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素夢見自己的小時候。
那年是廖啟容過生日,易仲棠開著新買的車子載著妻女到近郊遊玩。她穿著父親從香港買回的連身蕾絲短裙在草地上奔跑著,對舉著相機的父親擺出各種可愛姿勢。
彼時廖啟容的身體狀況已是不佳,在回途的路上突然發病。易仲棠在慌亂間將車子撞上了路邊的電線杆,廖啟容護住了女兒,自己卻被撞擊力震得昏厥了過去。易仲棠將妻子背起,拉著女兒沿路狂奔。
她人小邁不開步,又受了驚嚇,因此哇哇大哭著不願意走。易仲棠當時心急如焚,喝了句:「跟不上你就自己走!」說完便甩開她的手,背著妻子往前跑去。
她孤零零地站在路邊,失聲嚎啕。
「啊噠……啊姆~~~」
她驀地睜開眼,眼前正晃動著一隻胖乎乎的小手掌。多多正趴在她身邊,黑白分明的眼睛正不錯目地看著她。
她頭疼欲裂,將手搭在額上低低地□了一聲。多多爬過來在她臉頰上嘬了一記,留下一大塊口水印。
她撐坐起來,手指在太陽穴處輕按著。頭疼稍緩些後便聽見推門聲,「你醒了。」她頭也沒抬地問道:「幾點了?」
「晚上九點過。」
她大腦還處於半混沌的狀態,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我一直睡到現在?」
「你在山上受了涼,有些低燒。」他將兒子抱了起來,「多多乖,媽媽生病了,你別鬧她。」
多多不滿地啃著手指,還想撲回床上和媽媽親熱。無奈今天這顆軟柿子不太好打商量,往他嘴裡塞了顆奶嘴後往嬰兒床裡一放便去伺候病人了。
他盛了稀飯進來,「先墊墊肚子,然後再吃藥。」她用勺子拔了拔,有些詫異,「地瓜粥?」「你總嫌白粥淡。」
她嘗了一口,忽然說道:「小時候生病,爸爸總是給我往白粥裡放糖。我……」她咬咬唇,沒有繼續說下去。
地瓜被攪碎,與粥米混合在一起,雖然甜可一點也不膩人,她一口氣吃光。
「還要嗎?」
沒等她回答,嬰兒床裡的小傢伙就『哦哦嗯嗯』地叫起來了。事實上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在嘰嘰咕咕,不過沒人理他。
「多多吃了沒有?」
「有,吃了米糊,後來又泡了奶粉。」
「那不能再給他吃東西了,」她有些懨懨地,「貪多嚼不爛。」
「嗯。」
大約是知道父母雙方達成共識不再投食給他,多多憤怒地拔下奶嘴,掄圓小胳膊扔了出去,「啊喳!」
她的嘴角無意識地往上翹起,「這壞脾氣也不知像誰。」
他將奶嘴拾起,拿去清洗消毒。回來時手裡多了杯水,「把藥吃了,再好好睡一覺。」接著他和她打商量,「今晚讓多多和我睡吧,你需要好好休息。」
她沒有吱聲,他就當她是同意了。於是過去抱孩子,多多還在記恨著他們不給他投食,泥鰍一樣地在嬰兒床裡爬來爬去,死活不給他抱。
許慎行費了老大勁才逮住這條胖泥鰍,「乖,該睡覺了。」將奶嘴往他嘴裡一塞,胖泥鰍仍不甘不願地扭了幾下。他警告地拍拍他的屁股,中空的尿不濕髮出「噗噗」的聲音。多多覺察到父親的態度不似往常,便委委屈屈地服從了,趴在父親寬厚的肩上發狠地吸著奶嘴,「啾啾啾啾啾……」
見父子倆就要推門出去,她忽地開口問道:「今天……是你背我下來的?」
他側身站在門邊,神態自然地應道:「是的。」
「也帶著多多?」
「嗯,帶著多多。」他回答,「你瘦了很多,所以也不算吃力。」
她沉默。
易仲棠的墓是她挑選的,雖不在陵園最高處但上下也有幾百層的階梯。那樣高陡的地勢,又是那樣的天氣。很難想像他如何拖著殘腿,背著她又帶著孩子下來。
她看著他。他的臉上有著疲憊,可也有毫不掩飾的滿足。他的目光平靜而堅定,亦帶著永不退縮的勇氣。
她漸漸氣弱。費力地將視線從父子倆身上挪開,「半夜多多會蹬被子,別讓他涼。」
他嘴角舒展開來,「知道了。晚安。」
天氣漸漸轉熱,脫去笨重衣服的多多越發顯得靈活起來。他是個精力旺盛的孩子,正處於對週遭事物抱有極大好奇心的時候。當他發現自己可以用四肢爬行時,他便越發好動。每天吃飽喝足後他便吵著下地,四處爬行COS大號拖把。
許慎行稍早些的時候已經將低一些的開關用安全塞塞好,又將傢俱邊角全用膠墊包上,但即使是這樣他們也不敢讓孩子離開自己的視線。
這世上的意外太多了,簡直防不勝防。
易素從廚房出來,見多多正坐在牆角手裡捏了顆彈珠要往嘴裡塞。她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幾乎是撲過去劈手將彈珠奪過來。
多多扭著圓滾滾的小身體要去搶回自己的東西,可看到母親黑如鍋底的臉他又犯怵。但到底是捨不得漂亮的彈珠,他覺得萬分委屈,這個時候他就會無比想唸好欺負的軟柿子,「哇……」
這樣的孩子打不得罵不得,連道理也說不通。易素挫敗地塌下肩膀,抱起孩子哄了一通。多多依然不罷休,抽噎著撒嬌,小胳膊抬起直指門外,「噫嘰,嗷嘁……」
「要出去?」她此時已經憋了一肚子氣無處發洩,「好,我帶你找……找那個人去。憑什麼只我受你的氣?」
許慎行通常每日九點後去公司,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回來。這個時候他應該正在辦公,可那又怎麼樣?
他不是說要將公司事務打理好後交給她,現在過了近兩個月也不見動靜。可見這男人的話未必能信,也許他當時不過是緩兵之計。
公寓離公司很近,走路也只要十來分鐘。易素沒有推嬰兒車而是直接抱著多多去鼎易大廈。
鼎易,這座位於市中心商業區最繁華地段的摩天大樓,現在可算是安省的地標性建築之一。她曾無數次從電視報紙上看見它,這座建築傾注著他的心血,也代表著他全部榮耀與成功。
她站在鼎易樓下,往上看去。從這個角度看,這座冷硬恢宏的建築幾乎要穿破雲層。它周身都被鏡面玻璃包圍著,玻璃鏡面上忠實地反映著四周景色,壯觀、美麗,卻也冰冷疏離。
多多半張著嘴,發出長長的感嘆聲,「喔……」緊接著他興奮地扭動身體,催促著母親往前走,「嗯,咪咪,唔……」
易素安撫地拍拍他的背,爾後邁步進入鼎易的大堂。鼎易雖然是易築的產業,但易築只佔了其中的二十層,其餘的全部出租,每年所收的租金便是個天價。
這個時間點雖然不是上下班高峰期,但來來往往的人也不少。這裡是純粹的商業中心,來往的男女個個都作職業打扮,面上都帶著不可一世的驕傲神氣。
而易素卻是一身簡單裝扮,頭髮在腦後紮成馬尾。這些都不算什麼,最惹眼的是她手裡抱著的孩子。開在這裡都是大企業或是跨國公司的分部,哪家員工手冊上也沒有說『允許帶孩子來上班』。
易素在眾多異樣的目光中上了電梯,又在眾多異樣目光的包圍下出了電梯。她的神色已全然不同於在家裡,雖然她依然在微笑但她周身已經豎起一道不可親近的屏障。多多也覺察到了,他十分安靜地趴在母親懷裡吸著奶嘴,眼睛仍是不安份地四處看。
電梯門合上,屏蔽去一轎廂的竊竊私語。
易素將兒子往上託了托,大步朝前台走去。前台小姐初見她時愣了愣,但良好的職業素養又讓她掩去驚訝之色,十分和靄地問道:「您好,請問您找哪位?」
「許慎行。」
前台小姐愣了一下,她當然知道許慎行是公司董事長,易築的終極BOSS。平常來找他的人不少,但沒一個是抱著孩子來的。她的笑容有些僵硬:「請問您有預約嗎?」
「我見他從不預約。」
前台接待見她的口氣冷硬,笑容也變得冷淡起來,「很抱歉,您沒有預約是不行的。我們——」
「你現在打電話上去,告訴他,說他兒子吵著要見他。」她曾在電視上見過這樣的惡作劇,當時只覺得幼稚無比,但現在自己親身體驗時卻發現這樣的感覺確實很爽。
前台接待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們,其中一個甚至有些結巴,「我,我們董事長還沒有結婚呢。」
「你怎麼知道他沒結婚?」易素微笑著,帶著些許惡劣,「難道他結婚需要所有人都知道?」
幾位接待面面相覷。此時正有位精英樣的西裝男邊打電話邊快步走來,前台接待趕緊喚住他,「莫經理,請過來一下。」
被叫莫經理的男人摀住話筒,問:「什麼事?」接待笑得很甜美,「這位說是董事長的……呃,帶董事長的兒子來找他爸爸。」
莫經理用看神經病的目光看了眼那個接待,又用同樣的目光看向易素母子,「這位女士,愚人節早就過了。不過六一節快到了,您可以去隔壁街的萬豪城給孩子買點禮物。」
易素沒理他,「打電話給許慎行,告訴他如果三分鐘之內他不出現,以後他別想見兒子。」
「這位女士——」
「當然,你不信的話現在也可以打電話給保安部。」易素斜著眼角看他,「看看他們誰會先到。」
前台接待看看莫經理,又看看易素再看看多多。再三衡量下還是拔通了董辦秘書的電話,對方正在開會,她只揀要緊的說。掛了線後她說:「很抱歉,董事長現在正在開重要會議,麻煩您等一等。」
易素很乾脆點頭,「好。我知道了。」抱著兒子轉身要走,迎面便撞見一個熟人。
卓明華正從業務部取了資料,正要進電梯時發現前台站著尊大神,大神懷裡還蹲著尊小佛。此時小佛正歡快地嘬著奶嘴,轉著小腦袋四處看。
他險些腿軟摔倒,失聲驚叫「夫人!」
不到兩分鐘的時間,正門口的電梯便叮一聲地開了。許慎行從裡面急急地衝出來,見到接待台前的人時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素素。」
多多看到軟柿子就十分熱情地張開小胳膊,「啊噠,啊噠噠。」
易素冷眼看他,「我以為你再不想見多多了。」
他怎麼能允許這種事發生,趕緊上前將孩子抱過,「我不知道你會來。」他壓下心中的震驚與喜悅,問道:「怎麼突然想來?」
「來看看我的產業。不行嗎?」
他笑了起來,「當然可以。隨時歡迎。」緊接斂起笑容對前台接待說道:「以後她們過來,知道要怎麼做?」接待台裡的人均是低頭訕訕,大氣不敢出。
多多覬覦接待台上的筆很久,趁人不備抓在手裡,冷不丁揮舞一通。許慎行發覺時已來不及,筆尖從他臉頰劃過,留下一道長長的黑線。
「喔~~~」多多驚奇地看著軟柿子的臉又看看筆,立刻興奮地撅拱起小屁股,彈簧一樣地上下伸曲運動,「啊噠噠,啊叭。」
易素抽走他手裡筆,怒目瞪他。
多多立刻眼裡含淚地向父親控訴,「啊噠,咪咪……」許慎行接過卓明華遞來的濕巾,在臉上揩了揩,沉聲說道:「多多,這太危險了。以後不許這樣。」
軟柿子也臭臉了,軟柿子也不幫自己了!多多挫敗地咬著奶嘴,萬分沮喪地趴在父親肩膀上,包在眼裡的淚叭嗒叭嗒地滴下來。
許慎行拉住她的手要往電梯方向走去。
她惱怒地扯住他,待他回過頭來時瞪他,「你做什麼?」想甩開卻未果。
他微笑地看著她,聲線溫柔無比,「走,我帶你看看你的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