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香飄,薰子正給院子裡的盆栽澆水,忽然發現圍牆的牆根處,開了一片野紺菊。那是一種淡紫色的小花,每年都在這個時期開放。
頭頂響起敲玻璃窗的聲音。薰子抬起頭,見窗裡的千鶴子正指著大門的方向。
轉頭一看,身穿白襯衫、藏青色裙子的新章房子正緩緩走來。她和薰子打了個招呼。
薰子站起來,摘下防曬帽,也向她微微點頭致意,然後走到玄關,打開門,等著新章房子過來。
「早上好。桂花真香呀。」特別支援教育老師說起話來還是那樣,嘴唇都不怎麼動。
「是呀,」薰子應道,「今天也要拜託您啦。」
「也要請您多多關照。」新章房子說著,走進玄關。
千鶴子從瑞穗的房間走出來,施了一禮,便沿著走廊走開了。生人還在幼兒園。
新章房子走到門邊,照例敲了敲門:「小穗,我進來了哦。」
她推門走了進去,薰子也跟在後面。
瑞穗已經坐在輪椅上了。她穿著紅色風衣,梳的當然還是馬尾辮。新章房子對她說了聲「早上好」,便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薰子的位置在她斜後方。那裡也已擺好了一把椅子。
「已經是秋天了呢。就算從車站一路走過來,也完全不會出汗啦。風兒吹著也很舒服。小穗最近有沒有出去呀?」
「很久沒出去散步了,前些天出去了一趟。」薰子說,「有個老太太還跟我們打招呼,說瑞穗很可愛呢。」
「真棒呀。連老太太都來打招呼了。看來小穗一定氣色很好。」
「那天她穿著最喜歡的一條連衣裙,很開心。」
「嗯,應該很襯她吧。」
兩人都看著瑞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這是上課前的慣例。
「那麼,我們還是照樣開始講故事吧。」新章房子從包裡拿出一本書,「今天要講的,是小丑魚和海燕的故事。小丑魚每天都覺得很無聊。它想去很多很多地方,但因為海裡有可怕的鯊魚和章魚,所以只在能玩的地方玩。有一天,小丑魚正在悠閒地游著,忽然頭頂『唰』地一下,一個東西扎進了水裡。它還沒緩過神來,那東西又猛地從水裡鑽了出去。小丑魚心里納悶,游到海面,朝外一瞧,嚇了一跳。一個從來沒見過的東西,在沒有水的地方飛來飛去。『你是誰呀?你在做什麼?』小丑魚問。對方回答:『我是海燕,我正在找吃的呢。你又是誰呀?明明是魚,卻那麼美麗。』」
故事裡,小丑魚和海燕通過交談,都很羡慕彼此的生活,於是請求神仙讓它們交換一天身體。
薰子在旁邊聽著,覺得這好像是《王子與貧兒》的變體。都是對自己所處的位置不滿,羡慕別人的生活。等到真處在別人的立場了,才明白別人的辛苦和困擾。肯定是這種模式。
果然,小丑魚和海燕的故事也沒有脫離這個框架。海燕明白了海裡的天敵比天空多,小丑魚覺得為了覓食持續飛詳實在很累。結果,它們都認同了自己的幸福,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講完啦。」新章房子合上書,回頭說,「您覺得怎麼樣?」
「是個很傳統的故事嘛。」薰子說,「身在事外,不會明白別人的痛苦,所以,不要隨隨便便羡慕別人——是這個意思吧。」
新章房子點點頭。
「是的。不過,或許偶爾互換一下身份也不錯。就像小丑魚和海燕一樣。」
這話說得奇怪,薰子看著女老師。
「老師想和誰互換呢?」
「我不想和誰換。」新章房子偏著頭,「不過這世上,有著奇怪想法的人卻不少呢。」
「您指的是?」
她凝視了薰子半晌,又轉過頭看著瑞穗。
「對不起,小穗。讓我和你媽媽說會兒話吧。」然後,她轉身面向薰子。
「怎麼了?」薰子問。她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兩天前,我們學校來了一位男士,他叫門脇。」新章房子開始講述,「門脇先生的本職工作是食品公司的社長,不過從兩個月之前開始,他為了替某個孩子籌集渡航移植的資金,擔任起了募捐活動的代表。」
薰子深吸一口氣,望著對方。「那個人怎麼了?」
「有個自稱新章房子的女人說自己對募捐活動很有興趣,就加入了進去。當然,那個女人並不是我。」
薰子眨了眨眼,卻並沒有移開目光,也沒有說話。
新章房子繼續說:「門脇先生一直在尋找那個女人。他說,因為要救助的孩子去世,『救助會』也解散了,但募集到的資金還在,他們要把資金捐給進行著同樣活動的組織,不過,對於那些捐款金額特別大的個人,需要先得到他們的許可。那位冒名的新章房子似乎捐出了很大一筆錢。門脇先生想聯繫她,卻怎麼都找不到。她的手機解約了,打不通,發郵件也不回。」
「然後呢?」薰子問。
「那個女人說自己的職業是教師。知道這個其實跟一無所知沒什麼區別,不過至少還有一條線索:她對和器官移植有關的種種問題非常熟悉,意識也很強。門脇先生猜測,是不是她的學生中有人需要移植,卻很遺憾地沒能等到呢?如果這樣的孩子要接受教育,就要採取院內學級形式了。就這樣,門脇先生找到了特別支援學校,發現裡面果然有個叫新章房子的老師。」
薰子放在膝頭的雙手攥緊了:「可門脇先生找錯了人。他也很吃驚對吧。」
「嗯。不過,這應該不是簡單的同名同姓。一則新章這個姓氏比較少見,二則那個女人似乎見過我。」
「這話怎麼說?」
「門脇先生說,那位自稱新章房子的女士雖然長得和我一點兒都不像,卻也在腦後挽了個髮髻,戴著眼鏡,連服飾和整體氣質都跟我一模一樣。恐怕是有意要模仿我。所以他問我,是不是我周圍的人假扮的,對此我有沒有什麼想法。」
「老師您是怎麼說的?」
新章房子坐直了身子。
「首先,我聽門脇先生詳細講述了事情的全部經過:那個自稱新章房子的人做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等等。然後,我說,」她舔了舔嘴唇,似乎在調整呼吸,「我不能回答您,我周圍究竟有沒有這麼一個人。但如果您願意的話,請把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我不想驚動那位女性。至於那筆善款,無論門脇先生如何使用,我想她都不會有意見的。就這樣。」
薰子緩緩鬆開了握緊的拳頭。「門脇先生接受了嗎?」
「他說,他明白了。好像是察覺了什麼。」
「哦。」薰子第一回垂下頭去。
「播磨太太,」新章房子喚她,「如果您不想說什麼,就不用說了,也不用解釋。但如果說出來能讓您舒服一點兒,那我洗耳恭聽。我想,除了我,應該沒有人能聽您說這些了吧。」
這番話說得體貼入微,讓薰子暗自咋舌,不禁對她刮目相看,覺得她不是尋常人。
「事情的開端,是我偷看了您的包。」薰子說著,抬起頭來。
新章房子鏡片後面的眼睛睜大了。「您偷看了我的包?」
「是您來給瑞穗唸書之後沒多久的事。我出去泡茶,無意中發現您停止了朗讀。看著您的背影,我起了疑心。我想,您真的是把瑞穗當作一個活著的學生嗎?是不是覺得已經腦死亡了,再上課也沒有意義?」
新章房子的視線有些渙散,似乎是在記憶中搜尋著。接著,她好像終於想了起來,慢慢地搖了搖頭。
「是那時候啊。對,我記得。原來您在後面看見了呀?」
「從那以後,我就變得很想知道您的想法。就在那時,您結束了朗讀,起身去洗手間。我看見椅子上的包因為書的重量搖搖欲墜,就伸手扶了扶,發現包裡有一張傳單。我一邊對自己說不能這麼做,一邊卻把傳單拿了出來,打開一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移植』兩個字。沒錯,那張傳單就是『小雪救助會』在募捐活動中散發的。讀完傳單,我深受震動,越發不能相信您。我開始覺得,您是不是一邊在瑞穗面前讀書,一邊在心裡蔑視我們?是不是在想,居然花這麼多錢讓孩子白白活下去,要是捐出器官,明明可以拯救別的生命啊。」
新章房子寂然一笑。
「是嗎,原來您曾經這樣懷疑過我?那麼,您又為什麼想要參加募捐活動呢?」
薰子轉頭看向瑞穗。身穿紅色風衣的愛女閉著細長的雙眼。她的眼睛或許永遠不會再睜開,她的耳朵或許永遠不能再聽見。即便如此,薰子還是有些猶豫,不知道下面的話該不該讓女兒聽見。不過,這番話還是應該在這裡講。
她把目光移回新章房子身上。
「後來,每當獨自一人的時候,我便嘗試去慢慢思考您的心情。一邊幫助那些等待器官移植的孩子,一邊給瑞穗唸書,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呢?我去學習了器官移植方面的知識,知道得越多,就越震驚。我這才明白,自己之前是多麼無知。有那麼多的孩子無法在國內進行器官移植,正在為此苦惱……我逐漸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失去了自信。這樣真的好嗎?瑞穗這樣真的幸福嗎?可我找不出答案,就去了那兒,去了募捐活動的現場。」
「您想設身處地地去思考,對吧。就像小丑魚和海燕一樣。」
這話讓薰子屏住了呼吸。看來新章房子已經看穿了一切。
「可我還是不明白。就算您要隱藏身份,可為什麼要扮成我呢?」
薰子笑了笑。
「要是變裝不自然就麻煩了,所以必須得以某人為參考。我並不是想不起別人了,只不過還得準備個假名字,一時之間……剛說出來的時候,我還想,糟糕,說了個少見的姓氏。對不起。」
「您不用道歉。又沒給我添什麼麻煩。反倒是——」新章房子往前探了探身子,「接觸到那個世界之後,您有什麼感想?看到什麼了嗎?」
「看到……其實是拯救了我。」
薰子講述了與江藤夫婦的會面,對於不接受孩子腦死亡,一直看護孩子的父母,他們沒有任何非議,反而說,既然父母認為孩子還活著,那麼,那也是一條寶貴的生命啊。
「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想幫小雪一把……」薰子濕了眼眶,她用指尖拭去淚水,接著說,「對於江藤夫婦同意捐獻器官的舉動,我不想多說什麼。只是,命運實在太殘酷了。」
新章房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麼,關於我呢?您還懷疑我嗎?」
薰子慢慢地搖搖頭。
「說實在的,我不知道。要說打心眼裡相信,恐怕是假話。」
「是嗎。嗯,也是。」新章房子點了好幾次頭,似乎自己也接受了這種說法,她凝視著薰子,「您還記得那個故事嗎?風吹草和小狐狸的故事。」
薰子一驚,點頭道:「嗯,我記得很清楚。」
「為了幫助公主,小狐狸忘了自己身上有魔法,拔下了好朋友風吹草。結果,它失去了朋友,而且再也不能見公主了。播磨太太,您曾經說它很傻。」
「是的。可是您說,它的選擇是正確的。」
「如果小狐狸什麼都不做,公主會死去,風吹草總有一天會枯萎,魔法效果也會消失。那麼,豈不是救活公主更好?邏輯上是這樣。」
「我聽了之後,以為您是在暗示:既然生命總歸是要消逝的,不如趁有價值的時候,把生的希望讓給別人,也就是瑞穗應該把器官捐獻出去……」薰子見新章房子微微皺眉,便問,「我理解錯了嗎?」
「看來我真應當進一步說明一下。我想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您完全理解反了。小狐狸的行為,或許在邏輯上是正確的。可是您卻說它傻。我第一次讀的時候也這麼覺得。不,豈止是我們,就連這本書的作者,一定也是這麼想的。為什麼邏輯上正確的行為,卻讓人覺得傻呢?因為人類不是光憑邏輯生活的動物啊。」新章房子轉頭看著瑞穗,「護理成了這樣的女兒,想必也會被人議論。但最重要的是您自己問心無愧。人類就算不按邏輯生活也很好啊。我講那個故事,就是想告訴您這一點。」
「是這樣啊。看來我的確完全理解反了。」
或許是因為自己對新章房子有成見在先吧,薰子想。另一個原因,或許是在學習了器官移植的知識之後,她對自己的行為逐漸失去了自信。
「米川小姐也覺得,」新章房子仍然望著瑞穗,「自己要是更坦誠一點兒就好了。」
這個意想之外的名字讓薰子很迷惑。「米川老師為什麼……」
新章房子轉過頭來。
「我們是特別支援教育老師,偶爾會遇見處於植物人狀態的孩子。米川小姐之前應該也見過幾個。」
「嗯,我聽她說過。她還說,雖然現在是沒有意識的,但對名為『無意識』的意識說話仍然很重要。」
新章房子點點頭。
「有很多接觸這類孩子的方法。比如觸碰他們的身體,給他們聽樂器發出的聲音,聽音樂,和他們說話。我們在努力探索,究竟怎樣才能讓孩子有所反應。」
「米川老師做得很好。」
「我也這麼想。但這卻導致她的心臟出了問題。醫生診斷她身體不適是心因性的。」
薰子心中一痛。「是不是給瑞穗上課,讓她承受了太大壓力?」
「單看結果是這樣。但我覺得,真正的原因在她自身。」
「怎麼回事?」
「交接的時候,米川小姐和我認認真真地談了一次。她是這麼說小穗的:那孩子,和我之前見過的孩子完全不同。」
「怎麼個不同法?」
難道她想說,果然不是植物人,而是腦死亡?
「沒有虛弱的感覺——這是她說的。」回答卻出乎她的意料。
「虛弱……」
「米川小姐說,通常,處於植物人狀態的孩子,手腳肌肉要麼退化萎縮,要麼浮腫。還有不少孩子因為長期臥床,生了褥瘡。可是小穗卻不是那樣,她肌肉結實,膚色柔和,看上去就像一個健康的孩子,只是閉著眼睛罷了。雖然借助了高水平的尖端科技,但這已經足夠稱得上奇蹟了。我頭一次見到小穗的時候,也這麼想。」
「這有什麼問題嗎?」
新章房子搖頭。
「有問題的是米川小姐。她一邊採用著和植物人孩子同樣的教育方式,一邊感到自己似乎完全沒有命中靶心。儘管給她聽聲音,觸碰她的時候,她的生命體徵數據會有一點點變化,可那又怎麼樣呢?這個女孩需求的,是不是更加神秘的什麼東西,而不是現在這種有形有質的物體?這種想法讓她煩惱起來。」
這些話薰子從來沒有想到過,也就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看來她是誤會米川老師了。米川老師一直在勉強著自己。
「我來到這兒之後沒多久,也逐漸明白了米川小姐話中的意思。」新章房子說,「我所追求的,不是誘導小穗呈現出醫學上的什麼反應。那麼,我每星期到這兒來一次,究竟該做些什麼才好呢?我拚命思考,終於得到了答案:把自己當成小穗,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吧。於是,我想到了朗讀。如果小穗能聽到這些故事,一定會感到很幸福。就算聽不到,在讀書的時候,我的心也是寧靜安詳的。要是我的心情能以某種形式傳達給小穗就好了。而如果您能在旁邊一起聽,在我回家之後,或許這能成為您和小穗交流的話題。」
新章房子的聲音仍然沒有什麼抑揚頓挫,卻讓薰子心裡一陣溫暖。和小穗交流的話題——沒錯,就是這樣。儘管懷疑新章房子,在她回去之後,薰子仍然會與瑞穗「交流」剛才朗讀的那本書的內容。這隱秘的樂趣,就是從今年四月開始的。
「可是那時,您為什麼……」
「為什麼中斷了朗讀?」
「是的。」薰子答道。
新章房子翻開膝頭的書本。
「我剛才也說了,其中重要的一點,是我讀書時的心境。如果我心裡很亂,一定也對小穗有影響。所以,在朗讀中稍微休息一會兒,能夠確保自己心境的平和。招致了您的誤解,非常抱歉。」
「這樣啊。那麼……您的心境平和下來了嗎?」
「再平和不過了。」新章房子稍稍挺了挺胸,「因為我確信,在這裡讀書是最適合的。」
「適合……啊,是那個。」
薰子想起,在剛開始朗讀的時候,新章房子曾經說過,不知道這對瑞穗是不是最適合的,但這是最合適的。
「如果您沒有異議,今後我想繼續朗讀下去,可以嗎?」新章房子平靜地問道。
薰子低下頭:「當然可以。拜託您了。」
新章房子轉身面向輪椅:「太好了,小穗。」
薰子也看了看閉著眼睛的女兒,然後與女老師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