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練的真的是摩羅昆那心法?」
零亂的寢居已收拾整齊,架上歸置如初,打破的東西清理一空,像不久前的凌亂從未出現過。
迦夜燃起了香爐,靜靜裊裊的煙霧曼升開來,在空中盤旋縈繞。
「這一點並不重要,只要教王認為是,那便是真的。」
「他真的相信?」
黑眸泛起一絲澀意。「這一點也不重要,以後沒什麼可以證實是虛假,他就不會再提。」
他的眼移向細臂,點香時滑落了半截長袖,殷紅的守宮砂鮮豔觸目。
「是不是很像駱馬身上烙了印章。」她瞭然的諷笑。
只要在教中一日,便要永絕愛慾之念。
今日的言辭已將她釘在童女的身份之中,至死不得更改。
拔下玉簪,黑髮如水般披落下來,更顯荏弱。
「能全身而退的拒絕已是僥倖,這不算什麼。」纖手輕輕按著額角,她的聲音低不可聞。「反正我也沒打算與男人親近,這樣也好,又多了一個藉口搪塞千冥。」
「你出去吧,我很累。」
她的背仍挺得筆直,他深深看了一眼,退出去合上了房門。
默立良久,屋內隱約有微弱的歌聲響起。
像是一首童謠。簡單而優美,一遍一遍重複。
旋律忽高忽低,孩子般的聲音。
斷斷續續的樂曲幾不可聞,他靠上門扉默默的聽。
忽然間酸澀難當。
夜宴當日的波瀾不知如何在教中傳開,幾乎人盡皆知。
迦夜彷彿不覺,對種種詭秘的目光視而不見。
一年一度歲貢時節將臨,光是打點分收已經忙得不可開交。
「真是厲害。」九微仰視著華麗的藻井,由衷的歎服。「敢當面拒絕教王的人,她是第一個。」
「她用了很好的理由。」讓教王無法挑剔的理由,也斷掉了自己的後路。
「不管是真是假,教王暫時是不會動這方面的念頭了。」九微嘆了口氣。「我也不懂,照說服從能換得更好的利益。現在教王雖然表面上放過,心裡未必不介意,說不定什麼時候暗裡整她。」
「所以她最近很小心。」所有貢物數件都一一核驗,絕不假手於人。
「比我想的更驕傲。」男子晃晃酒杯,看著琥珀色的美酒如玉液流動。「她到底在計量什麼?」
他默然半晌。「我猜世上沒人能揣摩出她的心思。」
「弄得我也開始好奇。」九微看著他輕笑。「她疏遠你重用赤雕,拉攏千冥,不惜得罪教王,又將三十六國控在掌中,大肆排擠我和紫夙。一個人忽然熱衷於奪利,總有個緣由吧。」
九微半真半假的抱怨。「她不愛財不貪色,不戀名不重利,少欲少求,我都以為她快成仙了,突然來這一手,她為什麼不考慮利用我?那樣我還能摸到點頭緒。」
「有我在,她不會拉攏你。」有一個中原人作影衛,又與九微過從甚密,雪使月使一旦同盟,他的身份便過於顯眼,敏感多疑的教王不可能坐視,等於自招麻煩,這點三人俱是心知肚明。
「殊影。」九微若有所思,凝視著他的臉。「這麼多年……她到底待你如何。」
「我不知道。」想了許久,他仍理不清。
淡漠如水,冷銳如冰,從來不說一句溫柔的話語。
殘忍犀利,毫不留情的剝掉矯飾,逼得人無所遁逃的女子。
冷血的利用他剷除異己,彈指殺伐,用屍骨墊就四使的座位。
又在誤墮陷阱的時候承擔起一切,回護部屬,甘願受笞。
她的所作所為,他一一看在眼裡,卻始終摸不透她是個怎樣的人。
比起千冥將下屬等同奴僕,斥喝打罵,動輒嚴懲;比起紫夙荒淫無度,視影衛如男寵,肆意凌虐侍從,她簡直像個聖人。
對下屬不要說是打罵,大聲說話都未曾有過。即使犯錯,她也只是冷冷的剖析原委,直接依教規發落。無挖苦譏諷,沒動過一根指頭,待遇也在符合相應身份的基礎上多方優厚。
只需手腕稍稍柔和示恩,足可讓人心悅誠服的效死。
可她完全不曾動過這方面的腦筋。不信她不懂,迦夜對人心的洞察在制謀時可謂諳熟分明,卻從不曾示好結納部屬,全不在乎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成見幾何。
「她對我或六翼,可以說很好。」他垂下眼定定的盯著某一處,極慢的回答。「奇怪的是我們並不因此而感激她。有時我認為這是她故意造成的狀況,卻又想不出原因。」上下之間唯有畏懼和距離,彷彿是刻意劃下了鴻溝。
「上次你讓我查的人,我用盡了方法一無所獲。」九微轉了個話題。「教中無人知道這個名字。」
「怎可能?」他詫異的揚眉。「以你的手段也查不出?」
「只怕不是教中人。」九微推測。「你為什麼在意。」
「不知道,迦夜很在意。」想起她在昏迷中失態的軟弱依賴,他抑制不住探究的衝動。「似乎是她很信任的人。」
「我真好奇什麼樣的人能讓她信任,怕不是死人?」九微忍不住譏嘲。
他本想辯解,卻越想越有道理。
迦夜對人的警惕防衛之心極重,稍稍接近都不可能,近侍都隔絕在一定距離之外,能讓她放下戒心的人可說根本不存在。儘管神智不清,但放縱自己袒露出脆弱,若是活人還真難以想像。
「也許你說的對。」
「殊影。」斟酎再三,九微還是明勸。
「別對她動心,她不是適合的對象。」
「我知道你對她的感情不一般,莫要忘了對方是怎樣的人,對那樣的女人投入感情,只會被利用得更悲慘,她沒有心的。」
「況且她又對教王宣稱練了心經,一輩子都不能與男人親近。就算她有意,也無法與你肌膚之親。教王點下守宮砂也正是為此,稍有犯禁,你們會死得很難看。」
「我知道。」
明知她有多冷酷,多無情……
明知她自己已斬斷了所有可能……
他狠狠灌下一杯酒,清冽的液體入喉,像一團火燃盡複雜的情愫。
九微輕喟,看著一同從淬鋒營裡殺出來的兄弟。
「女人只要溫順可愛,在床笫之間極樂歡愉就好,動了心便是麻煩。若是想愛,出了教有的是好女人,憑你的才智品貌足可閱盡名花,何必自縛。」
他苦笑了一下,懶得再否認。
「我現在只希望什麼時候能活著回中原。」
九微不再說話,兩人碰了碰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