「拉姆,詛咒是一種惡念,來自你的敵人,但不管世人把它傳的多麼可怕,你要相信,善念和一顆堅定不移的心足以和它對抗。」
季棠棠聽不懂:「什麼意思?」
「我之前推你,就如同外力施加的詛咒,你若害怕無措聽之任之,只會被推倒。但是如果一個人無畏無懼,做好準備,不放棄任何希望,詛咒又能把你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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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忽然有些迷茫,她也搞不清楚,自盛澤惠以下,路鈴這一脈的悲慘遭遇,到底是天意,還是自作孽不可活,而她終於能活到這一刻,到底是因為自己一直都在求生,還是神棍機緣巧合之下殺死了蠱蟲。
她又把自己的問題重複了一遍:「是不是蠱蟲死了,詛咒就解了?」
神棍想了想說:「我也不確定。」
「下蠱的程序太複雜了,我不是黑苗,搞不清楚,要說解蠱的話,殺蠱蟲肯定是最重要的一環,但是殺了之後是不是還有其它手續,這個難說。不過我敢肯定,詛咒帶來的傷害,在蠱蟲死後,肯定要打很多折扣的。」
「怎麼個折扣法呢?」
神棍打比方:「就用這個絕於三代的詛咒來說吧,有可能最開始盛澤惠的用意是讓路鈴這一脈死絕了,可是蠱蟲一死,情況就不同了,我猜測,盛家不是用女兒來傳代嗎,絕於三代,很可能第三代的盛家女兒不會再生女兒了,她即便嫁人,生的也是兒子,這也是某種意義上的絕於三代啊,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