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莫蔚清提到的這位朋友姓從名蓉,年約四十,鼻樑上架著副金絲眼鏡,表情嚴肅刻板,不在意穿衣打扮,顯然和莫蔚清不是一類人。起初,蘇沫並不喜歡在她這裡幹活,因為這位給人一種極強的壓迫感,並且對人對事要求頗多,稍不如意就喋喋不休甚至咄咄逼人。

  蘇沫有些好奇這兩人如何能成為朋友。

  但是,她馬上就打消了這份好奇心,因為從蓉說起莫蔚清時,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不屑。看來莫蔚清嘴裡所說的「朋友」並不拿自己當朋友看待,頂多算熟人的情份而已。

  從蓉有個怪癖,就是無論蘇沫做什麼,她都愛跟在後面瞧著,並且將她的一舉一動全部放在眼裡卻不置一辭。這種感覺讓蘇沫又回到學生時代,就像考試的時候遇著生題,監考老師卻站在旁邊一個勁兒地盯著她寫答案,讓人心裡慎得慌。

  直到完工告辭的當口,從蓉才辟裡啪啦倒出她的諸多不滿,一字一句闡述得極為細緻,說到後來幾乎是拉著蘇沫把先前的家務活又從頭來過。這樣一攪合,原本晚上八點收工,蘇沫卻是十點多才離開。

  到家以後,蘇沫覺著全身的骨頭像散開一般,匆忙洗漱後倒在床上,眼睛一閉一睜又是新的一天來臨。

  自從接下這份兼職,蘇沫不得不每天提早起床。若是舅舅的廠子裡活多,她必定是第一個趕去上班,以此彌補白天工作時間的不足,如果廠裡比較清閒,她就準備好全家人的早餐,久而久之,大家也漸漸習慣,並不和她過多客套,都樂得悠閒。

  蘇沫覺得累,卻只是覺得累而已,她並不認為旁人的日漸懶散有何問題,也不覺得從蓉的苛刻讓人厭惡。她依靠著他們養活自己和孩子,討得父母歡心,她應該對此心存感激。

  拿人錢財替人辦事,僱主有權挑剔,何況是幫人照看孩子,這項工作更是容不得半點差池——從蓉對自己七歲的獨生子極為看重,幾乎到了緊張的地步:何時吃飯,何時吃水果喝牛奶,何時上床睡覺,甚至晚飯的葷素搭配油鹽含量都有標定。

  起初,蘇沫不免稍有異議,她也是有孩子的人,也經歷對子女保護過度的階段,卻沒想到,從蓉在這方面甩了她好幾條街。

  從蓉對她小心翼翼發表的看法嗤之以鼻,她說:這是我孩子,我有權利讓他按照我認為健康的方式生活,能喝水就不要給果汁,吃的喝的最好不要有甜味,杜絕一切糖果巧克力,酸的就是酸的,苦的就是苦的,永遠不要讓甜味摻雜進去引發他吃糖的興趣。

  可是,當偶爾得到一點果汁作為獎賞的時候,那男孩的臉上會露出一種痴迷不捨的表情,那是所有人都會擁有的,順從於自身軟弱和慾念時才會流露的表情。

  對這種養育方式,蘇沫打心眼裡不贊同:孩子總有一天會長大,出了玻璃城堡,他將發現你給予的並非全部,也許會被撲面而來的誘惑沖昏頭腦,甚至喪失本來就很薄弱的自制力。

  蘇沫忽然想到自己,如果說愛情是果汁,那麼有些人就是沒喝夠果汁的孩子。

  她和佟瑞安相識於荳蔻,十年情感裡除了彼此再無他人。而激情總會退卻,現實的瑣碎一波波夾擊而上,他們根本無力抵抗,或者不願意抵抗。

  蘇沫對於自己曾經的失敗從未刻意隱瞞,事實上她也無法隱瞞,如今這個社會,人們早在凡塵俗世裡練就一對火眼金睛,洞悉他人的隱私。就在她將從蓉規定的那些個條條框框牢記於心的時候,從蓉也將她的人生經歷摸了大概。

  從蓉對此的評價是:你真應該跟著莫蔚清好好學學。

  蘇沫不解:學什麼呢?

  從蓉瞧她一副怔愣的模樣就樂:學習她怎麼侍奉男人嘛。

  蘇沫心裡不高興:我為什麼要學這個。

  從蓉說話一針見血:因為你弱勢。

  蘇沫無法反駁,她如今正處於社會的底層,現實擺在眼前,還能說什麼?蘇沫不說話,只能把所有的能量都釋放在勞作裡,起早貪黑,忙忙碌碌。

  從蓉的兒子對蘇沫不太喜歡,大概是嫌她穿得寒酸,和媽媽相距甚遠。孩童的社會是成人的縮影,他們的表達也更加直接。嫌貧愛富,注重外在,這是現實灌輸給他們的思想——窮,就是原罪。

  男孩不喜歡蘇沫去學校接他,他覺得丟人,逢人便給人介紹蘇沫:她只是我們家的小保姆,她不會開車,只會做家務。

  蘇沫當然不能和他一般見識,又不是自己家孩子,所以也不會想著如何教育他。但是那男孩更加放肆,越來越沒禮貌,對她的呵斥成了家常便飯,蘇沫終於忍不住生氣,將那男孩遠遠地拽到街上,說:「我現在就把你扔外面,你什麼都沒有,你媽找不著你,你就沒飯吃,沒錢買衣服,買玩具,等著餓死,渴死,最後被那些叫花子卸掉胳膊,扔大馬路上乞討。你離開你媽,也是窮鬼一個,我窮,但是我還有能力賺錢,你能嗎?」

  那孩子大哭大罵,不依不饒,蘇沫狠下心,將他一人丟在街角,自己藏在隱蔽的位置偷偷瞧著,防他出事。

  男孩在天色漸黑人煙稀少的街上哭了好一會兒,心裡害怕,越發找不著回家的路。

  等蘇沫出來時,他就乖覺了。

  蘇沫衝動之後,開始後悔,孩子當然會把這事講給從蓉聽,蘇沫做好被人炒魷魚的準備。

  等了幾天,從蓉卻像沒事人一樣,仍嚮往常一樣該發脾氣發脾氣,該挑剔的時候仍是挑剔,卻對孩子的事隻字不提。

  男孩在蘇沫跟前越發老實,兩人漸漸處好了,蘇沫開始輔導他做功課,週末帶他出門遊玩,或者教他如何省錢待人有禮。對於這些,從蓉依然不發表看法,只更多地將孩子的事交由她打理。

  從蓉是當地一家電子公司的中層領導,業務繁忙,有時回來的晚,蘇沫便一直她家呆著,檢查作業、送孩子上床睡覺、講故事、做些家務,工時當然是超了,從蓉卻對加薪的事裝聾作啞。

  蘇沫不好意思多提要求,她心善,每每看見從蓉晚歸時一臉憔悴,又念及她和自己同是單身母親的處境,有些話到了嘴邊又給生生嚥了回去。

  這樣的日子越來越多,蘇沫覺得自己已經麻木,麻木到連體力透支,卻沒時間品嚐個中疲憊的滋味。

  她想起曾經有人這樣評價,那人說:蘇沫,你這樣的女性,抗打擊力差,忍耐力卻超強,所以你只會被人欺負卻不會欺負別人。

  蘇沫越發自我厭惡。

  這天夜裡,從蓉又一次晚歸,這次卻不是忙於工作,而是和新交往的男友約會,等她春意盎然花枝招展的回了家,蘇沫差點趴在孩子的小床邊睡著了。

  蘇沫看著從蓉,又想想自己,雖是一樣的處境,卻是不一樣的活法,她心裡頭一次忿忿不平。

  從蓉偏生沒心沒肺嘻嘻哈哈地推門進來,路過廚房時瞟了眼裡面的抽油煙機:「咦,這個好像很久沒清洗了,上次鐘點工來我也忘了說,反正你還沒走,要不就把它擦擦?」

  那會兒已是深夜,蘇沫看著從蓉,她覺得從蓉不適合化妝,因為她看起來面目可憎。

  可是蘇沫再一次發揮了自己的「特點」,她什麼也不說,轉身從壁櫥裡拿出清潔用具,開始擦洗佈滿油膩的抽油煙機。

  她踩高伏低,整整忙碌了兩個小時,直到萬籟俱寂,自己精疲力竭,直到所有廚具煥然一新。

  她洗淨手,正要離開,又被從蓉叫回來,從蓉難得發一回善心:「太晚了,我開車送你。」

  兩個女人坐在車裡,誰也不吭聲,快到了,從蓉才說了句:「蘇沫,其實我覺得你這人可塑性很強,關鍵在於你遇著什麼樣的人,有時候男人是容器,女人就是水,你呢,就是那種會隨著容器的形狀適時改變的女人。」

  蘇沫自嘲:「是的,我不是很有主見有原則的人,別人怎麼說我就怎麼做,所以只能生活在別人影子裡。」

  從蓉看她一眼,沒給予肯定也沒否認,隔了會兒道:「孩子的事以後用不著你管了。」蘇沫吃了一驚,又聽她接著問:「你在你舅舅廠裡,他們一個月給你多少錢?」

  蘇沫懶得瞞她,答了個大概。

  從蓉聽了一笑:「這麼點錢,他們當你是親戚還是包身工呢?這樣,你跟我進公司做事,錢雖然不多,但也用不著打兩份工。你是計算機本科畢業,進我們公司也算專業對口了,你覺得呢?」

  蘇沫心裡一驚一喜,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轉瞬又有些猶豫,不覺冒出一句:「這事我得先回去和我舅他們說說,過兩天給你答覆行嗎?」

  從蓉嗤笑:「真老實,太老實了就是傻,要換別人早往高處飛了,」她接著感慨,「難怪你前夫變了心,女人不壞,男人不愛。你這人,平淡無味,如同雞肋。要換做我,早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