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致之死地

  「你跟我來。」

  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大腦瞬間放空了幾秒。但很快便反應過來,緊緊跟上她的腳步。不知她是不是餓了或是累了,走得沒有平常快。可就算是這樣他也跟得很吃力。左小腿隱隱作痛,他熟悉這種感覺。如果他再不放慢腳步隨時都有抽筋劇痛的可能,但是他不敢停下來。

  易素租住的房子在頂層,八樓且沒有配電梯。孕早期的時候上下樓權當是鍛鍊,但越到後期便越辛苦。她每每走到三四層的高度時就停下來緩口氣,今天身後綴著的那個男人比她還差勁。

  她從扶手的間縫望下去,只看到他的手扶在鐵灰色的扶手上,青白的手背在白熾燈的光線下顯得刺目。她忘不了這雙手給予她的溫暖與傷害,它的主人曾是那樣的強橫而霸道,將她的生命攪成一團亂麻,直到現在依然混沌不堪。

  喘息聲越來越近,終於他來到三樓拐角處。這個角度正好適合她居高臨下地俯視他,他的樣子看起來很糟糕。有別於她印象裡的衣冠楚楚,他現在的模樣竟然生出幾分落魄味道來。但即使如此,他的背脊也挺得筆直。連目光都那樣堅毅篤然,毫不迴避她的蔑視。

  僅僅一眼她便確定這個男人的內心依然強大。即使是以如此卑微的面孔、近乎狼狽的模樣出現在她面前,他骨子裡仍然保持著冷靜、理智與剛毅,這些都是他無往不利的根源所在。

  他在拐角處仰望她。近幾個月來他只能在相片、液晶屏上看到她的臉,到了孕後期她的臉有些許的浮腫,可依然掩不去她清麗的五官。她只靜靜地站在那裡,不需要用正眼看他他便已經心潮翻攪。

  她休憩了片刻便繼續往上爬,他只能咬牙忍痛跟上。無論這是她對他的懲罰也好,無心為之也罷,他都不可能半途而廢。

  等到了八樓他已是大汗淋漓,左腿也早沒了知覺。疼痛讓他的視線有些模糊,隱約間聽到她開門,抬首便見她站在一團柔和的光線中說道:「進來吧。」

  這時就算再讓爬個十層八層的他也會願意,已經精疲力竭的男人壓抑著內心的狂喜幾乎是拖著步挪進她的家門。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居所。先前就連柴冠允手下最得力的狗仔都不能窺得其內容,現在他卻堂而皇之站在這裡四下打量。

  越是細看越覺心慟。空蕩的房間、滲著水漬的牆壁、古舊的傢俱還有頭頂上已經不甚明亮的吊燈。這樣簡陋的居所以前她或許連聽也沒聽過,現在她卻是住了大半年。他想說話,可張口便語塞。

  她洗了杯子出來,問他:「茶,還是水?」

  他一愣,下意識說道:「水就好。」

  她燒水壺裡倒水給他,面色平靜:「剛燒的,很燙。」

  他幹嚥了口唾沫,生平第一次忐忑不安起來。

  他剛想喚她,她卻先一步指了指旁側的椅子,嘴角含笑,問道:「你不坐嗎?」

  他心頭一凜,可很快便有苦澀滋味在口中蔓延。他微垂著頭,將半身的重量支在手杖上,緩緩落座。

  「爬這麼高樓,很累吧。」她問道,「你的腿好像傷得很重,……是因為那場車禍嗎?」

  他神色黯淡,卻仍迎向她滿含譏諷的目光。沒待他開口她倒是先笑起來:「這次竟然是來真的。」

  「素素……」

  她抬起手止住他的話,柔聲說道:「你看這房子怎麼樣?比起我上次住的那間,如何?」沒等他回答便自顧自說道:「我覺得挺好,新屋沒裝修,乾淨。雖然時不時會漏水,天熱的時候像小蒸籠,但是我竟然也住得習慣。」

  「開始的時候我每夜都會夢見你來抓我回去,就像上次那樣。但再可怕的夢每晚都做,哪裡還會覺得可怕。」她含笑看他,「所以你來,就來吧。現在已經是最壞的狀況,不會比這更糟糕了。」

  他的唇蠕動一下像是要為自己辯解,可最後所有的辯詞到嘴邊卻化為一聲嘆息。

  她忽地站起來,扶著桌台一步一步地靠近他。平生第一次,她在他臉上看到了由心而發的驚懼。

  「你剛才說,只是想來看看我,看看孩子。是不是?」她的聲音輕柔,但殺傷力卻如精鋼淬煉的刀,「你撒謊。」

  在他的目光觸及她的一瞬,原本滿腔的勇氣忽地散了個乾淨。他很清楚自己的來意,雖然到現在為止仍是與她保持著距離,但是在內心深處他依然想將她攬在羽翼下悉心呵護,一生一世。

  他自認為自己有能力克制住這樣慾望,也可以將這樣的野心很好地掩蓋起來。但卻是被她一眼識穿,於是頓覺窘迫難堪。

  「我太瞭解你,你怎麼會輕易放棄。」她再逼近一步,站定在他面前,「這裡有你的孩子,你怎麼會善罷甘休。」

  他猛地抬起頭來,眼底似有兩簇火焰跳躍。她笑起來,這才是她認識的許慎行。半死不活的獵物沒有屠戳的價值,滴著血的困獸才會讓人有復仇的快意。

  她的手背輕撫過他的臉頰,拇指指尖劃過他薄薄的唇,嘆道:「我不願意承認,可事實是我們都不年輕了。」他的唇微張像是想咬住她的手指,可最後僅僅是輕抿一下。她的手從他的脖頸、肩膀、胳膊一路滑下,最後覆在他的手上。

  他不知她要做什麼,可心臟處卻猛地鼓躁起來,悶悶地疼痛。她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握著他的手輕輕覆在自己的凸起的腹上。

  他彷彿被電到了一般險些從椅上滑下,耗盡了自制力才避免自己繼續失態。她的額抵住他的,似哄孩子一般地輕晃,「他有八個月大,會翻身、會踢腿,也會打拳。他鬧起來的時候我只覺得渾身癢癢,忍不住想笑。這孩子力氣很大,有時肚皮都會被他頂起,這感覺真的很神奇。」

  他怔怔地不知反應,彷彿全身的感覺神經都集中在覆於她腹上的手掌。他用盡全身心想要感受她所描述的那般神奇經歷,於是屏神凝氣地等候了數分鐘後,他終於等到她腹內傳來的一陣震動。

  不知是小傢伙的腳還是小拳頭,隔著母親的肚皮從他掌心劃過。只一瞬間他便如銅澆鐵鑄般定凝不動,直到小傢伙再次翻轉過身體捶打著他的掌心,他才驀地回神。他緩緩抬頭,望向她的眼裡滿是狂喜與慌措。他哆嗦著唇,眼裡卻是蓄滿晶透液體。

  「很有意思吧。」她的額離開他寸許,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越到後面胎動就越厲害,他一天天長大,一天天壓迫著我的內臟、骨骼和神經。我懷他足六月就小腿浮腫,時常半夜會驚醒,腿部抽筋,心悸慌亂。到了現在,每晚起夜時幾乎直不起腰,背脊痠疼得不像是自己的。我得扶著牆,一步一步地挪動。……我受的罪不比你少。」

  他想擁她入懷,可她卻先一步退開,「我本不該受這罪,可是我運氣太差而他又太過頑強。我迫不得已……」

  他紅著眼睛,聲音嘶啞地喚她,「別再說了。」

  她低頭看他,雙手合著他微顫的手掌,輕聲問道:「你想要他嗎?」

  他的目光轉為錯愕。

  她一字一頓地問道:「你想要他嗎?」

  他一時未領悟過來,頃刻間大驚失色,「你——」她吃吃笑起來,「我生下他,你即刻帶他走,別讓我看一眼。這輩子,你們永遠別出現在我眼前。」

  他萬萬沒料到她竟然打這個主意,驚駭下方寸大亂。她不要他,連帶他的孩子也不要。她能忍得下心,一輩子不見自己的親骨肉。不應該是這樣,即使她恨他入骨,可她怎麼能對孩子狠得下心。

  她的手掌貼熨在他面頰,感覺到掌心一片濡濕。啊,他竟然也會流淚,他也嘗到了六神無主的滋味。腹中的小傢伙似是感覺到她似悲似喜的心情,有些煩躁地翻過身。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或是讓他跟著我,永遠也不知道你的存在。」

  他終於知道她要做什麼。

  上一秒他還沉浸在將為人父的喜悅中,感受那頑皮小腳從掌心滑過的驚喜。轉瞬之間便要面臨這樣的殘酷抉擇,她要他下決定,讓他親手將血脈親緣撕裂開來。

  她,和他們。

  還是她們,和他。

  一生一世不許相見,連名字都是禁忌。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心臟抽痛得近乎麻痺:這就是你要做的?這就是你想做的!給我希望,再逼我親手撕裂它。他赤紅著雙眼看她,你憑什麼以為我會照辦!

  她依舊笑得溫柔,「我忍受你給我的屈辱,我忍受這十月懷胎之苦。我忍受他擠壓我的內臟、忍受他日夜分享我的血液呼吸、忍受他在我腹內拳打腳踢。我或許不會愛他十分,但我仍然給他生存機會,給他成長的空間。這一切你永遠無法否定。」

  他被激至極限,太陽穴處的血管鼓跳不已,攥著手杖端頭的手已簌簌發抖。

  她神色淡然地看著他,「你已經習慣奪走我的一切,我也習慣接受。」他眼中的暴怒與痛苦遠比她想像的要強烈許多,「你不止一次毀掉我。這次,我願先你一步。」

  他將牙咬得咯咯響,被激得紅脹的面色卻漸漸轉為灰敗。明明是坐著,可他卻出了一身的汗。他幾次欲撐杖而起,可屢屢因腳下脫力而失敗。最後他狠狠地摔倒在地,手攥著拳重擊地面。

  她退後兩步,輕按腹部撫慰著情緒躁動的胎兒。她的嘴角無意識地彎起,可心裡卻滿是迷茫。太多的哀痛找不到出口,於是滯留在身體裡無望地來回湧動。

  他整個人都籠在桌台的陰影裡,低垂著頭如瀕死的困獸。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拾回一絲力氣。他扶著桌腳將自己強撐著站起來,下唇不知何時咬得一片鮮血淋淋,襯著慘白的面色甚是嚇人。

  他的視線漸漸開始模糊,他想快些離開這裡。可是他找不到他的手杖,於是撐著桌面彎下腰在地上摸索。

  她艱難地蹲下拾起,遞給他。

  他雙唇緊抿著,望向她的眼裡猶有垂死掙扎。可她的回望卻讓他心底漸漸冰涼,已然還轉無望。

  「你可以不讓他知道我的存在。但是等他長大懂事時你能不能告訴他,說爸爸很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