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慕只愣了一瞬,就收起刀朝柳清歡走去:「清清,你怎麼來了?」他的表情早已恢復如常,柳清歡看著他嘴角淡淡的笑,輕輕勾了下唇:「今日覺得身體比前幾天好了不少,所以在花園裡散散步。無意聽說侯爺在正堂宴客,好奇之下便想來看看。抱歉,我不應該擅自來正堂的。」
這當然是謊話。
她醒過來沒多久,就聽說薛慕把那個假扮成舞姬的刺客劈成了兩半。柳清歡這些年雖然騙了不少人,但未曾殺過一人,薛慕這般殺伐果斷,倒是讓她心裡難安。
直到今日聽說他在府上宴客。
這個時候宴客,一定是與行刺一事有關,所以她特意找了個由頭過來看看,不料卻看到了剛才那一幕。
薛慕殺起人來,毫不心慈手軟。也許是他過於溫潤俊朗的外表,讓人忽略了「第一戰神」這個稱號是用血和生命換來的。
薛慕聽完柳清歡的話,也無責怪之意,只是讓她早些回房休息。柳清歡點了點頭轉身欲走,臨走之前,她看了一眼自覺清理兇案現場的李默,恍惚中似是聽他正在感嘆薛慕的刀工精湛,切口竟然這般平整。
柳清歡回過頭去,帶著兩個丫鬟回了正房。
等她走遠後,李默停下手中的活走到薛慕跟前,語氣中透著淡淡的幸災樂禍:「早就讓你一刀砍了袁宏財了事,你非要先把他嚇唬夠了再動手,真是太惡劣了。」
薛慕側過頭來,嘴角輕揚:「你似乎很高興?」
李默笑著道:「我是高興啊,不過你可能就不那麼高興了,你看見沒,你夫人剛才的臉色……」
卡嚓。
輕微的長刀出鞘之聲,讓李默頓時閉了嘴。他乾笑了兩聲,繼續任勞任怨地清理起正堂來。
想他堂堂一個威遠將軍,竟然做著這種事,天理何在?
薛慕看著柳清歡漸行漸遠的背影,嘴角的笑意卻在一點一點的消失。
回到房間以後,柳清歡見赤桃和青梔的臉色仍是有些蒼白,便讓她們兩人下去休息,自己在床邊坐了下來。
如果之前她還抱有僥倖心理,想等找齊四幅畫再離開侯府,那麼經過今日之事,她已意識到自己必須盡快離開。
等薛慕知道她一直在騙他時,她不敢保證他會怎麼對自己——但總的來說,一刀劈了自己的幾率最大。
她只是求財,但不想有錢沒命花。
可是她的逃跑計畫還未成熟,就出現了新的變故。
捻棠站在她面前,態度一如既往的惡劣:「侯爺讓你去蓮花亭。」
柳清歡心裡已有不好的預感,但仍是不動聲色地問道:「所謂何事?」
捻棠不耐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柳清歡垂了垂眸,從坐席上站起來。赤桃青梔跟在她身後,卻被捻棠攔了下來:「你們兩個不用跟去了。」
赤桃和青梔有些疑惑地看了對方一眼,還是恭恭敬敬地道了聲是。
柳清歡心中不好的預感更勝,說起來,好像從起床開始,她的右眼皮就一直在跳。
去蓮花亭的路上,捻棠就像是在押送犯人,無論柳清歡跟她說什麼,她都跟沒聽到一樣,緘口不言。
蓮花亭上,薛慕神情專注地煎茶,芃芃和諾宴站在他身側,就如柳清歡第一次來時的情景。
她的眸子轉了轉,走上前對著薛慕微微一笑:「侯爺。」
薛慕抬眸看了她一眼,溫聲道:「清清,你的陪嫁侍婢找到了。」
柳清歡胸口一窒,雖然紅兒是有些小聰明,但面對的是薛慕,她一定抗不過他的審問。
不過身份被拆穿也是她預想之中的事,只是比她預想的來得早一些罷了。
她愣了一下後,面上露出一絲驚喜:「真的嗎?她是出了什麼事,可有受傷?」
這次薛慕還未說話,捻棠就率先忍不住道:「你這個騙子,你還想繼續欺騙侯爺嗎!」
芃芃也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嘴:「沒想到烏拉拉竟然是杜鵑,善善摩尼。」
唯獨諾宴只是看著她,未說任何話。
薛慕澆熄了炭爐裡的火,噗呲一聲,幾股濃煙竄了上來:「能跟我說說是怎麼回事嗎?」
柳清歡抿了抿唇,呼出一口氣:「侍郎府的三小姐想逃婚,我只是幫她金蟬脫殼而已。」
薛慕的眸色微動,捻棠聲音有些尖銳地反問道:「可笑!她逃婚?她憑什麼!」
侯爺有哪裡配不上她?她是瞎了眼才會看上唐子博!
柳清歡看了捻棠一眼,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薛慕沉靜地看著她,又問:「你可知道她去了哪兒?」
「不知。」
「你潛進侯府又有何目的?」
「不過求財。」
薛慕頓了頓,未再說話。捻棠氣不過地上前抓住她的手臂,惡狠狠地道:「我現在就抓你這個騙子去見官!」
柳清歡的眸色變了變,一把甩開捻棠的手:「沒錯,我是騙子,但你以為我天生就喜歡騙人嗎!」
淒淒厲厲的聲音,在偶然拂過的微風中漸漸散去。
捻棠被她唬得一愣,其餘三人也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柳清歡吸了吸鼻子,鼻頭似乎還有些發紅:「我一出生就被父母遺棄在一個小山村,收養我的人走馬燈一樣換著。和長安的繁華截然不同,你們一定不能想像那裡貧窮到什麼地步。村民們連自己的小孩都養不起,更不要說養我一個外來之人。村裡的小孩也不喜歡我,欺負我是他們眼裡最有趣的遊戲。」
說到這裡,她看了薛慕一眼,目光盈盈如水:「侯爺,還記得你對我說過,杜鵑的幼雛會把其他幼雛擠出巢外嗎?對他們來說我就是這樣的存在,我會搶走他們生存的希望。」
薛慕的眸光似乎閃了閃,芃芃已經感動得不行了,就連捻棠也隱隱同情起她來。
柳清歡眨了眨眼睛,捲翹的睫毛上似乎沾上了幾滴水珠:「我知道,我必須離開那裡,否則我一定會死。我想去長安,可是長安在哪兒?路途遙遠得難以想像,我連皇帝是誰都不知道。但我還是走了,我偷了好幾戶人家的乾糧,連夜逃離了村子。我沒日沒夜地趕路,一天只吃一次乾糧,可還是只撐了兩月,便到了極限。就在我山窮水盡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幫難民。聽說那一年洪災,他們是去長安避難的。我當時高興壞了,我覺得是上蒼在指引我。」
她說到這裡,情緒卻又陡然低落了下去:「可等我跟著災民混進長安,才發現自己太天真。長安城確實如我想像那般繁華美麗,但是等著我的依然是無邊無盡的飢餓。官府的救濟糧根本吃不飽,我又沒有一技傍身,根本沒辦法在長安活下去。直到我騙了一個小攤販的老闆,從他那裡得到了兩個饅頭。」她抬頭,眼裡的光竟是晃得人有些睜不開眼,「欺騙,是我生存下去的唯一手段。」
不騙人就會被人騙,不騙人就會餓肚子,騙人對她來說就像活著一樣理所當然。
「嗚嗚嗚,烏拉拉你太可憐了。」芃芃已經被感動哭了,捻棠也被觸動了心底的情緒,想起了曾經的自己。薛慕和諾宴一坐一站,都未說話。
柳清歡抹了抹眼角的眼淚,看著薛慕道:「我雖然欺騙了侯爺,但只為求財,並未存有加害侯爺之心,還望侯爺能放我一條生路。」
芃芃和捻棠也轉過頭去看薛慕,薛慕定定地看了柳清歡片刻,才道:「在找到真正的柳清歡之前,你繼續用她的身份留在侯府。」
誰都沒想到薛慕的決定竟會是這樣,連柳清歡也不免呆了一呆,她本以為,她可以借這個機會離開侯府。
薛慕說完,又對其餘三人吩咐道:「這件事不准對外聲張,特別是阿娘那邊,一定要瞞好。」
「是。」三人齊聲應下。
柳清歡隆重地感謝了一下薛慕的不殺之恩,又被捻棠押送回了正房——只是這一路,她對自己的態度好了不少。
柳清歡不著痕跡地勾了勾嘴角。
蓮花亭上,芃芃也已返回軍營,只有薛慕和諾宴還留在亭中。諾宴看了一眼薛慕,終是忍不住問道:「侯爺,你明知她又在騙你,為何還要放她走?」
薛慕拿起一個青瓷茶碗淺酌一口,茶水已經微涼。他放下手中的茶碗,笑了笑道:「這個故事編得不錯,不是嗎?」
正房外,捻棠看著柳清歡走進屋裡,按照薛慕的吩咐守在院外寸步不離。柳清歡也未加理會,轉身關上了房門。她抹了抹臉上已經風乾的眼淚,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
今天這個故事是她根據捻棠的身世杜撰出來的,只不過更加一波三折、蕩氣迴腸。
雖然暫時沒有性命之憂,還博得了捻棠的好感,但始終不是長久之計。她還是得盡快想辦法離開侯府。
正在她苦苦思量的時候,房門被敲響了兩聲。
她走上前將房門打開,見薛慕站在外面。愣了一下後,她像往常一樣笑著問道:「侯爺還有什麼事?」
薛慕道:「沒什麼,只是在想你手上的那副《白玉蘭·春》,什麼時候打算交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