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冬天悄然降臨。
那天之後,天氣就越來越冷,尹夏沫減少了歐辰和尹澄的室外活動時間,只是在上午十一點陽光最充沛的時候陪著他們在花園裡散散步,呼吸新鮮空氣。她似乎漸漸忘記了洛熙的事情,直到有一天,珍恩在廚房裡幫她準備晚餐的清蒸魚,忽然猶豫地說:
「洛熙要退出娛樂圈了,你聽說了嗎?」
正在鱸魚上抹鹽的手指頓了頓,尹夏沫輕輕垂下睫毛,又開始繼續抹鹽,說:
「聽說了。」
那晚,手機持續地震動,屏幕上幽藍的光線,映著不斷閃爍的「洛熙」兩個字。
尹夏沫的身體如石頭般僵硬著。
心裡疼痛得彷彿有什麼的東西在不停的撕扯,她不知道一旦接起電話該對他說些什麼。她對他的虧欠何嘗是幾句話可以彌補的,如果接起電話說些言不由衷的話,對他而言會不會又是一次傷害?而她,也早沒有資格再聽到他的聲音,她已經是歐辰的妻子,如果因為別的男人黯然,對歐辰而言大概也是一種傷害吧。
手機震動了大約兩三分鐘後,變得靜默下來,她也靜默地坐在床沿,一夜無眠。
「哦。」珍恩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見她神情平靜得沒有任何變化,接著說,「聽說他後天的飛機去美國,明天晚上他的公司將為他舉行盛大的宴會送別,居然……居然還送給了你一張邀請函,你……」
將蔥切成幾段放進盤中,尹夏沫沒有抬頭地問。
「明天晚上?」
「是的。」
「明晚我正好有點事情,沒有辦法去,邀請函你幫我處理了吧。」蓋上鍋蓋,打開火,尹夏沫旋開水龍頭洗手。
「哦,好的。」
珍恩遲疑地看著已經開始蒸魚的鍋,不知道應不應該提醒夏沫,魚盤裡忘記放薑和蒜了。
第二天晚飯後。
壁爐裡的火苗燃燒得很旺,溫暖的火焰劈劈啪啪地低響。房間裡少了夏沫,彷彿屋子裡一下子空蕩蕩了起來,沙發中的歐辰合上畫冊,看到尹澄正坐在壁爐邊畫畫,他的臉依然顯得蒼白,橘紅色火苗都無法映紅他的面容。
歐辰皺了皺眉。
不過尹澄雖然臉上沒什麼血色,精神卻不錯,唇角帶著笑容,眼睛也黑亮亮的。他畫著畫著會不時地停下來,微笑地凝視著畫板,笑著出神發呆,然後再繼續畫。
「在畫什麼?」
歐辰從沙發中站起身,走到尹澄身邊。
畫板上,是夏沫在楓樹下喊他和小澄吃飯的情景,金色的陽光從醉紅的樹葉間灑落,她一邊挽著小澄,一邊轉頭向他笑著說些什麼。在畫中,她的笑容是那麼燦爛,彷彿那笑容是一直燦爛到眼底的,美得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歐辰出神地看著。
夏沫有這樣笑過嗎,好像從認識她的那一天起,她的笑容裡就一直有著或多或少的距離。
「姐姐很美,對不對?」
尹澄笑著仰起頭,語氣中有種掩飾不住的開心,就像小孩子在炫耀他最得意的寶藏。
繼續凝視著那畫面中被陽光灑照著親密無間的三人,歐辰的眼睛漸漸閃出一抹明亮的光芒,他並沒有聽見小澄在說什麼,良久之後,才低聲問:
「能把這張畫送給我嗎?」
「好,不過還差一點才能畫完,我明天給你好嗎?」
「謝謝。」
目光終於從畫面上移開,歐辰的胸口卻有種空蕩蕩的失落。夏沫晚飯後出去了,說是回老房子為尹澄收拾一些冬天的厚衣服過來。不知不覺中習慣了她陪伴在身邊,只是片刻的離開竟然也會覺得寂寞。
「不要畫得太晚,過一會兒就回房早點休息。」凝神從突如其來的恍惚中恢復過來,歐辰對尹澄說,「我在書房,有事可以叫我。」
「嗯,好的。」
聽著歐辰重複著姐姐每日的叮囑,尹澄微笑,溫順地點頭。然而望著歐辰轉身離開的背影,他突然又想起什麼,出聲喊道:
「姐夫,等一下!」
歐辰轉身望過來,只見尹澄從一疊畫紙中間拿出一份文件遞向他,文件上有五個醒目的黑體字——
「離婚協議書」!
凝視著身體驟然變得僵硬起來的歐辰,尹澄輕聲說:「你拿走吧,由我來保管它並不合適。」
「你是要我……」
下頜繃得緊緊的,歐辰幾乎無法說出話來。
「……親手將它交給夏沫嗎?」
終於,這一天還是無可避免地來到了。就像空氣中的肥皂泡沫,愈來愈大,愈來愈美,而就在屏息祈禱它永不破滅的那一刻,卻毫無徵兆地就碎掉了。
「我不知道。」尹澄誠實地說,出院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混亂的思緒讓他無法理清楚究竟怎麼做才是正確的,「得知姐姐和你結婚是為了給我換得一顆腎的時候,我恨你居然用我去脅迫姐姐,毀掉她的幸福。」
「可是,雖然你的方法錯得很離譜,你對她的感情卻讓我不得不感動。我不知道你和洛熙哥哥誰更愛姐姐,也不知道姐姐和誰在一起才會更幸福。但是姐姐這段時間很開心,她每天都有笑容,也許和你生活在一起,她會永遠這樣快樂下去吧。」
「姐夫……」
尹澄仰頭對他微笑。
「……我很感謝你讓姐姐重新快樂起來,也很高興你是我的姐夫。」
將小澄冬天的厚衣服折好放進皮箱裡,又拿上幾本小澄過去最喜歡的畫冊放進去。尹夏沫笑了笑,歐辰這段時候好像忽然迷上了看畫冊,每天看畫冊的時間居然比小澄都多。把這些畫冊拿過去,他應該也會開心的。
拉著皮箱走到客廳,她望著空蕩蕩的沙發怔了片刻,好久沒有回來,這裡竟已經變得有點陌生。將大燈關上,她又看了室內一圈才關上大門,提著皮箱從樓梯慢慢走下去。
竟然下雪了!
尹夏沫走出樓外,吃驚地望著天空中紛紛揚揚的雪花,剛到這裡的時候還沒有一點下雪的跡象,而此刻,大地已然被蒙上了一層潔白。輕盈的雪花飄舞在空中,夜色也變得明亮了起來,她放下手中的皮箱,無意識地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花,晶瑩透明,瞬間就在她掌心融化掉了,只留下冰冰涼涼的感覺。
她默默出神。
這場雪是在為他送行嗎?現在的他應該正在公司為他舉辦的宴會中,而明天……
就是他飛往美國的日子了。
不知道為什麼,在他即將離開的這一晚,她忽然無法像平日一樣守在歐辰的身邊,也無法像平日一樣露出平靜的笑容,她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於是拒絕了司機的接送來到這裡。
寒風捲著雪花向她迎面吹來。
也許暫時離開娛樂圈,對他而言並非完全是一件壞事。不再需要每天面對那麼多鏡頭,不再需要在公眾面前生活,他也許會過得快樂隨意些。或許,他會遇到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全心全意地愛他,對他的愛就像海洋一樣深,他也會愛上那個女孩,徹底地忘記她。
在漫天的寒意中,心底那隱約翻絞著的疼痛彷彿是可以忽略的,尹夏沫望著雪地上自己留下的腳印,默默地告訴自己,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是無法遺忘的。雪融化後,甚至只要是一陣風吹過雪面,那些腳印就會消失掉。
所以,他會忘記她。
她要做的只是再也不去打擾他。
尹夏沫神思恍惚地走在雪地中,身後似乎有急促的腳步聲,可是她並沒有注意。
剛剛覆蓋在地面上的雪很薄很滑,失神間,她腳一滑,身體直直地向後倒去!
書房亮著一盞檯燈。
看著書桌上的那份離婚協議書,歐辰的眼睛越來越黯然,然而又有一抹希冀的亮芒微弱地閃耀在眼底。他猛地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打開窗戶,夜風呼嘯著飄捲著雪花飛進來。
他一直以為,當尹澄將離婚協議書交給她的那一天,就是一切結束的時候。那份他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是將所有終結的判決書,她會離開他,而這段美麗的日子不過是一場如泡沫般的幻境。
尹澄卻將它還給了他。
就像死刑犯突然得到了緩刑的機會,他竟突然有些無措起來。或許,他可以讓這場夢繼續下去,永遠不醒來。這念頭折磨得他快要瘋掉了,他想要不顧一切地把握住所有的機會,將她留在他的身邊!
然而,為什麼心底總是有抹苦澀。
當他得到緩刑的機會時,是不是卻將她的刑期延長了?這段日子她真的是快樂的嗎,還是只是她的偽裝……
雪花輕輕地飛舞進來。
歐辰握緊手指,不讓自己再想下去,或者過一段時間再去將它想清楚,就讓這場夢的時間再長些。這一刻,他很想她就在自己身邊,有溫暖的氣息和寧靜的微笑,只要能夠在她的身邊,他的心就會安靜下來。
可是她怎麼還沒有回來?
她出去時說是想自己一個人透透氣,堅持不肯讓司機接送。
望著夜空中的雪花,歐辰心底的掛念愈來愈濃。於是他走出書房,拿起車鑰匙,大步向屋外走去。
在將汽車發動的那一刻,歐辰握住方向盤的手指忽然僵硬了一下,腦中莫名閃過站在她舊日樓下的那個蒼白透明的身影,她會不會碰到……
不,不會!
這時間他應該在他的送別宴會中……
一隻清瘦的手臂扶住了尹夏沫即將滑倒的身體!
而就在那手指接觸到她的一瞬間,她腦中如「轟」然炸開千萬片的雪花,眼前瀰漫起濃濃的白霧,世界頓時靜得沒有了任何呼吸,只有他的氣息將她繚繞包圍著,就像飄落雪水中的最後一瓣櫻花,冰冷,透明,和窒息的脆弱……
「原來真的是你。」
聲音從她的頭頂傳來,尹夏沫呆呆望著地面上不斷積厚的雪花,右手緊緊握著皮箱的拉桿,彷彿那是她唯一力量的源頭。
「剛剛看到你從屋子裡走出來,我還以為是我看錯了……」那聲音凝固住,半晌,才又屏息地說,「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你要回來了嗎……」
那聲音裡窒息般的希冀就像一把刀,狠狠刺在尹夏沫的心底,她痛得咬緊嘴唇,緩緩抬頭看向他。
「你不是……明天就要去美國了嗎?怎麼會在這裡?」
夜色中,細小晶瑩的雪花寧靜無聲地落在他的肩上和頭髮上,聽到她的話,他的唇邊綻出一絲苦笑,眼珠漆黑地凝視著她。
「我……一直在這裡。」
尹夏沫胸口一滯。
「剛剛,我在車裡睡著了,可是忽然就驚醒過來,然後就看到你從房子裡走出來,我以為老天終於給了我一個奇蹟……」
遠處那輛白色的寶馬汽車上積了薄薄的一層雪,彷彿停在那裡很久很久了。
「可是也許……我應該就在車裡看著你走掉,不該追出來……」
雪,寂靜地飄落。
銀白色的雪花彷彿夜色中的光芒,在他和她之間輕飄飄地飛舞著,細碎的雪落聲之外,只餘一片長久的沉寂。
「對不起,我說這些話,又讓你困擾了吧。」沉寂過後,洛熙聲音苦澀的說,「剛才是我糊塗了,你若是回來,就不會提著皮箱離開。」
尹夏沫整個人如同被凝滯住了,心裡翻絞的暗痛讓她覺得無論說什麼都是錯的。
「你怎麼一個人出來,沒有司機接送嗎?如果不介意的話,我送你回去,現在很難打車。」望著始終沉默的她,他的目光終於從她的面容移開,強自微笑地伸手握住了她的皮箱。
「不,不用……」
尹夏沫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然而她的聲音猛地停住了,看著洛熙握住皮箱桿的那隻手。
洛熙的手也僵住。
「對不起,是我唐突了……如果我送你回去的話,有人會生氣吧,我現在,已經不適合……」
尹夏沫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只是愣愣地看著他的手。他隨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手腕上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依然有著鮮紅的顏色,他怔了怔,用衣袖遮擋住它,說:
「對不起,嚇到你了。」
「不要再對我說對不起。」尹夏沫胸口起伏了一下,嘴唇驟然發白,「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可是,我做錯了很多事情。」夜色中飛落的雪花如同他的聲音,輕而透明,「我總是不相信你,你幾次解釋給我聽,我都固執地拒絕你,甚至刻意用我和沈薔的緋聞去刺傷你,和你分手,在宴會上故意刺激你……」
他凝視著她,眼底有滿滿的憐惜和痛楚。
「那段時間,是你最痛苦的時候吧,歐辰用換腎來要挾你,而我,又不斷的猜疑你……」
「你是怎麼知道的?」尹夏沫身子一震,吃驚地望著他!
「是的,我知道了。」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然後他眼神黯淡下來,輕聲說:「剛剛知道的時候,我還恨過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要自作決定。可是,在這裡待了很多天,我終於想明白了……」
「那時候的我,有什麼資格讓你信任,在你眼裡,我是個完全不可靠的人吧。」
「洛熙……」
「如果我當時有些耐心,是不是你就不會嫁給他,」洛熙的眼睛漆黑如潭,卻仍有一點微弱的火芒在眼底閃動,「那樣的話,是不是你就不會嫁給他……是不是……」
雪,越下越大。
夜風凜冽。
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地灑下來。
他和她都怔怔地站在舊日樓前,頭髮肩膀上已積滿了白雪,遠遠的,就像兩個白皚皚的雪人。
「不是那樣的,」尹夏沫嘴唇蒼白,「即使那時候我們沒有分手,我還是會做出這個決定。所以,根本不關你的事,你沒有做錯什麼。」
「……」
彷彿胸口中有疼痛,洛熙突然一陣透不過呼吸般的低咳,良久,他才止住了,失神地笑了笑,說:
「你一定要這麼殘忍不可嗎?就當是欺騙我也不可以嗎?非要這樣明確地讓我知道,你可以毫不猶豫地將我犧牲掉,你一定要完全將我最後的幻想都破滅掉才滿意嗎?」
「因為到現在再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已經結婚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小澄的健康還有……還有歐辰,其他,都不再重要了。」目光再度落在他被遮好的手腕上,尹夏沫的手指在身側握得緊緊的,「……不要再傷害自己了,那只能傷害關心你的人。」
「而你已經不再關心我了嗎……」
洛熙怔怔地望著她,眼底空茫一片,他低下頭,緩緩抬起手臂,手指撫摸著那道猙獰恐怖的疤痕,啞聲說:
「你是怪我用自殺來威脅你,對嗎?」
她深呼吸,避開他的目光,漫天的大雪將大地變成白茫茫的世界,遠處的樹木也成為了白色,紙片般的雪花飄落在她的睫毛上。
「生命是如此寶貴,不要為了不值得的人而放棄。將來你會遇到需要你珍惜的人,你會後悔曾經做過這樣的傻事。」
「不,我不會後悔。」
洛熙打斷她,唇角漸漸綻開一朵似雪花般晶瑩的笑容。
「雖然我當時的確很自私,也很任性。我想要你永遠記著我,哪怕死,也要在你心裡佔據重要的地位……躺在浴缸裡那一刻,只是覺得很累很疲倦,真的是覺得萬念俱灰……」
「……可是,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知道,那時候我只是想要永遠擺脫那種痛苦,卻絕不是想要用死亡來威脅你……」
「……但是現在,我卻慶幸自己沒有死……上天待我已經很好,讓我遇見你,給了我那麼多的快樂和幸福……如果我就那麼死了,確實是不負責任的行為,那樣或許會使你永遠背負起本不應該由你承擔的十字架……是我太任性了,所以,夏沫,對不起……」
「你也是一個很殘忍的人,洛熙……」
她突然苦澀地笑了起來,眼底閃出濕潤的霧光,他那最後一句的「對不起」,將她所有努力保持的理智全都破碎掉了!
「你明知道,如果你恨我,如果你永遠也不原諒我,可能我的心裡還會好過些……」
「被你看穿了啊,」洛熙屏息微笑,輕柔地伸手拂掉她髮頂的雪花,「是的,我要你虧欠我,永遠也忘不掉我,我們本來就是同類人,所以才有同樣的殘忍……」
「所以我們並不適合在一起,我和你都是沒有安全感的人,在一起只會彼此傷害。」她說。
「我會改!」手指輕輕顫抖,他碰觸著她冰涼的髮絲,吃力地保持著唇角的微笑,「我會努力去學習放開那些敏感和恐懼,我想我已經找到了方法,只是,你卻不肯再給我機會了……」
「洛熙……」
她咬緊嘴唇,微側過頭,避開他的手指。
手指僵硬在飛舞的雪花中,洛熙瞅著她,啞聲說:「可是,你會幸福嗎?那所謂的婚姻只是一場交易而已,如果你不幸福,那麼……」
「我很幸福。」她輕聲說。
「這次沒有騙我嗎?不要再騙我,夏沫。」
「沒有騙你,我真的很幸福。」尹夏沫的眼睛如大海般澄靜,「這段時間以來,日子過得很平靜,好久以來都沒有過如此平靜的生活。」
「平靜就是幸福嗎?」
「對我來說,是的。」她的眼底一片寧靜。
洛熙望著她。
其實他早已知道,無論她選擇和歐辰結婚的原因是什麼,一旦嫁給了歐辰,她就會努力成為稱職的妻子。歐辰已經是她的親人,在她的心目中,親人的份量是遠遠大過愛情的。
所以他早就知道自己輸了。
不是現在這一刻,而是在她決定和歐辰結婚的那時候,他就已經徹底地輸了。
「那麼……你愛過我嗎……」
晶瑩飄落的雪花中,洛熙直直地站著,聲音彷彿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唇色雪白如紙。尹夏沫心中酸澀,沉默良久,她低聲說:
「愛過。」
雪花在空中狂烈地旋舞,一片片晶瑩透明,她的這句話迴響在寧靜的雪夜裡,洛熙的眼底漸漸浮起淚水般的亮光。
「就算是安慰,我也很開心。」只要有這句話就足夠,在今後沒有她的日子裡,他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她曾經愛過他,真的愛過他。
「謝謝你,夏沫。」
「忘記我,好嗎?」雪花重新落在她的長髮上,映得她的面容潔白如玉,「到美國以後就開始新的生活,忘記我,好嗎?」
「……這是你所希望的嗎?」
「是的。」
「好,我會忘記你,」洛熙含笑望著她,漆黑如潭的眼底有霧光閃耀,「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你說。」她凝神聽著。
「不要忘記我,無論時間過去多久,永遠不要忘記我。」他望著她,彷彿要將她的模樣深深鐫刻進腦海裡,「哪怕只是將我放進一個很小很小的角落。」
漫天飛舞的晶瑩雪花中。
洛熙伸出雙臂輕輕擁抱住她。
雪花純潔透明。
兩人的身上被薄薄的雪輕柔地覆蓋著,他將她擁抱得很輕,就像一個永不會再見的朋友,他的聲音也很輕,低低地在她耳邊說——
「夏沫,祝福你。」
她顫抖著閉上眼睛,輕輕抬起手臂,也如朋友般回抱住他,說:
「也祝福你,洛熙。」
彷彿有閃電從遠處而來,皚皚的雪地中,一輛深藍色的蘭寶堅尼汽車向兩人開來,雪亮的兩道燈光將擁抱中的她和他照射在刺眼的光束裡!尹夏沫下意識地用手遮住強烈的光芒,洛熙卻已將她護在身後,望著前方的那輛車緩緩停下來。
雪夜中,無法看清楚車內那人的模樣,然而,尹夏沫怔怔推開了洛熙,她知道那人是誰。
車門打開。
雪似乎越下越大,雪花飛落在歐辰的黑髮上,他穿著黑色的大衣,圍著深綠色的羊毛圍巾,腳步踩在地面的雪上發出「吱各」的聲音,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睛沉黯無底。
「東西收拾好了嗎?」
歐辰凝視著怔住的夏沫,沉聲問。
「……好了。」她頓了頓,仰頭說,「歐辰,我和洛熙只是……」
「那就回家吧。」
歐辰拍乾淨她肩上的雪花,脫下大衣將她裹起來,他似乎不想再聽她的解釋,逕自拉起雪地中她的皮箱,皮箱上面已經覆蓋了薄薄的一層雪。他單手擁住她的肩膀,面無表情地向汽車走去。
走著,尹夏沫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再見。」
她轉過頭,輕聲向留在身後的洛熙說,聲音輕得彷彿只是一片雪花的飄落。
然而,洛熙聽到了。
歐辰也聽到了。
那一刻,歐辰放在她肩頭的手變得更加僵硬,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帶著她繼續向車子走去。
深藍色的蘭寶堅尼消失在雪夜的盡頭。
夜晚忽然變得寂靜無比,雪花依舊輕輕地飄落,只是這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伸出手掌,就像她剛走出樓時的那樣,洛熙望著晶瑩的雪花輕輕地落在掌心,可是,那雪花竟一直沒有融化,靜靜地躺在那裡,有一小抹冰涼剔透的光芒。
雪花也會如此固執啊……
洛熙深吸口氣,握緊手指,默默地望著雪地裡她離開的那串腳印。
白色的寶馬車行駛在空蕩蕩的街道,洛熙看著前方被雪覆蓋的道路,按下音響,於是車內飄起她以前唱過的一首歌。
「……
如果哭泣著請求
如果裝作不知道你一直愛她
如果我雙膝跪地哀求你
你啊能不能為我而留下
……」
能夠在離開前最後一次見到她,已經是上天對他的恩賜。他還能做些什麼呢,是他自己一手將幸福推開,將她推到了別人的身邊。再多的挽留也許只會讓她陷入更加痛苦的境地,他也不會再用傷害自己去傷害他。
那麼,他能做到的或許只有離開吧。
只是,為什麼在歐辰帶著她離開的那一刻,在她最後一次向他告別時,他的世界會痛得變成永遠的漆黑冰冷。雪花無聲地打在車窗玻璃上,洛熙死死地握緊方向盤。
從此,他永不可以再見到她……
因為沒有他……
她會很幸福……
「……
我可以假裝不知道你愛她
我可以哭著求你
如果跪在你面前可以讓你心軟
還是即便我死去
你也不會留下
……」
她的歌聲很靜,彷彿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洛熙默默地開著車。車子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中行駛,夜色中,那汽車的白色有如雪一般的寂寞。
「歐辰……」
伴隨著走上屋內樓梯的沉重腳步聲,尹夏沫忍不住又出聲喊了他。回家的一路上,他始終僵硬地開著汽車,下頜緊繃一語不發。
彷彿什麼都沒有聽到,歐辰已經沉默地走上了二樓,走廊裡的牆壁上只亮著一盞幽暗的壁燈,他的身影映在地毯上,顯得異常孤寂和寒冷。
「歐辰……」
她咬緊嘴唇,緊走幾步追上他,試圖讓他停下來,他卻固執地毫不理會,繼續大步走著。於是,她只得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急聲說:
「我和洛熙只是偶然在那裡遇到,並不是約好的!」
歐辰僵硬地望著前方。
「我知道。」
「那……你是在生氣嗎?」他語氣中的黯然令得她心中緊縮了一下。
「生氣……」歐辰抿緊嘴唇,緩緩轉頭看向她,「……我有生氣的資格嗎?」
尹夏沫呆住。
「作為一手將你和洛熙分開的卑鄙破壞者,」他的眼底有種深沉的幽暗,「我有資格生氣嗎?」
「為什麼這樣說!」尹夏沫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我們已經結婚了不是嗎?今晚和洛熙只是偶爾碰到,如果我知道他會在那裡,我絕不會……」
「絕不會怎樣?!絕不會和他擁抱嗎?!」聲音裡帶著壓抑的痛楚,在夜晚的二樓走廊裡有陣陣空曠的回聲!
「喵——」
樓下的黑貓彷彿是從睡夢中被驚醒了,尹夏沫心中一顫,不由得擔心她和歐辰的對話會吵醒尹澄。有一瞬間她幾乎想放棄和歐辰再說下去,她現在的心情混亂極了。
還沒有完全從見到洛熙的衝擊中平靜下來,就要面對歐辰的黯然,一種有心無力的疲倦感將她濃濃地包圍。那一瞬間,她忽然想要逃避,想將自己的腦袋如鴕鳥般深深地埋入沙土中。
可是……
她不可以逃避。
她不可以毀掉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生活,不可以在傷害了洛熙之後,再去傷害歐辰。
「我們談一下,好嗎?」
尹夏沫的手順著他的臂彎滑下去,她輕聲說,握住他冰冷的手指。在她的碰觸下,歐辰的手掌輕微顫了顫,她卻彷彿毫無察覺,就像一個溫婉的妻子般拉著他向她的臥室走去。
臥室的門輕輕關上。
這是歐辰第一次踏入她的臥室。新婚那夜是在天鵝城堡,他和她分別睡在相隔一扇房門的兩間臥室裡。因為天鵝城堡太大,出院後他們就住進了這裡,而他在今晚之前從來沒有進來過這個房間。
她的臥室是海洋般的藍色,淺藍碎花的壁紙,蔚藍色的圓床,床頭櫃上的花瓶裡插著一束潔白的百合花,旁邊還有兩個鏡框,一個鏡框裡是她和尹澄的合照,另一個鏡框疊在後面,裡面的照片看不大清楚。
「洛熙明天就要離開這裡去美國了,」輕輕放開他的手,尹夏沫回身凝視他,目光如水般澄靜,「你看到的擁抱只是一種告別,以後我再也不會見到他。」
再也不會見到洛熙。
這就是她的解釋,所以他也不應該再介意,對嗎?他已經和她結了婚,一切已成定局,以她的性格絕不會再和洛熙有任何牽扯,所以他是勝利者,洛熙是失敗者,他又何必在意那麼多……
當尹澄將離婚協議書交還給他,他心中曾生出幻想的希望,也許這段婚姻還能夠走下去,也許他可以永遠地和她在一起。然而在看到她和洛熙在雪地中擁抱的那一刻,那些自欺欺人的幻想終於徹底地破滅掉了……
……
……
「即使用這種卑劣的手段使我和她分手,她就會喜歡上你嗎?歐辰,我告訴你,夏沫不會喜歡你!從前沒有!現在也不會!哪怕你脅迫她跟你結了婚!」
……
……
「也許,你不應該再見的是我。」
喉嚨有些沙啞,歐辰黯然地望著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寧靜,可是似乎太寧靜了,竟失去了青春的她本應具有的活力。
「有時候我覺得,或許我太過強勢和霸道。如果你的生命裡沒有我,會不會快樂一些……」
「不是的。」
她微怔,搖了搖頭。
「如果在我十一歲的時候沒有遇到你,尹爸爸可能就會失業,我和小澄可能就會重新被送回孤兒院,不知又會流落到怎樣的家庭;如果五年後沒有再次遇到你,小澄可能就無法找到合適的腎源。」
她溫柔地望著他。
「歐辰,如果沒有你,我也許早已陷入絕望中走投無路,所以我很感謝命運讓我一次一次地遇到你。」
「可是……」歐辰的呼吸凝滯了,但是理智使他沒有完全地沉淪下去,他啞聲說,「你曾經恨不得我死去,這次我又脅迫了你,用一顆腎逼你和我結婚,你應該是恨我的。」
「那些都是我的錯。」她仰起頭,歉疚地說,「如果我能做得更好一些,如果六年前我能夠讓你相信我和洛熙之間真的什麼都沒有,也許那些遺憾的事情全都不會發生,所以我有什麼資格來譴責你呢……」
「……」歐辰怔住。
「還有今天,雖然我和洛熙只是偶然碰見,那個被你看到的擁抱也只是告別的一種方式,可是被毫不知情的你看到,卻一定會受到傷害。」她的眼睛黯淡了一下,然後又努力微笑起來,凝視他說,「我願意為今晚的事情向你道歉,你——能夠原諒我嗎?」
這突如其來的道歉讓歐辰驚怔住!
她沒有生氣,沒有因為他的醋意而不滿,反而如此溫婉地向他解釋,這不是以前那個淡靜得有些驕傲的她可以做出的行為。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你並沒有做錯什麼,是我一直在……」他握緊手指,背脊僵硬地挺直著。
「因為我不想再讓你痛苦,也不想再彼此折磨下去。」她打斷他,笑容靜柔美麗,「歐辰,我們已經結婚了,已經是一家人,就讓以前的事情全都過去,我們從此平靜地生活,好不好?」
可以嗎……
心底一陣滾燙,歐辰深深地凝視著她,她的笑容那麼明亮溫暖,如同陽光下的海水,使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擁抱她。然而她的眼睛異常寧靜,彷彿有些什麼埋藏在深深的海底,會永遠地埋藏下去。
「那麼,你幸福嗎?」
低啞的聲音在臥室裡迴蕩,歐辰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問了出來,然而驟然加快的心跳讓他明白自己是多少害怕和渴望知道她的回答。
「很幸福。」
她很快就回答了他,好像這個問題她已經回答過無數次。
「為什麼?」
「因為我有一個家,每天可以陪伴在家人身邊,日子過得平靜而溫暖,幸福得就像在天堂裡。」她微笑著說,眼睛亮亮的。
「這樣就夠了嗎?」
「是的。」
「即使嫁給我,你還是覺得幸福嗎?」
「是的。」
聽到她的回答,歐辰閉上眼睛,說不出心底是什麼滋味,有滾燙的洶湧,有淡淡的苦澀,還有越來越蔓延開來的痠痛。
「即使,我會要求你做些你不願意做的事情……」睜開眼睛,歐辰的眼底有隱隱燃燒的火焰,他伸出手,手指僵硬地輕觸她微卷的長髮,然後又移到她潔白的臉頰上。
「你也覺得幸福嗎?」
她的睫毛輕輕顫抖了一下,身體卻一動不動。
「為什麼不回答我?是根本不能接受吧?」
「不,可以的。」
歐辰眸色一緊,呼吸滾燙了起來。
「那如果像這樣呢……」
看著她的呼吸也漸漸急促起來,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她,兩人的呼吸只隔著紙一般薄薄的距離,她的雙唇散發出溫熱的氣息,那溫熱讓他心底轟地一聲,壓抑積蓄已久的情感頓時如火山般迸發出來!
「如果像這樣……」
慢慢地,他極力克制著心中如燎原般的烈火,只是慢慢地吻向她!他能夠感覺到她的身體猛地驚顫了一下,然後似乎在用她全身的力量保持著平靜,而在他即將吻上她的那一刻,她卻猛地閉上了眼睛,嘴唇也僵冷了起來!
「你說可以的!」
心中噴湧的烈火猶如被冰水澆下,歐辰的眼睛裡是深沉的憤怒和絕望!那種從天堂墜入地獄的劇烈疼痛感逼得他不顧一切地吻向她!
就像一把熊熊燃燒的烈火,這個吻越吻越深,她的身體在他的雙臂中僵硬顫抖,他狂熱地吻著她!絕望地吻著她!彷彿要將她吻進自己的體內,永不放開她!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將她變成他,將他變成她,即使他和她都死了,即使化成灰,也永遠在一起!
「歐辰……」
在那欲窒息般的親吻中,尹夏沫努力試圖喚醒他,然而被緊緊地箍在他如鐵的雙臂中,唇間被他狂亂絕望的氣息充滿,掙扎的低喊只能破碎成斷斷續續的碎音。
直到「砰」的一聲,在窒息的眩暈中她重重地仰倒在床上,他繼續吻著她,火熱得能將空氣燃燒的烈吻,天花板彷彿也旋轉了起來,她無法掙脫他,在床上,他絕望地痛楚地吻著她,那個吻的尺度越來越超過她能承受的範圍,空氣也如電火般噼啪地燃燒起來!
「歐辰——」
天旋地轉般的混亂和恐懼讓她開始奮力地掙扎呼喊,腦中卻一陣一陣的空白和眩暈,氧氣變得異常稀薄,他越吻越烈,她能感覺到他的身體熱得就像正在噴發的火山!掙扎慌亂中,她的手摸了床頭櫃上某樣冰涼的東西,於是慌亂地抓住它想敲醒他讓他清醒過來!可是他猛地伸手握住她,半空中,她手指只得無力地鬆開——
那冰涼的東西跌落在床單上!
深藍色的窗簾被夜風中微微揚起。
雪花在窗外靜靜地飄落。
睫毛顫抖地閉起,面容蒼白的尹夏沫漸漸放棄了掙扎,仔細想來這種掙扎也是毫無意義的不是嗎?她有什麼資格去拒絕呢,早在結婚的第一個夜晚這一切就應該發生了,他已經給了她足夠多的時間。
而歐辰卻停了下來。
他看著淡藍色棉質床單上的那件東西,那是一個鏡框,裡面的照片是他和她。他穿著黑色的新郎禮服,她穿著雪白的新娘婚紗,在教堂外面的草坪上,他將她橫抱在懷中,低頭深深地凝視著她。
她竟然——
將這張照片擺在床頭櫃上。歐辰心底霍然一熱,像一股暖流在冰涼而絕望的血液裡無聲地流轉。也就在同時,如同做了一個夢,他駭然發現自己竟將她壓在床上,她頭髮凌亂面容蒼白……
他在做什麼?!
驚愕和羞愧在他腦中轟得一聲炸開!
尹夏沫也怔怔地望著那個鏡框,照片裡的他和她是新郎和新娘,他和她已經結婚了。他是她的丈夫,是將要和她共渡一生的人,片刻之前她還在口口聲聲地告訴他,即使嫁給他,她還是覺得很幸福,她知道作為丈夫的他會要求她做怎樣的事情……
那麼,怎麼可以這麼快就將他傷害呢?而且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早在結婚的那一天,她不是就已經心甘情願地接受了嗎?
「對不起……」
尹夏沫拉住歐辰的胳膊,阻止住他試圖離開的動作,她的聲音很低,恍若是繚繞在他的耳側。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他苦澀地啞聲說,努力克制住體內依舊在燃燒的狼狽火焰,拉開她的手,想要離開她的身體。
「對不起,我剛才……是事情發展得太快,我一時沒有準備好,」好像沒有聽見他說的話,她的胸口起伏了一下,仰起臉對他微笑,唇角笑容輕微的不自然被她掩飾得完全看不出來,「……現在可以了。」
「你……」
歐辰驚愕地望著她,無法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尹夏沫沒有再解釋。
她拉下他,吻住了他的雙唇。他的嘴唇初吻上去是冰涼的,然而裡面的血肉似乎有永遠在燃燒的火焰。她的這個吻只是將他點燃的星星之火,她輕輕地吻著他,慢慢地,兩人之間蔓延起熊熊的燎原之火!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極力控制著體內洶湧的火焰,歐辰從她的唇上抬起頭,眼神深黯地望著她。他混亂得完全無法分辨自己的情緒,想要給她幸福,哪怕看著她離開,可是,又那麼那麼想要留下她,哪怕只是夜晚的這一刻。
「我知道……」
她兩腮嫣紅,眼睛卻如大海般澄澈:
「……我是你的妻子。」
深藍色的窗簾被夜風吹得露出窗戶的一角。
雪紛紛揚揚地下著。
屋外晶瑩透明,有白皚皚的雪色,有美麗飛舞的雪花,屋內溫暖如春,有纏綿的香氣,有如醉的低喃……
百合花在夜色中靜靜芳香。
她寧靜地睡著,海藻般的長髮散亂在枕頭上,潔白的手臂露在被子外面,她睡得很沉,兩頰染著淡淡的紅暈,身體像孩童一樣蜷縮著,雙手抱在胸前。
歐辰倚在床頭望著她。
這個凝望她的姿勢已經保持了很久很久,他的眼睛黯綠如深夜的森林,想要去碰觸她圓潤潔白的肩頭,想要為她輕輕蓋上被子,然而她無邪的睡姿又彷彿任何一種行為都是對她的褻瀆。
一切都是真的嗎……
那種深入骨髓的歡愉,那種如天堂般的纏綿,這一晚,她真正成了他的妻子。有一瞬間,他以為他會隨著那幸福的極至一同融化掉,如果時間停止在那一瞬間,就真的可以永遠幸福了吧……
而現實又漸漸回到他面前……
……
「即使用這種卑劣的手段使我和她分手,她就會喜歡上你嗎?歐辰,我告訴你,夏沫不會喜歡你!從前沒有!現在也不會!哪怕你脅迫她跟你結了婚!」
……
曾經以為,只要能留住她,將她禁錮在他的身邊,無論什麼樣的手段和方法他都是不在乎的。從小時候,到相隔五年後的重逢,他也一直是這麼做的。他相信只有他能夠給她幸福,只有他能夠讓她快樂,所以當他清除掉每個阻擋在他和她之間的障礙時,從來沒有猶豫過。
那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漸漸沒有這麼肯定了呢?當洛熙自殺、小澄拒絕做換腎手術,她幾天幾夜高燒不退昏迷在病床上時,他才知道,原來他的強勢可以將她逼到如此痛苦的地步,甚至可以使她死去……
……
「那麼……」
洛熙直直地凝視他,眼睛幽深漆黑。
「她現在幸福了嗎?」
……
她現在幸福了嗎……
黑夜裡,歐辰長久地望著睡夢中的她,她睡得很沉,潔白的雙臂抱在胸前,眉頭輕皺著,彷彿正在做著不太好的夢,整個人蜷縮得像一隻小小的蝦米,而她的手腕上,繫著那條長長的顏色有些發舊的綠蕾絲。
……
……
許久以前庭院裡的青石台。
月光中,他打開盒子,裡面有一條綠色的蕾絲花邊,長長的,華麗的花紋,被夜風一吹,輕輕飛舞出來。
「以後,每天紮著它。」
「為什麼?」
「只有在我面前,你才可以散下頭髮。」他從她手中拿過蕾絲,輕輕俯身,將它紮在她的頭髮上。
……
……
一直以來他對她都是這樣的霸道,因為不想讓除他之外的任何人看到她散著頭髮的模樣,就命令她必須把頭髮紮起來。望著她睡夢中無意識地輕皺的眉心,歐辰心底的黯然越染越濃,他以為可以給她的幸福,真的能夠使她幸福嗎?
他有什麼權力去強迫她?
當一個人的生活失去了自由選擇的權力,怎麼可能會真的幸福呢?這樣簡單的道理,是他如今才終於想通,還是始終逃避去想呢?
雪花靜靜在窗外飄落。
睡夢中的她不安地顫抖了一下,手腕也掙扎地動了動。歐辰俯過身去,輕輕伸出手,沒有吵醒她,輕輕將那條綠蕾絲從她手腕解開,然後輕柔地將被子拉上來,慢慢在她的眉心印上一個吻。
他,是她的。
而她,是自由的。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柔和地灑照在尹夏沫的面容上。
她坐起身,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身體略微痠痛的感覺讓她明白昨晚並不是一場夢。
歐辰已經離開了,房間裡只有她一個人。
穿上衣服,她下床走到窗戶邊,拉開窗簾。雪已經停了,外面的世界是白皚皚的冰雪天地,空氣格外的清冽,她深呼吸,微笑了起來,內心一片從未有過的平靜。
轉過身,正準備下樓為小澄和歐辰準備早餐,忽然,床頭櫃插滿百合花的花瓶旁有件東西讓她停下了腳步。
她疑惑地走過去。
清楚地記得床頭櫃上並沒有這樣類似文件的東西啊,難道是歐辰留給她的。
手指將那份文件拿起來——
雪後的陽光反射在紙面上,有微微的刺眼,「離婚協議書」五個黑體的大字彷彿從紙上跳了出來!
尹夏沫呆呆地怔住。
一時間心底閃過無數種滋味,良久,她低下頭,發現系在自己手腕的綠蕾絲也不見了。
歐辰……
握緊那份文件,她閉了閉眼睛,邁步走出臥室。
跑過二樓的走廊!
跑下樓梯!
她要找到歐辰!她對歐辰太瞭解了,她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她會讓他明白,昨晚的事情並不是一時衝動。
「澄少爺——!」
「澄少爺——!」
突然,一陣女傭們驚慌的呼喊讓尹夏沫驟然大驚,她急忙順著喊聲從樓梯望下去,只見畫架和畫筆散落了一地,而小澄正面色蒼白地在壁爐邊的軟椅中暈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