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沁州外荒原,颯颯西風,蕭蕭秋草,日頭早已落下,蒼茫黑暗的荒原上一股蕭索肅殺之意。
「喝哈!」
一聲渾厚的吆喝,馬蹄飛揚,飛馳衝進營地裡,所過之處,捲著一股狂風,一支百十騎的哨探隊伍疾馳而過,縱馬進了荒原上的西華國營盤裡,打破了營盤的安靜。
已是初冬的天氣,風裡頭寒意凜冽,赫連寒正在中軍帳中與眾將商談軍事,西華眾將幾乎都是身材雄壯,英氣迫人,其中穿著黑色軟甲的赫連寒更是雄姿英發,這些日子他精力旺盛,武藝高強,運籌帷幄,親率軍隊決戰千里,作戰之時不屈不撓,領軍作戰身先士卒,落敗之時親自斷後,無不令將士敬服,身上那睥睨天下的傲然之氣更是猶如出鞘的利劍一般寒芒四射。
他在燈下看著地圖,淡淡道:「如今沁州已經降霜,天氣開始轉為寒冷,但是距離大雪封道還有一月之期,算的上是我們進軍的一個好時機,我們兵強馬壯,若是進攻沁州,正是良機。」
外頭卻有哨探隊伍來報:「大秦那支女將的隊伍依然綴著我們。」
赫連寒冷笑一聲,幽深黑眸裡露出了冰雪一般冷酷無情的神色:「女人就該好好在家裡服侍男人,戰場沒女人什麼事情!要不是敬重管千山一世英雄,那日孤就斬盡殺絕了!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旁邊一名將領笑道:「聽說管千山為了這個百越的聖母,滯留百越十數年,境界停滯不前,想必是夫妻恩愛,她跟著我們只怕是尋機想要回管千山的首領吧。」雲陽侯管千山的首領,如今正高高的掛在營盤正中央豎著的旗桿上,西華國兵士看到此頭顱無不想起那日旗開得勝,士氣高漲,信心十足。
赫連寒冷哼了一聲:「百越那種地方,氣候溫暖潮濕,男子普遍瘦小,她能勉強稱個大王,來到北邊,女人還是乖乖的將戰場讓給男人吧!今晚孤就去收拾了她們,省得老跟著如同老鼠一般煩人!至於管千山的首領,雖然有些對不起這個英雄,那日當真被他垂死反抗,斬殺了不少我們西華的好男兒!但是如今此首領對士氣很重要,少不得暫時借用,將來待我西華國一統天下,給他追封風光大葬好了。」
將領們笑了,看往赫連寒的眼裡充滿了甘願效死的狂熱,對自己的統帥描繪的美好前景充滿了信心。
這時,安靜的營盤裡,忽然傳來了一陣飄渺的歌聲,若有若無,赫連寒愣了愣,問了句:「誰在唱歌?」
將領們靜了下來,赫連寒當頭帶著眾將領掀簾出帳,星光閃冷,霜氣凝寒,萬籟俱寂,露飛平野,歌聲漸漸近了,是個女子的聲音,歌聲隱隱帶著悒鬱悲傷,幽恨重重,深秋蕭索,那歌聲中流露出來的悲切苦痛在寂靜中分外清晰,越來越悲愴的曲調令得整個天地間都彷彿充滿了蒼涼蕭瑟的氣息。
赫連寒只覺得週遭的喧囂逐漸被抽離,耳邊靜寂得只剩下那淒切的歌聲,漸漸自己的身體像羽毛般輕盈,輕得似乎不再屬於自己,心裡卻分明是越來越澄澈清晰,他心如鐵石,本不會為這生離死別的悲傷所動,然而如今卻彷彿自己的靈魂被抽離了一般,身體一動都動不了,卻能聽到馬蹄得得,一個渾身縞練,遍體素絲,銀盔銀鎧,素淨得如月色清明一般的年輕騎士縱馬而入了營盤,而所有的兵士都彷彿在聽歌一般凝立不動,眼睜睜地看著那白衣白甲的騎士長驅直入營盤中間,一躍便將那高高旗桿上的雲陽侯的首級取下來抱在懷中,驅馬又往營盤外疾馳而去,那馬顯是好馬,轉瞬便已到了營盤入口處!眼見便要揚長而去!
赫連寒忽然心神一震,咬破舌尖,劇痛讓他終於魂歸於體!他大喝一聲,一躍而起,宛如鷹隼展開雙翅,霍然往那騎士撲了過去!那個騎士卻是全不回頭,一力向前,前頭灰沉沉的黑暗裡忽然一支埋伏著的弓箭騎手隊伍顯露了出來,暴雨一般的箭如流星一般地對他射來,箭頭閃著藍光,淬著劇毒!他連忙提氣赫然往上憑空拔高了數尺,雙掌連拍,掌風連連,那些毒箭分毫未傷到他!
然而就這片刻的功夫,那白衣白甲的騎士又已縱馬奔出很遠,此時,營盤內卻是起了大火!他心中一沉,知道前頭還不知有多少陷阱,自己孤身一人,不便強追,而營盤起火,將士們都被那邪門的歌聲迷住了,也不知情況如何,只好連忙折返回營盤,那歌聲卻已止住了,武藝高強些的將領已經緩了過來,正忙著組織兵士救火,卻是幾個營帳起了火,損失不大,一些兵士們卻仍然還在癡癡的,有些回了神則痛哭不已,有些則沮喪之極,整個營盤雞飛狗跳,士氣低落。
將領們回到了中軍帳,看著赫連寒陰沉著臉,也盡皆無語。
赫連寒問道:「你們方才是什麼情況?」
一個將領道:「頭腦很清醒,發生什麼都知道,但身體卻像不屬於自己的一樣,動彈不得。」有人道:「好似自己的魂靈出竅了一般……太邪門了。」
赫連寒沉下了臉,連他武藝這般高強都中了招!幾乎失神一刻!又有將領怯怯道:「這南越的聖母,只怕還真有些邪門法術。若是適才是直接刺殺太子殿下……」眾人皆後怕不已,適才人人都這般,若是那騎士直接是刺殺太子,那大家也都別打了直接回西華吧!
赫連寒哼了一聲道:「這歌聲一是我沒有防備,二是這歌聲必然極耗心神無法保持太久!我們守衛森嚴,她們根本無法在這麼短促的時間裡找到我們中軍帳的準確位置,更無法保證一擊得手!因此只能幹偷偷首領這等事了!且這邪術必然有嚴苛的條件,比如深夜安靜,眾人心神鬆懈之時,若是戰場上,嘈雜不堪,人人警惕,只怕無法奏效,否則她早就該施展了,如何等到如今大材小用用來偷屍體?」
眾人紛紛舒了口氣道:「太子英明。」
赫連寒卻心中氣悶,知道此次卻是讓士氣正高漲的西華軍狠狠地挫折了!這鬼神玄妙之事,卻會讓普通兵士心生畏懼,極為不利戰事!如今少不得要速戰速決,盡速再取得一場勝利,否則時間拖長,對遠征的西華軍大為不利。
沁州城兵馬官署內,冼夫人正為剛剛縫補完整的雲陽侯屍體擦洗乾淨,一一替他換上衣服,旁邊跪著渾身素縞的管英,甲盔未脫,渾身征塵,正是他今晚去奪回自己父親頭顱,呆呆地望著母親和父親。冼夫人面色白得猶如紙一般,連唇上都無一絲血色,雙眸黑沉沉的,彷彿失去了生命所有的光彩,身上卻穿著一套華麗至極的紅色百越裙裝,上用精緻發光的彩線繡著五毒紋樣,銀飾華美燦爛,更襯出她的慘白枯槁來。
門豁然被推開了,風捲了進來,渾身縞素的管夫人、葉默存和急雲征塵滿面的站在了外頭,管英抬頭看了他們一眼,神色漠然,冼夫人卻絲毫不動,她彷彿全副心神都在手下的屍體上,全神貫注,手勢輕柔,彷彿一如每一個清晨一般在替雲陽侯整理衣裝。
管夫人撲在了床前,這些天一直心存的僥倖終於被打破了,她色如死灰,嘴唇顫抖著,恍然覺得胸口空蕩蕩一片,她伸手小心翼翼地去觸摸那被風霜摧殘過依稀熟悉的臉,一陣濃烈無比的愴涼噴薄而出,她聽到自己似乎從空蕩蕩的胸口嗚咽了一聲,然而空空落落,彷彿是從極遙遠的地方飄來的,心裡彷彿被完全挖空了,她眼窩發酸,卻乾乾澀澀流不出眼淚,半晌終於猶如失去了雙親的小獸一般的哀嚎了出來。
冼夫人平平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黑沉沉的雙目終於劃過了一絲淚光,她啞聲道:「你女兒來了。」彷彿說完這句話,就耗盡了她的精氣神,一口血吐了出來,管英上前扶住了她,淚水卻也滑落了下來,冼夫人低聲道:「不管你原諒不原諒你父親和我,我都要陪他而去了……英兒是你弟弟,和你留著一半一樣的血,你們姐弟以後要互相扶持……」話未說完,連綿不絕的血水不斷從她嘴角湧了出來,他們全都大驚,管英只是無聲地哭泣著,葉默存搶上前把脈後搖了搖頭,低聲道:「心脈衰竭……」
管英抱著她失聲痛哭道:「阿娘為了奪回阿爹的屍體,用了族裡的禁術,被反噬了……」
冼夫人微微笑著,低低地唱起來:「春天如今早過去了,你不必為他歌唱,我的愛人,勇敢的英雄……」她雙目彷彿看到那遙遠的某處,某一個春天的歌圩,年輕的少女遇見了天神一般的人兒。
天亮起來的時候,冼夫人安靜的逝去。她用的是後世被稱為集體催眠的催眠術,以歌為媒介,在靜夜裡,猝然發動,瞬間催眠了數萬毫無防備的軍隊兵士,包括武藝臻於宗師境界的赫連寒,偷回了自己丈夫的屍體,然而施用這樣巨大的催眠術,耗盡了她全部的心血精力,當然,也許在丈夫死去的那一瞬間,她的魂靈就已隨他而去了,不過是為了完成讓丈夫得已全屍而苟延殘喘而已,她一輩子為愛而活,隨心所欲,毫無顧忌,終於得償所願,與愛人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