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蘇沫忽然覺得自己對鐘聲一點兒都不瞭解。

  連日來她悄悄觀察,小姑娘的表現特別冷靜,作息如常,情緒上也無太大波動,這一切倒使蘇沫心緒不寧,她不屬於習慣理性分析的人,但是上帝往往賦予這類人更準確的直覺。

  蘇沫花費更多的精力照顧表妹,幾乎每天送鐘聲上學,親眼瞧見她走進教室才放心,晚上也儘量早回,燒好飯就去小區門口等著,如果時間還早,便一路散步去學校,接小姑娘回家。蘇沫手機不離身,鐘聲要是回得晚些,她就一個電話打過去,次數多了,鐘聲就有些不耐煩。蘇沫隔著話筒聽出她的煩躁,又開始自責,認為自己過於緊張,反在這年輕人心上壓了塊石頭,倒像在處處提醒她家裡的變故。

  於是蘇沫努力說服自己給予對方更多信任,她在醫院、公司和家裡來回奔波,精力透支,難免有所疏忽。

  學校給鐘老闆打電話的時候,蘇沫正好也在醫院,老師說,最近上晚自習鐘聲經常缺席,是不是家裡有什麼事影響了孩子。

  蘇沫當時吃了一驚,心想鐘聲仍是照常上下課,時間上沒什麼不對呀?她急忙趕回家,要找小姑娘問個清楚。一路上,她為鐘聲找出各種理由,也許是擔心家用不夠背地裡去做學生工,又或者嫌老師授課內容淺顯自個兒跑去市圖書館看書等等。蘇沫認為這孩子喜歡把事悶在心裡,表面滿不在乎,其實卻希望能為家庭分憂解難,一起渡過難關。蘇沫打算拿出過來人的閱歷,好好勸慰她,以此抹去兩人心頭那些不必要的顧慮。

  等到她輕言細語地問完話,鐘聲果然答:老師講課的進度太慢,她寧願去圖書館獨自看書,這樣更能節省時間。蘇沫看見她從書包裡拿出分數不俗的試卷,嘴裡雖說不要驕傲自滿,心裡已然寬慰不少,隨即叫小姑娘打電話回去保平安。

  虛驚過後,生活看似恢復了原樣。

  鐘鳴那兒又不斷傳來為尋求公道處處碰壁的消息,最後終是無法,舅舅只得和開發商簽訂了補償協議,並且搬出原來的住處。本打算另起爐灶,怎奈鐘老闆卻是一蹶不振的境況,家裡人也不忍心逼他,只得吃著老本,等他養好傷再從長計議。

  到了晚上,蘇沫想著這些事總也睡不好,半夜裡似夢非醒,也不知是現實還是夢境,朦朧中覺得裡間的房門打開,燈光照在客廳沙發床上,照在自己的臉上,接著又聽見有人推開廁所門,蘇沫忽然就給驚醒了。

  藉著裡屋透過來的光線,她看了眼牆上的掛鐘,凌晨兩點多,再看看掩著的廁所門,像是有動靜。蘇沫披了件衣服起身,原打算在門口叮囑小姑娘早點休息,沒曾想似乎聽見裡面有人悄聲地哭,她心裡一慌,推門進去。

  盥洗台的水龍頭被人擰開,簌簌流著清水,鐘聲沒有哭,卻趴在檯子上嘔得直不起腰,蘇沫過去拍她的背,鐘聲邊嘔邊說:「姐,晚上那個魚不太新鮮,我吃壞肚子了。」

  蘇沫腦袋裡有些迷糊,想起下午才買的那條魚,分明是自己從水裡撈出來盯著人家剖的,哪會不新鮮,再說就算是藥水魚,為什麼她吃了卻沒事……蘇沫沒來由地發慌,卻不敢多想,忙拿了水和止吐藥出來,鐘聲還趴在那兒嘔,吐得只剩下清水,接著是膽汁,最後什麼也沒有,只是流著眼淚乾嘔。

  蘇沫心裡咯登亂響,越發害怕,等她想明白過來,頓時腿腳發軟,站在那裡一言不發。

  鐘聲覺得好受了些,抬起臉來瞧她,燈光下女孩兒臉色慘白,鼻尖通紅,一雙大眼萎靡浮腫。

  蘇沫極其艱難地開口,她覺得那聲音一點兒都不像自己,於是抖著嗓子又問一遍:「聲聲,你是不是、是不是做了什麼……啊?」

  鐘聲兩眼迷濛地瞪著她。四目相對,兩人都不說話。

  蘇沫心裡七上八下:「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你是不是和男的,做了什麼……」

  鐘聲神情有些古怪,卻仍是利落地執起毛巾擦淨嘴,一聲不吭地進了裡屋,關燈上床,裹起被縟縮成一團。蘇沫跟在後面,「啪」地一聲重又按亮燈,過去扯她的被子,再問她,仍是一言不發。

  蘇沫覺得自己快要崩潰,幾乎喘不上氣,她一把扯起鐘聲,想讓她開口說話,希望她能推翻自己的猜測,可是不管她說什麼,小姑娘就是閉口不提,到最後,蘇沫也沒了力氣,沉默了十來分鐘,才問:「那個人是誰?是不是你那個同桌……王翦?」

  鐘聲愣愣看了她一眼,沒否認,仍是歪下身去,闔著眼,裹緊了被子……蘇沫在門口呆坐一宿,整晚未睡,哭紅了眼。

  轉天天色還未大亮,蘇沫就將小姑娘從床上拽起來,去醫院化驗,結果很快出來,連同最後的希望也被推翻。蘇沫迷迷瞪瞪地往外走,鐘聲瞧上去倒比她清醒,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

  醫院離家不遠,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小區上了樓,就看見舅媽和鐘鳴攙著舅舅在房門口等著。鐘鳴問她:「姐,你沒帶手機啊,我打你電話,就聽見在屋裡響,你們這麼早出去做什麼呢?買早點?」

  蘇沫心慌意亂,結結巴巴地反問:「你們,怎麼都來了?」

  鐘鳴說:「我爸半夜裡就鬧著不肯住院,嫌花錢,新搬的地兒還沒收拾好,我們想讓他過來住兩天,你看這樣行嗎?」接著小聲兒在蘇沫耳邊道,「老頭受了打擊,現在脾氣倔著,怎麼都說不通,只能來麻煩你了。」

  蘇沫怎能答不行,卻也沒說行,低頭開了門,把人讓進屋裡。

  舅媽見自家小女兒半響沒做聲,就問蘇沫:「你們姐倆這是怎麼了?才哭過,吵架了?」

  鐘聲站在那兒絞著手指頭,蘇沫也不敢答話,使勁捏著化驗單,真想把那張紙捏碎,她下意識地把病歷往身後掩了掩,舅媽卻伸手扯了過去:「一大早去看病?誰病了?聲聲嗎?」病歷翻開來,上面寫的名兒是假名,年齡胡亂填的「21」,化驗單上的字跡卻清晰異常,尿檢陽性,正常妊娠。

  舅媽迷惑地抬起頭:「這誰啊?誰的?」

  鐘聲乾脆答:「我的。」

  四下俱驚,舅媽張著嘴半天沒出聲,慢慢地哭起來,把病歷往蘇沫身上一扔:「我讓你看孩子,越看越出名堂,你說,你怎麼跟你舅舅交代。」

  鐘老闆早已一句話說不出,幾乎癱坐在沙發上,半晌喘不上氣。

  蘇沫心裡早已一團亂麻,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哭道:「舅舅,您先別著急,別著急,是我不對,您彆氣壞了身體……」

  鐘鳴也傻了眼:「姐,鐘聲,這怎麼一回事啊?」

  幾個女人哀聲低泣,從鐘聲那兒又問不明白,舅舅又急又怒,衝著小女兒揚手要打。蘇沫仍是跪在那裡,忙攔住了:「是我不好,鐘聲不說,她是不敢說……這事兒,和,和安盛的老闆,和他家兒子脫不開關係……」

  鐘鳴立馬就往外衝:「我要找那幫兔崽子算賬。」

  蘇沫扯住她:「我想了一晚,得想辦法,對付這種人不能硬來……」

  鐘鳴瞪著她:「想辦法,能有什麼辦法?」

  蘇沫說:「就算報警,他們也能黑的說成白的,和這種人鬥,不想辦法,難道比誰的命硬麼?」

  舅媽哭道:「我還不知道你怎麼想,你就怕你那破工作沒了,我們當初怎麼對你的,你現在又是怎麼對我們的,蘇沫,你怎麼都行,就是別當白眼狼,小心有報應……」

  蘇沫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勉強站起身:「好,我這就找他們問個清楚,」她踉踉蹌蹌走出門,自覺像是一具被人抽空氣體的皮囊,傷心怨怒,五味雜陳,她回頭看了眼鐘聲,女孩兒很有些侷促不安,她還是以往那個單純的小姑娘,容顏嬌嫩,髮絲烏黑,年輕美好。

  蘇沫腦袋裡鬧轟轟地不消停,她走到路口攔了輛車直接道:「去安盛控股,安盛集團的總部。」

  司機一愣:「這公司我知道,但是具體在哪兒?」

  蘇沫反問:「連路也不曉得還開什麼車呢?」

  司機覺得這人挺橫,不敢做聲,七彎八繞,問了幾個人,跨越大半個城市,總算把人送到了。

  蘇沫進了大樓,相較電子公司那一片灰壓壓的房子,此間處處氣派莊重,蘇沫眼裡卻瞧不見,跟著幾位訪客一同進了電梯,上樓問人,都說今兒有董事例會,王總在樓上會議室……一切無比順利。

  蘇沫直挺挺地站在會議室外,眼見秘書小姐慌忙過來阻止,她已然「匡當」一聲將門推開,一屋子人全看向她。蘇沫誰也不看,只盯著坐在主位右方的那個男人,冷冷招呼一聲:「王居安。」

  王居安很訝異,眉頭微揚,擱下手裡的文件,卻也不著惱:「這會兒開會,有事找我先約時間。」

  蘇沫走近他:「這事對你來說小得很,不花你多少時間。」

  王居安打量她一番,也不知動了哪根筋,忽然起了些興趣,不覺往後推開椅子,頗有紳士風度地站起身,略微笑了笑:「那好,給你半分鐘時間,董事們的時間都很寶貴,三十秒之內,你把來意說清楚,下不為例。」

  對方居高臨下,言語輕鬆調侃,蘇沫心神一慌,腦袋裡忽然空白一片。

  王居安頗為耐心地等了一會,提醒:「還剩十秒,要不你自己出去,要不讓保安請你出去,樓下大堂有鏡子,你怎麼就沒好好照照自己,這地兒是你能隨便進來的?」

  蘇沫漲紅臉,怨憤再次襲來,想也未想,揚手就是一聲清脆掌摑。

  王居安哪能料到這茬,只覺得左邊臉頰麻酥酥的痛,頓時面色鐵青,側臉惡狠狠盯住她。

  蘇沫豁出去,抖著嗓子說:「你拆人房子,還讓自己兒子作踐人女兒,那女孩才十七歲,本來前途大好,你怎麼下得了手,壞事做盡,你晚上睡得著麼,良心上能安穩麼?不對,你這人根本沒良心,齷齪就是你的品性,人渣,雜碎!」

  周圍一干人早看傻了眼,王居安幾乎是咬牙切齒:「他媽的保安都死哪兒去了?這都什麼人,放進來胡鬧!」

  蘇沫往後退開:「用不著,我自己會走,你要小心,陰溝裡也會翻船。」

  王居安瞧了她一會兒,伸手抹了抹嘴角,顯然認為這種恐嚇極為幼稚,他忽而笑道:「蘇小姐,你放心,我晚上一向睡得好,比如那天晚上,請問你睡好了麼,或者是睡得太好,前所未有的好,上了心?」蘇沫登時臉頰通紅,頃刻間氣勢去了多半,又聽見那人冷下臉道,「別老想著在我跟前耍花招,你這種女人我見得多了,你段數還不夠。」

  說完這話,王居安舒舒服服地坐回椅子裡,彷彿先前那一巴掌是甩在別人臉上,與他毫不相干,見著保安從外面衝進來還戲謔:「你們戰鬥力不行啊,遲了一步,但是老話說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何況只是花拳繡腿的一巴掌。」

  眾人瞭然一笑。這人沒臉沒皮,輕飄飄一句話,就將社會問題定位到桃色糾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