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蘇沫獨自往外走,不知道自己幾時才能到達目的地,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裡,她腦海裡一片茫然,整個人像只斷了線的風箏。她想家,想念家裡的父母,還想念曾經傻乎乎的乾淨的生活,可是這些早已隨風而去,如今像是有只無形的手,死活扯住她,不停地往下拽,直到她墮入黑暗。

  南瞻的秋天,天亮的仍是早,遙遠天際露出一抹薄光,路上車輛熙熙攘攘,蘇沫厭煩這種越來越多的嘈雜聲響,黑夜隱藏罪惡,白天又把一切呈現。

  她應該攔輛車,這樣才能盡快趕回市裡,可是又不敢,也不知坐在那車裡的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的臉孔隔著黑糊糊的玻璃顯得形狀怪異詭計多端,她只能和上回一樣沿著路肩上一刻不停地往前。

  有輛車跟在後面越行越近,燈光淡淡的灑在前方。蘇沫一驚,猛地回頭。

  車窗搖下,露出一張年輕的甚至還有些稚氣的臉。小警察說:「唉,你要不要一直這樣走回去啊?我可以送送你。」

  蘇沫沒理,拒絕才是保護自己的最好方法,她一個字也不想說,只將背脊挺得僵直。

  小警察再沒吭氣,開著車亦步亦趨。又走了一段,年輕人到底忍不住,乾脆停了車,走過來道:「我說……你這麼走要走到什麼時候去啊?上車吧。」

  蘇沫伸手捂著額頭,丁點話也說不出口,末了只輕輕吐了句:「滾……」

  小警察低下腦袋,想一會兒:「實在對不起……我現在下班了,我絕對不會害你,」他說著從襯衣口袋裡掏出警察證塞進蘇沫手裡,「真的,你把這個拿著,等你安全到家了,再還我。」

  蘇沫瞥了一眼證件上的照片,不覺嗤笑出聲,隨手將證件一扔。

  小警察彎腰拾起來,低聲道:「你相信我,我真不會害你,我就是,就是心裡挺不舒坦,真的……」

  蘇沫撐著路旁的欄杆,喘了口氣:「你有什麼不舒坦的?你應該見得多了……」

  對方耷拉著腦袋:「對不起。」

  蘇沫有些不耐煩,有氣無力的擺了擺手,不想聽,她慢慢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眼泊在後面的車。小警察會意,立馬跑過去把車開過來。蘇沫先不忙上車,衝他一伸手:「拿來。」

  小警察趕緊掏出證件,略一思索,又解下腰上的手銬一併遞給她:「鑰匙也在上頭,你隨時可以拷我。」

  蘇沫反問:「能把你拷到哪兒去?」

  年輕人沒做聲。

  蘇沫上了車:「開過去一個小時,也有六點多了,直接去安盛電子。」

  小警察看她一眼,半響才道:「你別和他們硬來,你玩不過他們……要不我送你去醫院做個檢查,沒事的話……」

  蘇沫打斷:「死也要死個明白,我不信這些人眼裡沒一點道德觀念,不然還要法律做什麼?」

  小警察沒吭氣,過了很久慢吞吞開口:「也許你會覺得可笑,但我還是要說,離這夥人遠點,有多遠走多遠,別再扯上任何關係,真的,不值得,」他少年老成地一聲嘆息,「以前在警校,都是那麼壯志凌雲異想天開過來的。畢業前教官還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說是做基層警察,開頭兩三年見過的陰暗面會比這二十幾年來還要多。我當時不信,不就是抓個罪犯嗎,繩之以法不就結了……現在才明白,有人的地方就有陰暗面。我好幾個同學都轉行了,工作累,還得上下打理關係,見著些事心裡氣不順,難受。」

  他看著蘇沫:「還有很多事,你聽也沒聽過見也沒見過的,比你慘的人不知道多少。你剛才也聽見姓趙的怎麼說了?你再湊過去,他們總有辦法整你,有些人沒什麼本事,整人總是厲害的,欲加之罪,挑也要給你挑點刺出來,不玩這招他們心裡不平衡,他們就是要享受這種高高在上的滋味。真的,你先顧好自己的身體,別和他們摻和了,聽我一句沒錯。」

  小警察一股腦兒說完,像是鬆了口氣,後面的路程便只專注於開車。蘇沫沒說話,心裡卻被他的一番話打動了些,幾乎想立即插了翅膀飛回家鄉,不思考不煩悶,不管不顧,只想躲在父母的羽翼之下,像兒時一樣酣然入睡,又在懵然無知的清晨裡醒來。她心裡重重嘆了口氣,努力擺脫不切實際的想法,低頭去看手裡的證件,照片下方是這人的名字,她哼道:「路征?」

  年輕人應了一聲:「是,」語氣裡有一絲躊躇。

  路征只將車開到市醫院門口,別的地方說什麼也不去。蘇沫下車的時候,他才試探性地說了句:「你就算知道我的名字也沒用,我工作不久,認識的人也不多,幫不上你什麼忙,能做的就只有這些。」

  蘇沫沒理,下了車才甩上門,那車就立馬開走了。

  蘇沫到醫院掛了急診,只說想做個檢測。值班的醫生態度尋常,見怪不怪,只讓她過一週再來,說是各種疾病都有潛伏期,並非馬上就能測出結果。蘇沫卻一刻也等不下去,一想到自己也許會得上什麼難以啟齒的傳染病或是發生其他的事情,背上就直冒冷汗。她連忙到旁邊的大藥房,買了緊急避孕藥就著礦泉水吞下,又灌下大半瓶子涼水,整個人漸漸冷靜了些,便攔了輛出租直接去公司。

  路燈已經熄滅,蘇沫在辦公室樓下等了一會兒,保安才將大門打開。

  從蓉因記掛昨晚的合同,一大早就到了,卻見蘇沫來得還要早,有些訝異,提醒她:「業務員如果頭天晚上應酬較晚,第二天稍微遲點上班,這是可以的。」

  蘇沫看著她,語氣不復以往客氣:「你怎麼知道我昨天應酬到很晚?」

  從蓉一愣,說:「我走的時候已經不早了,你只會比我更晚,不對嗎?」

  蘇沫見她不惱不怒,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心裡更加懷疑,忍不住上前一步:「你早知道我會應酬到很晚,當然是要提前走的。」

  從蓉已是轉身要走,聽見這話回眼看她:「這是話裡有話啊,什麼意思呢?」接著一笑,「是了,傍上了個人物,囂張些也很正常,不過,我還以前真沒看出來。」

  蘇沫心裡像是被人狠狠地擰了一把,說:「我不知道是哪裡得罪了你,你為什麼要這樣整我,還用這麼齷蹉的手段,你自己沒有道德觀念,至少也要為你兒子積點德……」

  從蓉聽她莫名其妙提到自己的孩子,一把火噌的燒上來:「你這是對我意見很大嘛,一會兒開完會,你來我辦公室,我們好好談談!」

  蘇沫冷笑:「不用了,和你談有什麼用呢,我會直接去找王思危問個清楚。」

  從蓉也笑:「毛病,你倆的事,不要扯上我,私事私底下解決,別攪合上工作,」她停了會兒,「我聽說王思危一早就被人攆走了,你倆以後見不見得著還是個問題。綁不住男人,是自己蠢,沒本事,跟不相干的人興師問罪,你丟不丟人?還有……等會大老闆過來開員工會議,是要做業績匯報的,就你那成績,要不是有人給你擔著,你還能在這兒混下去?別說我沒提醒你,你不如趁現在做好心理建設,不是每個人都有王思危那樣的好脾氣……」

  蘇沫愣住:「他不來了?」

  從蓉輕輕笑了笑,一臉鄙夷地瞧著她:「不就是到嘴的肉沒了麼,至於這麼失望嗎?」

  蘇沫瞪著她:「你們幾個都是一夥的,反正這地方我也不想呆了,我就是要問個明白,無冤無仇的他為什麼要下藥害我……」

  從蓉大吃一驚,轉過身來看著她:「你說什麼?」又見蘇沫仍是渾渾噩噩地站在那兒,伸手將她一扯:「來我辦公室。」

  兩人一進辦公室,從蓉反手就把門關上,又問一遍:「你剛才瞎說什麼呢?紅口白牙的,這事可不能鬧著玩。」

  蘇沫不得不重複:「王思危,昨晚,給我下了藥,我被、被……你別告訴我這事你不知道?」

  從蓉驚訝極了,半響沒開口,末了打量她一番,才說:「難怪你連衣服也沒換……他把你……」

  蘇沫臉色蒼白,仔細觀察從蓉臉上神色,一絲一毫都不放過,只恨不能將這些人的心掏出來看,看清真相。

  從蓉在辦公室裡來回跺了幾步,若有所思:「昨天我就覺得這事不對勁,但是……就算他對你有意思,也用不著來這一手……」

  蘇沫說:「不是他。」

  從蓉抬頭看她:「他把你便宜了別人?」

  蘇沫說不出來。

  「你報警沒?」

  「報了,他們反咬一口……」

  從蓉點頭,連嘆:「沒想到,沒想到,王思危這人,平時一副人模狗樣,對誰都彬彬有禮,半點脾氣也沒有……不過,我好像聽人說過,他愛吸那玩意兒,有錢人嘛,錢多的沒處花,就愛找些刺激,」她看著蘇沫,「這種事他都做得出來,你認為現在找他還有用?」

  蘇沫沒說話。

  從蓉也不做聲,只靠在辦公桌上,抱著胳膊瞧著她。

  一時室內寂靜,外間卻漸漸熱鬧了,早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蘇沫的臉上,她幾乎睜不開眼,強烈的光線攏住視野,彷彿讓人覺得一切皆是虛幻。

  從蓉見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不自覺中媚態流露,一張清秀臉孔在陽光下晶瑩嫩白,看著就覺晃眼,心想:長得還行,也難怪被人打主意。她忍不住又問:「那人……是誰?永順集團的程董?那個老傢伙?還是……周處長?那個有點胖的?」

  蘇沫咬著唇,全不作答,像是心如槁灰。

  從蓉也知道問不出答案,也就壓下好奇心,只得說:「你打算怎麼辦,辭職嗎?」

  蘇沫點頭。

  從蓉心裡微微一動,說:「就這麼走了,不是讓人白佔了便宜?你就咽的下這口氣?我這兒有個辦法,就看你願不願意,」她笑笑,「對付流氓要用流氓的辦法。」

  蘇沫不解:「你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幫我?」

  從蓉搖頭:「你別想多了,我可沒想著要幫你,這事跟我有什麼關係?我這會兒無聊,不過多說了幾句,」她壓低聲音,「王思危算不得什麼,他們家情況複雜得很……」正要接著往下說,桌上電話響起,內線,秘書提醒:從姐,老闆到了,請您先上去,高層會議。

  從蓉忙應下,拿起早已準備好的資料,又見蘇沫一臉茫然的神色,解釋:「不是王思危叫開會,王思危一早就去外地了,」她走過去拉開門,「今天估計有得忙,你先回去休息,給你兩天假,好好考慮下,辭職的事不要太衝動。」蘇沫思緒紊亂的跟著她往外走。兩人到了電梯間,從蓉想想,說了句:「有些事只能想開點,你好不容易轉正,眼前的利益最重要。」

  電梯往上,門開了,從蓉正要一腳邁進去,抬頭一瞧忙畢恭畢敬的站定,和裡面的人打招呼:「老闆,早。」

  裡面的男人點一點頭:「從經理,才讓秘書通知你們上來開會。」

  從蓉忙道:「是,我正要上去。」

  男人往裡間讓了讓:「走吧。」

  從蓉道謝,進了電梯,轉身瞧見蘇沫木頭一樣釘在漸漸合攏的門邊,神情古怪地看向這方,不多時卻下垂下腦袋瞅著自己的腳尖。

  蘇沫站在外面,眼睜睜見那門關上,又見裡頭那人事不關己的掃了自己一眼。

  她猶豫著要不要衝進去再給他一耳光,然後被人扯開,轟出來,最後警察將她帶走。

  她推測事情發展的各種可能性,復仇的機會就在她的猶豫間悄悄溜走,結果卻只有一個,她必定輸得更慘。

  強烈的羞恥感從心底再次升起,也許是對自己喪失血性的厭惡,也許是對那晚無所顧忌枉我纏綿的懊悔,或者因為看清了現實、看清了自己懦弱和放蕩。

  電梯門即將合上,像鏡子一樣明晃晃的端照眾人。

  從蓉心下起疑,飛快掃視身旁若干人等,除了老闆王居安,其餘幾位都是秘書隨扈,並無特殊,就在某個瞬間,老闆看向門外縫隙間的人影,似乎不清不楚地皺了下眉。

  後來開會的時候,從蓉又發現,王居安的左臉頰上有一道淡淡的血絲,像是被女人用指甲劃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