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幸好跌得不甚痛,我爬起來,剛剛一直起身子,突然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人。

  顧劍!

  他手裡還提著食盒,正不動聲色地看著我。

  我只好牽動嘴角,對他笑了笑。

  然後,我馬上掉頭就跑。

  沒等我跑出三步遠,顧劍就將我抓住了,一手扣著我的腕脈,一手還提著那食盒。

  我說:「你放我走吧,你把我關在這裡有什麼用?我反正不會跟你走的。」顧劍突然冷笑了一聲,說道:「放你走也行,可是你先跟我去一個地方,只要你到了那裡還不改主意,我就放你走。」我一聽便覺得有蹊蹺,於是警惕地問:「什麼地方?」「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狐疑地瞧著他,他說:「你若是害怕就算了,反正我也不願放你走,不去就不去。」有什麼好怕的,我大聲道:「你說話算話?」顧劍忽然笑了笑,「只要你說話算話,我便說話算話。」我說:「那可等什麼,快些走吧。」顧劍卻又頓了一頓,說:「你不後悔?」「有什麼好後悔的。」我念頭一動,「你也沒準會後悔。」顧劍笑了笑,說:「我才不會後悔呢。」他放下食盒,打開盒蓋,裡面竟然真的是一盤鴛鴦炙。他道:「你先吃完了我們再去。」我本來一點胃口都沒有,可是看他的樣子,不吃完肯定不會帶我走,所以我拿起筷子就開始吃那盤鴛鴦炙。說實話我嗓子非常疼,而且嘴裡發苦,連舌頭都是木的,鴛鴦炙嚼在口中,真的是一點兒味道都沒有。

  可是我還是很快就吃完了,把筷子一放,說:「走吧。」顧劍卻看著我,問我:「好吃嗎?」我胡亂點了點頭,他並沒有再說話,只是抬頭瞧了瞧天邊的那輪圓月,然後替我將皮裘拉起來,一直掩住我的大半張臉,才說:「走吧。」顧劍的輕功真是快,我只覺得樹木枝葉從眼前「刷刷」地飛過,然後在屋頂幾起幾落,就轉到了一堵高牆之下。看著那堵牆,我突然覺得有點兒眼熟。

  顧劍將我一拉,我就輕飄飄跟著他一起站上了牆頭。到了牆頭上我忍不住偷偷左顧右盼了一番,這一看我就傻了。

  牆內皆是大片的琉璃瓦頂,斗栱飛簷,極是宏偉,中間好幾間大殿的輪廓我再熟悉不過,因為每次翻牆的時候我總是首先看到它們。我張口結舌,東宮!

  這裡竟然是東宮!我們剛剛出來的地方,就是東宮的宮牆之內。

  顧劍看著我呆若木雞,於是淡淡地說道:「不錯,剛才我們一直在東宮的庫房裡。」我咬住自己的舌尖不說話,我悔死了,我應該從窗子裡一翻出來就大喊大囔,把整個東宮的羽林軍都引過來,然後我就安全了。顧劍本事再大,總不能從成千上萬的羽林軍中再把我搶走……我真是悔死了。

  可是現在後悔也沒有用了。顧劍拉著我躍下高牆,然後走在人家的屋頂上,七拐八彎,又從屋頂上下來,是一戶人家的花園,從花園穿過來,打開一扇小門,整個繁華的天地,轟然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每到這一夜,到處都是燈,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幾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湧上街頭,幾乎全天下所有的燈都掛在了上京街頭。遠處墨海似的天每到這一夜,到處都是燈,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幾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湧上街頭,幾乎全天下所有的燈都掛在了上京街頭。

  遠處墨海似的天上,遠遠懸著一輪皓月,像是一面又光又白的鏡子,低低的;又像是湯碗裡浮起的糯米丸子,白得都發膩,咬一口就會有蜜糖餡流出來似的。月色映著人家屋瓦上薄薄的微霜,越發顯得天色清明,可是並不冷,晚風裡有焰火的硝氣、姑娘們身上脂粉的香氣、各色吃食甜絲絲的香氣……夾雜著混合在一起,是上元夜特有的氣息……街坊兩旁鋪子前懸滿了各色花燈,樹上掛著花燈,坊間搭起了竹棚,棚下也掛滿了燈。處處還有人舞龍燈,舞獅燈,舞船燈……我和顧劍就走進這樣的燈海與人潮裡,只覺得四面八方都是人,都是燈。

  我們從洶湧的人流中走過去,那一盞盞燈在眼前,在身後,在手邊,在眉上……一團團光暈,是黃的,是粉的,是藍的,是紫的,是紅的,是綠的……團團彩暈最後看得人直髮暈。尤其是跑馬燈,一圈圈地轉,上頭是刺繡的人物故事;還有波斯的琉璃燈,真亮啊,亮得晃人眼睛;架子燈,一架子排山倒海似的燈組成巨大的圖案字跡;字迷燈,猜出來有綵頭;最為宏大的是九曲燈,用花燈組成黃河九曲之陣,人走進花燈陣裡,很容易就迷了路,左轉不出來,右轉不出來……據說是上古兵法之陣,可是左也是燈,右也是燈,陷在燈陣裡的人卻也不著急,笑吟吟繞來繞去……這樣的繁華,這樣的熱鬧,要是在從前,我不知要歡喜成什麼樣子。

  可是今天我只是低著頭,任由顧劍抓著我的手,默默地從那些燈底下走過去。街頭亂鬨哄地鬧成一團,好多人在看舞龍燈,人叢擠得委實太密,顧劍不由得停了下來。那條龍嘴裡時不時還會噴出銀色的焰火,所有人都嘖嘖稱奇。突然那龍頭一下子探到我們這邊,「砰」地噴出一大團焰火,所有人驚呼著後退,那團火就燃在我面前,我嚇得連眼睛都閉上了,被人潮擠得差點往後跌倒,幸得身後的顧劍及時伸手扶住我,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現他將我半摟在自己懷裡,用袖子掩著我的臉。

  我不做聲,只是用力掙開他的手,幸得他也沒有再勉強我,只是抓著我的胳膊繼續往前走。

  剛剛過了南市街,突然聽到呼哨一聲,半空中「砰」的一響,所有人盡皆抬起頭,只見半邊天上儘是金光銀線,交錯噴出一朵碩大的花,映得一輪明月都黯然失色。原來是七星塔上開始鬥花了。

  七星塔上便像是堆金濺銀一般,各色焰火此起彼伏,有平地雷、牡丹春、太平樂、百年歡等種種花樣,一街的人盡仰頭張望,如痴如狂。顧劍也在抬頭看鬥花,春夜料峭的寒風吹拂著他的頭巾,我們身後是如海般的燈市,每當焰火亮起的時候,他的臉龐就明亮起來,每當焰火暗下去的時候,他的臉龐也隱約籠入陰影裡。在一明一暗的交錯中,我看著他。

  其實我在想,如果我這個時候逃走,顧劍未見得就能追得上我吧,街上有這麼多人,我只要逃到人群裡,他一定會找不到我了。

  可是他抓著我的胳膊,抓得那樣緊,那樣重,我想我是掙不開的。

  街兩邊連綿不絕的攤鋪上,叫賣著雪柳花勝春幡鬧蛾兒,金晃晃顫巍巍,一眼望過去讓人眼睛都花了,好不逗人喜歡。我耷拉著眼皮,根本都不看那些東西。偏偏有個不長眼的小販攔住了我們,興沖沖地向顧劍兜售:「公子,替你家娘子買對花勝吧!你家娘子長得如此標緻,再戴上我們這花勝,簡直就是錦上添花,更加好看!十文錢一對,又便宜又好看!公子,揀一對花勝吧!」顧劍手一揮,我以為他要揮開那名小販,誰知道他竟然挺認真地挑了兩支花勝,然後給了那小販十文錢。

  他說:「低頭。」我說:「我不喜歡這些東西。」他卻置若罔聞,伸手將那花勝簪到我發間。簪完了一支,然後又簪上另一支。

  因為隔得近,他的呼吸噴在我臉上,暖暖的,輕輕的,也癢癢的。他身上有淡淡的味道,不是我日常聞慣了的龍涎香沈水香,而是說不出的一種淡淡香氣,像是我們西涼的香瓜,清新而帶著一種涼意。戴完之後,顧劍拉著我的手,很認真地對著我左端詳,右端詳,似乎唯恐簪歪了一點點。我從來沒被他這麼仔細地看過,所以覺得耳朵根直髮燒,非常地不自在,只是催促他:「走吧。」其實我並不知道他要帶我到哪裡去,他似乎也不知道,我們在繁華熱鬧的街頭走走停停,因為人委實太多了。人流像潮水一般往前湧著,走也走不快,擠也擠不動。

  一直轉過最後一條街,筆直的朱雀大街出現在眼前。放眼望去,承天門外平常警蹕的天街,此時也擠滿了百姓,遠處則是燈光璀璨的一座明樓。

  我有點兒猜到他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了,忽然就覺得害怕起來。

  「怎麼?不敢去了?」顧劍還是淡淡地笑著,回頭瞧著我,我總覺得他笑容裡有種譏誚之意,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的笑根本不是這樣子的。那時候他穿著一身月白袍子,站在街邊的屋簷底下,看著我和阿渡在街上飛奔。

  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我自欺欺人地說道:「你到底想怎麼樣?」「哀莫大於心死。」他的口氣平淡,像是在說件小事,「我心死了,所以想叫你也死心一回。」

  我沒有仔細去聽他說的話,只是心不在焉地望著遠處的那座高聳的城樓。那就是承天門,樓上點了無數盞紅色紗燈,夾雜著大小各色珠燈,整座樓台幾乎是燈綴出的層疊明光,樓下亦簇圍著無數明燈,將這座宮樓城門輝映得如同天上的瓊樓玉宇。

  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樓上垂著朱色的帷幕,被風吹得飄拂起來,隱約可以看到帷幕後的儀仗和人影。宮娥高聳的發髻和窈窕的身影在樓上走動,燈光將她們美麗的剪影映在帷幕上,我忽然想起從前在街頭看過的皮影戲。這麼高,這麼遠,這麼巍峨壯麗的承天門,樓上的一切就像是被蒙在白紙上的皮影戲,一舉一動,都讓我覺得那樣遙不可及。

  隱約的樂聲從樓上飄下來,連這樂聲都聽上去飄渺而遙遠,樓下的人忽然喧嘩起來,因為樓上的帷幕忽然揭開了一些,宮娥們往下拋撒著東西,人們哄鬧著爭搶,我知道那是太平金錢,由內局特鑄,用來賞賜給觀燈的百姓。那些金錢紛揚落下,落在天街青石板的地面上,鏗然作響,像是一場華麗的疾雨。天朝富貴,盛世太平,盡在這場疾雨的叮叮噹噹聲中……幾乎所有人都蹲下去撿金錢,只有我站在那裡,呆呆地看著承天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