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從公司回來,蘇沫越發用心對待宋天保,特別在教授識字斷句時下足功夫。起初宋天保還興致盎然,幾天後新鮮勁過去,就開始偷懶耍賴。

  蘇沫也知他現在是小孩一樣的脾氣,除了種花和唱歌,凡事三分鐘熱度,強迫學下去效率更低,可她內心仍有些浮躁,又覺時日無多,一心想在王亞男跟前做出些成績。她表現的越心急,宋天保就更抗拒,以往是捨不得她下班走人,如今卻希望她早些回去,等蘇沫出了門,他又跟在後面嘮叨:「我想要你陪我唱歌,我不想讀書。」

  蘇沫卻說:「只要你肯讀書,我就留下來,多久都可以。」

  宋天保一臉不情願。

  蘇沫回到家裡,在網上翻閱了一些關於低能兒如何學習的資料,一心希望找出對策,其間接到莫蔚清來電,莫蔚清似乎欲言又止,蘇沫卻匆匆忙忙,那邊察覺,沒說幾句就掛了。事後,蘇沫又沒來由地擔心,想著等有空一定去瞧她,可是日子像擰乾水的海綿,擰乾她心裡所有雜念,這事就給擱下了。

  蘇沫偶然看到一部紀錄片,講述一個自閉症小女孩如何學習與人溝通的過程。那孩子不說話也不與外界接觸,卻酷愛老電影,尤其是愛情片,她反覆觀看那些影片裡的相似片段:男女主角在歷經磨難後重逢,先是隔著人群深情相望,隨後男主角張開臂膀,女主角如飛鳥投林奔向愛人懷裡。

  女孩的母親便效仿影片裡的動作,微笑著向女孩張開臂膀,小女孩逐漸會意,跑過去被媽媽高高抱起。這是一個有趣的不會使人厭煩的遊戲,每進行一次,母親就把孩子抱在懷裡教她一些簡單口語,小女孩學會的第一句話是我愛你。

  蘇沫想起宋天保最喜歡做的事。

  第二天,她對宋天保說,我們來唱歌。

  宋天保當然高興,蘇沫遞給宋天保一頁詩詞:「你學會這首歌,就能背下上面的詩詞,這些字不簡單,我以前讀書的時候背了一晚上,如果你能在你媽媽面前背出來,她一定會非常高興,你也會對自己更有信心。」

  宋天保懵懵懂懂地瞧著她,蘇沫教他用《千千闕歌》的曲子唱一小段屈原的《離騷》,宋天保喜歡《千千闕歌》,他學得很快,唱熟後,果真可以誦讀原文。

  王亞男回家聽見自然高興得很,高興過後又有些落寞。

  蘇沫暗想自己是不是有哪裡做的不得當。

  王亞男嘆息:「我家天保小時候不知道多聰明,喜歡看書,能說會道,不像現在這樣……」她又說,「這麼多年我已經死心了,你也不用太費神,只求他快活一天是一天。」

  蘇沫說:「我想著如果他能慢慢看懂報紙上的新聞,說不定也能看一些業務上的合同……」

  王亞男雖不以為然,卻笑起來:「如果他不反感,你怎麼想就怎麼做,給他找點事兒也是好的。」

  蘇沫認為自己在揠苗助長,宋天保見王亞男笑得開懷倒是很得意,過後問她:「蘇秘書,你怎麼知道可以這樣……我能認字?」蘇沫隱去了關於男女情愛的部分,給他講了下小女孩在家人的幫助下學會說話的故事,宋天保卻突發奇想:「來做這個遊戲。」

  蘇沫失笑:「你這麼個大塊頭,一下子衝過來,我可接不住你。」

  宋天保跑遠一些,衝她張開臂膀:「你來,我能接住你。」

  他臉上滿是渴望。

  蘇沫心裡一驚,忙說:「天保,你才吃了晚飯,該走動走動,去種會兒花吧。」她說完轉身就走,像是有預感,越走越快,幾乎要跑進屋裡,卻仍被身後的人一把抱住,蘇沫急道:「天保,放手。」

  宋天保不說話,垂下腦袋埋在她頸窩裡,悶悶地喘氣,胳膊越收越緊。

  蘇沫氣道:「宋天保,你快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喊人了,等你媽媽回來,他們會告訴你媽媽,她會很生氣,會讓我走……你快放手。」

  可她越掙扎,他越發激動,嘴裡吭哧:「蘇……我、我、……你,香香的。」

  蘇沫正要叫出聲,身後忽然有人喊「宋天保」。

  宋天保聽見那人聲音,身子一抖,慢慢洩了力氣,抬頭應道:「安安。」

  蘇沫面色發白,心裡極其膈應,將那傻子使勁推開,狠狠瞪著他。

  王居安過來又把人扯開了些,問天保:「你幹什麼呢?」

  宋天保沒說話,只瞧著蘇沫,一張臉漲得通紅,神色裡滿是害怕、委屈和無知。

  蘇沫站了會兒,念及他以往淳樸友好,氣消了點,腦子裡卻仍很混亂,說:「宋天保,我當你是孩子……不管你是什麼,你都不能、不能侵犯別人,你這麼做很沒有禮貌,不,這不是有沒有禮貌的問題,你錯得離譜,如果我報警,警察會把你抓走,你……」

  王居安聽到這兒直接道:「天保,你想不想出去玩兒?」

  宋天保看看他又看看蘇沫:「不……蘇秘書,我,我真的會被警察抓起來?」

  蘇沫幾乎不願意瞧見他。

  王居安說:「天保,我們出去玩。」

  宋天保這才問:「安安,你帶我去、去哪裡?」

  王居安沒做聲,抓著他的胳膊往外走,一直走到車子跟前,把人給塞進去,才說了句:「帶你去開葷。」

  蘇沫仍是後怕,一時沒回過神,等想明白了,又給嚇了一跳,眼見王居安的車子走遠,趕緊開著另一輛車跟在後面。

  王居安把人帶進一家按摩會所,隨便開了間房,對宋天保說:「你乖乖的,一會兒就有人來陪你玩,你想怎樣都行。」

  宋天保似懂非懂。

  王居安說:「很好玩的。」

  宋天保這才笑笑,又開始發愁:「但是蘇秘書生氣了。」

  「別管她。」

  宋天保呆呆地坐在床邊。

  王居安出去,不多時果然進來一個女人,那女的手裡拿著一隻小塑料袋,笑嘻嘻道:「我先幫你帶這個,」說著就過來扯宋天保的褲子。

  宋天保嚇得跳起來,一把將人推開,那女人摔得不輕,氣道:「我看你不是傻子,你是個瘋子,」她想走,到了門口又折回來,「算了,你朋友給了不少錢,我今天忍忍,你想怎麼玩?要不直接來個大保健,大家都省事。」

  蘇沫跟著王居安的車一路找來,跑到樓上,看見王居安正百無聊賴地靠在走廊盡頭的窗戶旁吸菸,卻不見宋天保的人影。蘇沫滿頭大汗,正要問,就聽見旁邊一間房裡的動靜大了些,她走過去仔細一聽,果然是宋天保的聲音,嗚嗚咽咽地,像是在哭。

  蘇沫急得使勁拍門,大聲喊:「天保天保。」

  隔了一會兒,宋天保也在裡面喊:「秘書,蘇秘書……」

  王居安原是事不關己一樣瞧熱鬧,這會兒倒嗤笑一聲樂了,他嘴裡叼著煙,走過來,大力扣一下門板:「開門。」

  那門隨即打開。

  蘇沫顧不得許多立馬衝進去,宋天保衣衫不整,貓在牆角,一臉驚惶,看見蘇沫進來,想去拉她的手,又不敢,只往她身後躲。

  那女人對王居安道:「算了,我退錢,伺候不了。」

  王居安隨意擺一擺手,讓人出去。

  蘇沫鬆了口氣,仍有些難以置信,瞪著王居安道:「你真是……荒唐。」

  王居安在沙發上坐下,瞧著他倆,問:「天保,你今年幾歲?」

  宋天保愣愣地看著他。

  王居安又說:「他今年三十四,心智上像小孩,生理上已經是個成年男人,蘇秘書,你不能這麼殘忍,」蘇沫正要反駁,王居安彈了彈菸灰,接著說,「要麼是我錯怪你,你是盡職盡責的好員工,也許你想超額完成任務。」

  蘇沫氣極,什麼也不說,拉著宋天保往外走。

  兩人走到門口,王居安說了句:「朝夕相處,這種事有一就有二,他不懂控制,你的力氣根本敵不過他。」

  蘇沫頓住腳步。

  兩廂裡都不說話。

  過了一會,蘇沫轉頭問宋天保:「剛才那個女人那麼對你,你是不是很害怕?」

  宋天保趕緊點頭。

  「是不是很生氣呢?」

  宋天保又點頭。

  蘇沫說:「天保,你知不知道為什麼?」

  宋天保迷惑地看著她。

  蘇沫說:「因為她沒有問過你願不願意這樣,她在強迫你,所以你會很害怕很生氣。」

  宋天保說:「是的。」

  蘇沫又說:「你先前那樣對我,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你是在強迫我,所以我也很生氣很害怕。」

  宋天保嚅囁:「是的。」

  蘇沫說:「但是我相信你是個好人,你不想傷害別人對嗎?」

  宋天保哭喪著臉:「是的。」

  「沒有下次。」

  「沒、沒有下次了。」

  王居安道:「有些話可以說得很動聽,實際上,你為了一己私慾,忽略了他的感受。」

  蘇沫說:「你把他扔在這裡,又考慮過他的感受嗎?」

  王居安靠回沙發上吸一口煙,沒答話。

  宋天保扯扯蘇沫的衣服:「秘書,我、我想回家。」

  王居安瞧著他倆,再次開口:「也對,在前進的道路上,總得撿幾塊石頭墊著腳。」

  蘇沫心裡微怔,仍然反駁:「我從沒想過要去利用誰,」她隨後添了句,「至少現在沒有。」

  王居安沒理,神色譏誚地問:「往後,如果有人情根深種到難以自控,這個責任,你擔,還是不擔?或者根本是樂見其成?」見她不做聲,他伸手按熄煙蒂,表情淡然了些,低聲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為我而死。」

  回去的時候,宋天保迷迷瞪瞪地上車,蘇沫習慣性地要替他綁安全帶,忽然猶豫,對他說:「你自己試試。」

  宋天保的手仍有些哆嗦,他費了些腦細胞才完成手頭的任務,王居安的車早已絕塵而去。

  蘇沫從後視鏡裡看了他一眼,宋天保靠在椅子上望著窗外,不知是怎樣的心理活動。她想安慰,卻不知從何說起,又發愁,回去該怎樣應對。

  片刻後,宋天保小心翼翼地開口:「蘇秘書,你怕不怕安安?」

  蘇沫愣了愣:「不怕。」

  宋天保說:「安安還很喜歡撒謊。」

  蘇沫說:「是的。」

  宋天保又說:「他說帶我去玩,說很好玩,我會很高興,可是我很不高興。」

  蘇沫沒做聲。

  宋天保也不吭氣,過了很久,他突然生氣道:「他想讓我不高興。」

  蘇沫被他的大嗓門嚇得一激靈,連忙好言安撫:「乖,天保,現在沒事了,他已經走了。」

  宋天保漸漸平靜了些,想了想,又說:「蘇秘書,今天安安欺負我,你能不能別告訴我媽媽。」

  蘇沫詫異:「為什麼?」

  宋天保很沮喪:「媽媽會說安安。」

  蘇沫心裡也沮喪,心想如果是這麼簡單就好了。

  宋天保接著道:「媽媽知道了,安安以後就不能來我家了,也不能陪我唱歌了。」

  蘇沫心裡不是滋味,小心問了句:「你不怪他嗎?」

  宋天保沒回答。

  蘇沫想了很久,才道:「他……王居安今天做得很不對,但是他說的一些話……卻沒錯。」

  宋天保神色迷茫。

  蘇沫嘆了口氣:「天保,你以後要學會照顧自己。」

  蘇沫半道停車,找了家花店搬了幾盆花放進後備箱,又拿出濕紙巾讓宋天保把臉擦淨。

  兩人回到宋家大宅,王亞男果然已經到了,正心急火燎讓人四處找兒子,看見他倆,對蘇沫厲聲喝斥:「就知道帶著他瞎跑,手機也沒拿,做事沒腦子。」

  宋天保急道:「不是不是。」

  蘇沫把花搬出來,說:「天保一定要出去買花。」

  王亞男不信:「怎麼沒和家裡的阿姨打招呼,保鏢也不帶?」

  蘇沫說:「當時阿姨和保鏢都在裡面吃飯,天保又一定要出去,攔也攔不住,我說再等等,他一生氣就自己往外跑,力氣又大,我拽不住,又擔心他跑不見,就趕緊開車跟著。」

  宋天保扯著蘇沫的衣角可憐巴巴地站在那裡,一臉信賴,王亞男的神色這才緩和了些,對兒子道:「你想買什麼讓人送過來,要不就讓他們出去買,以後別這樣任性,外面壞人很多,那些人心思都很壞,會騙你欺負你。」

  宋天保咧一咧嘴,想哭,卻又忍住。

  王亞男安慰他:「幸好小蘇在,她反應快。」

  蘇沫臉上發熱,不敢多話,直到宋天保洗漱睡了,才打定主意,去敲王亞男書房的門。

  王亞男正在裡頭給人打電話,聲音很大,氣急敗壞,她擱下電話後歇了會兒,才說:「進來,」抬頭瞧見是蘇沫,問:「你怎麼還在這裡?」

  蘇沫手上捏著辭職信,說:「王工,我有點事想和您說,不知道您現在方不方便?」

  王亞男道:「你說吧。」

  蘇沫正要開口,桌上電話又響,王亞男隨手接起,皺著眉聽裡面的人說了幾句,神情十分疲倦,而後又詫異開口:「是他?怎麼會是他?」又道,「就算是被人利用,也是飯桶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從明天開始,我不想見到這個人。」

  她「啪」地一聲摔上電話,兀自傷神。

  蘇沫只好說:「要不您先休息,我的事明天再說。」

  王亞男像是沒聽見。

  蘇沫轉身出去,拉開房門的當口,卻被女老闆叫住。王亞男看著她若有所思,最後打定主意才開口,「這樣,過兩天你還是回公司上班,明後天我讓人找新保姆過來,你稍微交接下……對了,你剛才找我有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