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壽坊就在西市的正東面,柳清歡跟著龜茲樂隊從西門進入延壽坊,輕車熟路地往周府趕去。
一路上樂隊的人都在用胡語低聲交談和說笑,芃芃偶爾插上兩句嘴,然後又往柳清歡的方向看一眼。眼見著離周府越來越近,芃芃心裡卻越來越不安。他皺起濃眉,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了——這種在戰場上鍛鍊出來的敏銳直覺,向來很準。
他走到柳清歡的身旁,壓低聲音道:「烏拉拉,我總有種不好的預感,不如我們找個機會溜走吧。」
柳清歡側過頭看他,一雙美目中隱隱閃著戲謔的光:「你怕?」
「我當然不怕!」要是他一個人的話,他當然不怕,可現在身邊還跟著一個侯爺夫人……侯爺在西山一拳打死一隻獵豹的事蹟早就在軍中傳得沸沸揚揚了,他可一點都不想步飛將軍的後塵啊。
跟著隊伍進入了前面的一條小巷,芃芃張了張嘴準備繼續勸說,可這次剛來得及說出「烏拉拉」三個字,隊伍最前面的幾個人就突然「咚咚咚」地倒在了地上。
三個人影飛快地閃了過來,擋住了隊伍的去路,芃芃正想上前護住柳清歡,又一個人影如閃電一般地掠了進來,柳清歡只覺得脖子上一涼,一把做功精巧的匕首已經抵在了她的咽喉上。
拿著匕首的男人笑了笑,把頭湊近她跟前:「噓,別說話,美人兒。」
他的漢語說得很生澀,還帶著濃濃的異域口音。逆光的位置讓柳清歡只能看清他高大的輪廓,以及他面上那隻張揚的鷹隼面具。
她抿了抿唇,聽話地沒有作聲,男人似乎對她的表現很滿意,微微勾了勾薄唇。芃芃皺著眉頭僵硬地站在原地,對方的武功很高,而且現在柳清歡受制於人,他不敢輕舉妄動。
他微微側了側頭,目光往身後瞟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整個龜茲樂隊的人已經全部倒下了,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
巷子尾的一個人影見還有漏網之魚,正想過來如法炮製地敲暈芃芃,芃芃就捂著腦袋痛呼一聲:「啊!我倒了!」
話音落下的同時,他已經如一灘泥巴似的癱倒在了地上。
拿著匕首的人看了他一眼,似乎對他沒什麼興趣,又把目光移到了柳清歡的身上:「你是阿娜耶?」
柳清歡點了點頭。
男人微微拉開和她的距離,不過手中尖利的匕首依然抵在她的頸上:「我們現在要代替這支龜茲樂隊去周金金的酒宴上表演,不過我們少了一個擅長胡旋舞的胡姬。」他說到這裡,薄唇上又掛上一點笑,就連冷冽的嗓音也不再似剛才那般倨傲,「只要你一會兒乖乖跳舞,不做多餘的事,我保證不會傷害你。」
柳清歡又點了點頭。
「很好。」男人笑著說完這兩個字,收回了手裡的匕首。
柳清歡微微鬆了一口氣,就見他們開始扒地上人的衣服了。她抽了抽嘴角別開頭去,耳邊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突然那個面具男輕笑了一聲,對周圍的人吩咐道:「你們動作快一點,沒看見美人兒都害羞了嗎?」
柳清歡:「……」
她目不斜視地盯著牆壁,耳邊換衣服的聲音卻明顯比剛才快了不少。
「好了。」面具男隔著面紗勾住柳清歡的下巴,讓她轉過頭來。柳清歡看著眼前的人,眸光微微動了動。他已經摘下了面具,換上了胡人的服裝,不過翻領高高立起,將他鼻樑以下的部位都遮住了,尖頂的胡帽向外翻捲出一層絨毛,擋住了他的額頭。
只有那雙鷹隼一般的眼睛看得格外清楚。
這群人換好衣服後將癱倒在地上的人拖到了更隱蔽的地方,然後還算有良心的將自己的長袍留下,才撿起地上的各種樂器,走出了小巷子。
柳清歡回頭看了一眼,那些長袍之前她在拜火教的祭司身上看見過,可拜火教的人出來做壞事,竟這般不加掩飾?到底是後台太硬還是人蠢沒藥醫?
芃芃拉了拉身上的長袍,看著柳清歡遠去的背影,在心裡嗷嗚一聲。善善摩尼,這次是真的要步飛將軍的後塵了。
從小巷出來以後,沒走多久就到了周金金的府邸。正堂正在宴客,為了展示《白玉蘭·春》,周金金特地邀請了不少大承的文人雅士,當然,也少不了他的豬朋狗友。
柳清歡跟著假龜茲樂隊抵達的時候,堂上的舞姬剛好跳完了一首曲子。有人催促周金金把《金玉蘭·春》拿出來,周金金只做作地搖了搖手上鑲著金邊的摺扇,笑著對眾人道:「某聽聞近日西市來了一位胡姬,胡旋舞跳得一絕,今日特地將她請了過來,為大家助助興。」
雖然不能欣賞到名畫,但能欣賞到美人,堂上之人也沒有再發對,而是靜待佳人出場。柳清歡羞羞答答地上來後,差點僵硬在大堂之上。
她之前可沒聽說過唐子博也會來。
她飛快地眨了眨眼,今日的這個酒宴,比她想像中的還要精彩。
奏樂之聲突然響起,柳清歡微微愣了愣,原本以為是一群半路出家的烏合之眾,沒想到還真的會演奏樂器。她沒再看唐子博,而是跟著節奏在堂上飛快地轉了起來。
胡旋舞的服裝本就輕薄飄逸,隨著旋轉而飛揚的秀髮和寬袖長裙交織在一起,一時迷了堂上眾人的眼。腰間手腕的珮飾叮噹作響,更是為這輕盈的舞姿添加了靈動的一筆。
霎時叫好之聲四起,將整個酒宴的氣氛渲染得更為熱烈。就連周金金的眼神都不經意地變了變。他本不喜歡胡人的長相,雖然高鼻樑白皮膚一時覺得新鮮,但絕不如有才情的大承女子耐看。可眼前這個起舞的胡姬,就像有什麼特殊的魔力一般,竟讓他捨不得移開目光,生怕錯過美人不經意間投過來的一個眼神。
那雙眼睛不是勾人,而是能勾魂。
周金金摸了摸摺扇的扇骨,又想起自己最近好像缺一個十四房小妾。
一曲舞畢,堂上的叫好之聲不絕於耳,大家都沉醉在胡姬美妙的舞姿之中,把那副還等待鑑賞的名畫忘到了九霄雲外。
不過總有人眾人皆醉我獨醒。
一聲清冽的冷哼從左邊傳來,就像一盆冰水澆熄了堂上熊熊燃燒的烈火。柳清歡循聲看了過去,見一個裹著帕頭的青年跪坐在坐席之上,眉宇間儘是書卷之氣。
她雖不認識這人,但能來參加這個酒宴,想必也是長安城裡有名的青年才俊了。
「敬仁兄可是對方才的舞樂不滿?」周金金搖著摺扇眼巴巴地看著青年。曹敬仁可是前陣子才剛中了進士,而且還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位進士,聽說皇上都對他都另眼相看。這次好不容易把他請來,他可不想把人給得罪了,要是還能順便把自己的大女兒嫁給他,那就更好了。
曹敬仁瞥了周金金一眼,語氣依舊清冽:「我是對你不滿而已。」周金金被怵得一愣,還未開口,又聽曹敬仁道:「我今日是為了丁茂學的《白玉蘭》而來,你若是真有此畫,就拿出來讓我看看是不是真跡。」
這話一說完,堂上就有人嘲諷曹敬仁不解風情,曹敬仁身上有才氣也有傲氣,當即就回敬了一句過去。周金金見兩人氣氛劍拔弩張,忙不迭地讓下人進屋,將《白玉蘭·春》拿了上來。
畫軸用上好的錦套裝著,周金金接過錦套,小心翼翼地打開,將畫取了出來。畫卷在眾人眼前慢慢展開,堂上之人皆屏息凝神,彷彿在見證什麼奇蹟。等那朵瑩白如玉的玉蘭花完整地呈現在眾人眼前時,堂上發出一陣不大不小的驚呼。
柳清歡也伸長脖子看著周金金手上的畫,這幅畫比一般的畫要小很多,可能只有普通詩畫的一半大小,最奇怪的還是,畫上明明是一支白玉蘭,旁邊的題詞卻是一首詠梅的詩。
剛才還熱鬧非凡的正堂現在安靜得只能聽見眾人的呼吸聲,長安的才子們在對著《白玉蘭·春》發了一會兒呆後,紛紛盡職地發表讚美之詞,更有甚者,激動得當即作了一首詩,以表達自己對大師的崇敬之情。
周金金的豬朋狗友們不懂畫也不會作詩,但知道這畫是周金金花了重金買下的,就沖那價錢,也必須是曠世之作!於是他們也紛紛對著周金金讚不絕口,只有曹敬仁一言不發地看著那幅畫。
柳清歡的目光落在曹敬仁身上,她發現堂上除了她以外,還有兩個人的注意力也在曹敬仁身上。
一個是唐子博,一個是挾持她的面具男。
曹敬仁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突然朝周金金走去。也許是他的氣質太過清冽,圍在畫周圍的人自動讓了一條道給他。他湊進畫卷看了一陣,又變化了好幾個角度審視,最後連作畫的紙張都認真地摸了一摸。然後在眾人的注視下,他終於直起腰來,看了周金金一眼:「運氣不錯,是真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