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何必要相識一場
在命運的長河裡,他們都是卑微的游魚。無意間被河浪推向了擱淺的沙灘,奮力翻騰,只是期望能夠喝上一口水,哪怕只是一小滴水。
他們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幸福好像總是那麼近,可又是那麼遠,伸手,又不可觸及。
如果,每個人生命的盡頭都是一場告別,那我們又何必相識一場?
那年,夏彤才十二歲,還是一個鄉下來的小女孩,她的臉上還有兩團不自然的高原紅,她睜著大大的眼睛,牽著父親的手,既新奇又害怕地看著城裡的世界。
城裡的房子又高又多,塗著乾淨的牆漆,顯得那麼乾淨漂亮,一點也不同於老家那灰黃的泥巴房;城裡的車子特別多,不停地有車子按著喇叭,從她身邊呼嘯而過;就連城裡的太陽,好像也耀眼幾分,曬得她有些微微的恍惚。
爸爸拉著她,從公交車上下來,快步向前走著。爸爸的腿很長,走得很快,她一路小跑地跟在後面,她看著爸爸牽著她的手,微微地抿起嘴唇,跑得更歡了。
又走了十來分鐘路程,才到了一個大四合院。四合院分上下兩層,院子裡種著很多漂亮的花。正是春初,花兒開得十分豔麗,那些花兒夏彤都叫不出名字,可依然美得讓她想偷偷地摘一朵。
可爸爸沒有給她摘花的時間,一直拉著她,飛快地往前走。四合院的中間是一個四百多平方米的院子,院子中間種了一棵巨大的榕樹,爸爸拉著夏彤從院子中間穿過,一戶人家的門開著,一個矮胖的婦女站在門口晾著衣服。
她看見夏彤爸爸牽著一個她不認識的孩子,忍不住好奇地問:「咦,老夏,這是誰家的孩子啊?」
爸爸停住腳步,笑著回道:「哦,這是我二弟家的孩子,他家裡出了一些事,就把孩子放我家寄養一陣子。」
夏彤眨了下眼睛,抬頭看著爸爸,爸爸嚴肅地看著她,她咬了下嘴唇,低下頭來。
中年婦女點點頭,望著夏彤誇讚道:「哦,這樣啊,這丫頭長得真水靈。」
爸爸拉了拉她的手,輕聲說:「夏彤,叫汪阿姨好。」
夏彤抿著嘴唇,沒說話,轉身去摸身邊的大榕樹,厚厚的樹皮蹭著她的小手,有一點點硌人。
爸爸不好意思地笑笑,轉身對汪阿姨說:「這孩子有點怕生,呵呵。」
姓汪的阿姨笑:「哈哈,小孩都這樣,過陣子熟了就好了。」
兩人又寒暄了一陣之後,爸爸才拉著她往四合院二樓走,她抹著眼睛,安靜地跟在爸爸身後。
晚風吹過,花香遍地,她卻再也沒了摘花的心情。
走著走著,忽然一串單調的音調吸引了她,她順著聲音望去,只見對面的陽台上,種著大片的迎春花,那花兒順著樹枝一串串垂下來,金黃的一片,燦爛得讓人恍惚。
一個穿著藍色外套的少年站在那兒,因為距離太遠,夏彤看不清他的樣子,可從輪廓看,依稀是個白淨漂亮的少年,他站在花卉後,雙手握著一個銀色的小長盒子,悠揚的音樂聲從那長盒子裡發出,他籠罩在逆光中的身影,有種讓人無法忽視的魔力。夏彤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樣,愣在那兒,直到爸爸拉她一下,她回過神來,眨了眨眼睛,伸手指著男孩手中的樂器問:「爸爸,那是什麼笛子?」
爸爸忽然很緊張地用力扯了一下夏彤,夏彤給他扯得一個踉蹌,往地上跌去,她單手撐住地,才穩住身子,地上的石子猛地割進手心,一陣鑽心的疼痛,她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夏彤委屈地抬頭看著爸爸,爸爸卻嚴厲地瞪著她,低聲吼道:「來的時候我怎麼和你說的?你不能叫我爸爸,知道嗎?」
爸爸的樣子很凶,凶得讓她忘記了手心上的疼痛,凶得讓她的鼻子微微發酸。
夏彤抿了抿嘴唇,握緊手心,低下頭來,輕聲道:「對不起,大伯。」
爸爸鬆了一口氣,將她拉起來,讚許地摸摸她的頭髮:「走吧。」
男孩還在對面的窗檯上吹著,夏彤卻再也沒有興趣去問,只是緘默間忍不住回頭望了他一眼,那白淨漂亮的男孩站在傍晚的霞光和金色的花卉中,純淨而又遙遠,讓人有一種忍不住嚮往的衝動。
走到最裡面的一個房間停下,剛敲了兩聲門,門裡就傳出歡快的童音:「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
木門嘩啦一下從裡面打開,一個三四歲大的小男孩撲進夏爸爸的懷裡歡快地叫:「爸爸!」
夏彤聽見那聲爸爸,心臟猛地抽痛一下,握緊雙拳低下頭來,眼角的餘光看見爸爸一臉疼愛地把那男孩舉起來,親熱地親著他肉肉的臉頰,一臉笑容地說:「兒子啊,在家有沒有乖乖的?」
「嗯啊,玟玟很乖的哦,爸爸有沒有帶好吃的回來呢?」夏玟摟著爸爸的脖子笑得又可愛又燦爛。
「呵呵,當然給你帶好吃的了,爸爸還給你帶了個姐姐回來。」爸爸將夏玟放了下來,把緊緊閉上眼睛的夏彤推到他的面前,「來,玟玟,叫姐姐。」
夏玟睜著又圓又黑的大眼睛,望著夏彤笑,張開嘴巴剛準備叫出聲,就被一個尖銳的女聲阻止了:「玟玟!給我過來。」
夏彤被那個聲音嚇了一跳,轉頭望去,只見一個身材高瘦、戴著眼鏡、打扮時髦的女人氣勢洶洶地走出來。
那女人望著夏彤的眼神簡直能噴出火來,夏彤低下頭,不敢和她對視,偷偷地往爸爸的身後縮去。
小玟玟看不懂女人的怒氣,歡快地轉身跑到那個女人身邊叫:「媽媽,爸爸回來了。」
女人恨恨地白了夏爸爸一眼,臉上沒有一絲喜色:「你還敢回來!我說過你帶著這個野種就不要給我進這個家門!」
夏彤一直緘默著,只是她的雙手緊緊地握起來,指甲狠狠地掐進肉裡,嘴唇張了張,卻又強迫自己忍了下來。
夏爸爸嘆了口氣,有些討好地望著女人說:「林欣,走的時候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說好什麼?我們說好了什麼!」林欣指著夏爸爸大聲地嚷嚷道,「夏文強,我告訴你,你把這野種帶回來,我不會給她好日子過的!我話放在這裡,我一天好日子都不會讓她過!你也別想,她在這一天,你別想舒舒服服地過日子!我弄不死你們爺倆!」
「你小聲點!你嚇唬誰呢,叫給誰聽呢?」夏文強瞪著眼睛,低聲吼,「你怕整個院子的人都聽不見是吧?是不是要給你一個喇叭吼吼?人我都接來了,你就忍一忍好了。」
「我忍不了!」林欣哭著吼了一聲,「我一看到她我就恨,我這一輩子都給你騙了。夏文強,你這個騙子!」
林欣拿起桌子上的一個茶杯就砸了過去,茶杯打在夏文強的肩膀上,掉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林欣又連著砸了幾個杯子之後,才抹著眼淚拉著玟玟跑回房間,將門關得砰砰直響。
客廳裡又安靜了下來,夏文強長嘆了一口氣,皺著眉頭坐在了最近的一張凳子上,夏彤握著雙手,緘默地站著,偷偷地望了他一眼,眼裡有淡淡的怨恨。
夏文強和夏彤媽媽是一個村裡的,當時北方老家那邊還有早婚的風俗,他們兩個人又情投意合,家長就為他們辦了婚事,早早地就結婚了。因為婚結得早,也沒有領結婚證,夏文強不到十八歲就有了個小女兒——夏彤。
後來部隊到縣裡招兵,夏文強就跟部隊走了,最初的時候每個月賺的軍帖都按時寄回家裡,每週也會給家裡寫信,可後來……
後來的事,不說也罷,無非又是一個負心漢的故事而已。
這個負心漢為了能留在部隊裡,隱瞞了已婚的事實,娶到了上司的女兒,達成了自己留在城裡的願望,從此再也沒有回過鄉下。
一直到夏彤媽媽主動出現,他才想起,自己在鄉下還有一個妻子和女兒。
對於這個女兒,夏文強千般萬般不願意接受,可沒辦法,為了將來的前途,他不能冒險,不能讓人知道他犯過重婚罪,更不能讓人知道,她是他的女兒。
夏文強皺著眉頭對著夏彤招招手,夏彤猶豫了一下,上前兩步,卻沒有靠近他身邊。夏文強拉過她,摸摸她的頭髮,輕聲說:「在家裡要乖一些,不要惹阿姨生氣,知道嗎?」
夏彤點點頭。
夏文強站起來,強裝笑顏地對著她說:「來,帶你看看你的房間。」說完,他拎起夏彤的包,帶著她走進客廳右邊的一個房間。房間裡放著兩個大書櫃,書櫃上放滿了厚厚的書,書櫃的中間放了一張小小的單人床後再無空間,連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都沒有。
夏文強看了眼房間的兩個大書櫃,有些不滿地嘀咕:「叫她把書櫃搬出去,就是不搬,這麼小,怎麼住人?」他將夏彤的包放在小床上,繼續道,「你先委屈點住著,明天爸……嗯,大伯再給你騰地方,好嗎?」
夏彤低著頭,大大的眼睛耷拉下來,她看著地板,小聲問:「在家裡也不能叫你爸爸嗎?」
「什麼?」夏文強沒有聽清。
「沒什麼……」夏彤咬著嘴唇,抬起臉來,「書櫃就放這兒吧,我無所謂的,有地方住就行。」
夏文強揉了揉夏彤的頭髮後,吩咐她好好休息,便轉身離開了房間。
當房門關上後,夏彤才放鬆地坐了下來,床鋪比她想像的要軟,至少,比她老家的床要軟,房間裡也沒有那種說不出的霉味,窗戶上的玻璃也每片都在,不像以前的房間,總有幾塊是用報紙貼起來的。
這裡,比她原來住的地方好太多了。
她放鬆身體躺了下來,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耳朵裡傳來母親臨別時對她說的話:「彤彤,你記住!你要留在城裡,你要留在城裡,你不能被送回來!不能!等你以後出息了,你一定要來接媽媽,知道嗎?」
是的,她不能被送回去,媽媽花了這麼大的代價,將她硬塞到父親身邊,她不能被送回去。這裡比老家好太多了,就像媽媽說的,她會有自己的房間,她不必每天擔心挨餓,她不用擔心交不起學費,她再也不會被村裡的孩子欺負,不用去種田,不用去砍柴,不用去摘野菜……
好多好多不用……
她應該開心才對。
可是,媽媽,為什麼她這麼難受呢?
為什麼她這麼難受?
夏彤翻了個身,把臉埋在柔軟的被子裡,將自己縮成一團,安靜地躺在床上,瘦弱的肩膀微微地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