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原來你比我還苦

  隨著時間慢慢地流淌著,不經意間,一學期又結束了,寒假的時候秦晉主動提出要幫夏彤補習功課,可夏彤拒絕了。她在家的日子依然不好過,如果每天和男生在一起的話,林欣阿姨一定又會說很多難聽的話,而且經過半學期的留級,很多東西她從原來的一點不懂,到現在已經能看懂一些了,已經是不小的進步。她決定暑假自己在家好好看書,自己給自己補習,爭取下學期能趕上班上的平均水平。

  奶片寒假交給秦晉照顧,夏彤有機會的時候,也會偷溜出去看它。有一天,夏彤在家裡寫作業,忽然聽到院子外面大吵大鬧的,她打開門走出去,只見樓下一個男人用皮帶勒著一個少年的脖子,把他像狗一樣往外拖,少年的雙手拉扯著脖子上的皮帶,臉孔朝著天,面色青紫,眼睛瞪得像是要凸出來一樣,那極度痛苦的面容,像恐怖片裡的惡靈一般,那之後好多年,那張臉還會出現在夏彤的夢裡,將她生生嚇醒。

  男人快步往四合院外走著,少年不得不跟隨男人野蠻的腳步往外跑,男人將他拖到四合院外的小池塘邊,使勁地將他往水裡推,少年敵不過他的力氣,被推落到池塘,水面上炸起一串水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浮上來,夏彤看清他狼狽的面容後,心臟猛地一頓,全身忽然間冰冷起來,她拔腿就往池塘邊跑,一邊跑還一邊尖叫著:「曲蔚然!曲蔚然!

  一些早就在一邊看熱鬧的鄰居也看不下去了,快步跑過去想將曲蔚然從池塘裡撈起來,男人卻推開上來救援的鄰居,瘋狂地叫囂著:「滾!我看誰敢過來!誰過來我就砍死誰!砍死誰全家!」

  鄰居們都被男人瘋狂冰冷的眼神嚇住了,夏彤卻不管不顧地衝過去,對著池塘中間的曲蔚然伸出手:「曲蔚然,曲蔚然!把手給我。」

  可曲蔚然只是抬起眼,默默地看著她,水滴順著他的頭髮滑落,像淚水一般從眼角滑過,曲蔚然揚起嘴唇,輕輕地對她扯出一個微笑,像是在安慰她一般。

  這樣的笑容,讓夏彤完全愣住了,身後男人猛地將她拉起來,凶橫地對她吼:「小心我把你也丟下去!」 說完,他就將她丟開。

  夏彤還想上前,可鄰居家的一個大媽抱著她往後退了兩步,悄聲地說:「別去別去,別惹他,他是精神病,殺人不犯法的。」

  「誰說我神經病!誰說我神經病!」男人忽然扭過頭對著大媽吼,「是不是你說的?是不是?」

  大媽慌忙地搖頭,嚇得直往後躲。

  男人揮舞著手上的皮鞭對著圍觀的眾人大叫:「媽的,我看誰再說我是神經病!」

  夏彤嚇得哭了,那時,她穿著厚厚的棉襖,站在岸上瑟瑟發抖,曲蔚然穿著單薄的毛衣,站在水裡,池塘又臭又髒的水漫到他的胸膛,他沒有往岸上爬,只是安靜地站在那兒,默然地瞪著岸邊的人,水珠從他的頭髮上一串串地滾落,暗黑的雙眸裡滿是嘲諷,他的嘴角甚至微微翹起,帶著一絲不屑的、冰冷的笑容。

  男人被他這樣的表情激怒了,揮著皮帶衝過去抽打他:「我讓你笑!我讓你再笑!你個婊子養的!」皮帶打在水面上,發出「吧嗒吧嗒」的響聲。

  夏彤揪心地看著,捂著耳朵大聲叫:「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阿姨,你救救曲蔚然吧,叔叔,你救救曲蔚然吧!」

  夏彤拉著每一個人的胳膊,哭著請求著,可是他們都搖著頭說:「不行不行,這人是神經病,你攔住他打兒子,他會殺了你的。」

  「不行,不行,去年後院的李大爺攔了一次,被他用菜刀砍得兩個手指頭都沒了。」

  「不行,不行,我們家真不敢惹這瘋子。」

  夏彤不知道哭了多久,求了多久,多少次想沖上去都被人攔住,一直到警笛聲響起,這場恐怖的虐待才結束。

  警察將曲蔚然從池水中抱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凍僵了,臉色蒼白得像紙一樣,他的嘴唇已經凍得發青,醫生說他要是再晚些送來,雙腿都保不住了。

  夏彤看著病床上的曲蔚然,他的臉色還是那麼的蒼白,脖子上的勒痕已經呈現紫黑色,可以想像得到當時那男人下手有多重。

  曲蔚然的眼睛緊緊地閉著,原本好看的眉眼在夢中也緊緊皺了起來,一直安靜的他,忽然動了動,緊緊地抱著被子,模模糊糊地叫著:「冷……好冷……好冷。」

  「冷嗎?我去給你找被子。」夏彤一聽,連忙站起來,跑到別的空病床上抱了床被子,嚴實地蓋在曲蔚然身上。

  可曲蔚然還是不安穩,他依然抱著被子叫著:「好冷……好冷。」

  夏彤急了,東跑西跑地將病房裡所有沒人蓋的被子都抱了來,蓋在曲蔚然的身上,曲蔚然身上被壓了七八床棉被。

  「好點了嗎?」夏彤靠站在病床旁,彎下腰來輕聲問,「還冷不冷?」

  這次曲蔚然沒發出聲音,夏彤等了一會兒,確定他不再叫冷後才安心地直起身來。

  曲蔚然蜷縮著身子,整個人將棉被裹得緊緊的,連頭都縮進了被子裡,夏彤怕他悶壞了,抬起手,幫他把棉被往下拽了拽,可曲蔚然的俊顏一露出來,夏彤忽然愣住了,她的手就這麼抬著,過了好久好久,才伸手上前,將他臉上的淚水,一點一點地擦去。夏彤忽然覺得好難過,特別難過,那種感覺比她自己被人欺負的時候還難過,她的眼圈慢慢地紅了,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她對他說:「曲蔚然,你別哭了。」

  可他抱著自己的身體,用有些嘶啞的聲音說:「好冷……我好冷……救救我……救救我……」

  夏彤長久地沉默後,緊緊地閉了下眼睛,難過地蹲下身來,哭著說:「笨蛋,為什麼現在才求救?為什麼那時不求救?你要是哭的話……你要是哭的話……一定會有人救你的……」

  夏彤捂著嘴,用力地哭著,為什麼要裝得這麼堅強,為什麼要這麼倔強,為什麼要一直一直戴著面具?

  曲蔚然,為什麼你要讓自己活得這麼辛苦?

  為什麼,你比我還苦?

  夏彤再也忍不住,蹲在曲蔚然的床邊,號啕大哭起來,那眼淚,一滴一滴,全是為他流的。

  從那之後,夏彤再也沒有為自己哭泣過,她的每一滴眼淚,都是為了他,為了那個叫曲蔚然的少年……

  後來,夏彤才聽鄰居家的大媽說,曲蔚然的母親和曲蔚然的瘋子父親在很多年前是一對很恩愛的夫妻,結婚三年後,曲蔚然的父親忽然發病了,從那一刻,他母親才知道,他們家有精神病史,曲蔚然的父親從小就是輕微的精神病患者,也發作過很多次,只是當時並不嚴重,看不出什麼問題。

  而結婚後,忽然變得嚴重了,曲蔚然的母親為了給愛人治病,就開始很努力地在外面賺錢,可她畢竟只是個女人,賺的錢少之又少,根本不夠給他父親治病。隨著愛人發病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為了錢,曲蔚然的母親一狠心便走了歪路,她本就生得美豔,只是隨便擺弄下姿勢便成功地勾搭了一個有錢的大款,當了大款的情婦,專門從大款那裡騙錢,騙到錢就給愛人治病。

  然後,他母親懷孕了,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這個孩子是誰的,她和大款說,這是大款的孩子,和瘋子說,這是瘋子的孩子。

  大款也是有家室的人,根本不想管這個孩子是不是自己的,更不想把孩子帶回家;反倒是瘋子,很喜歡這個孩子,清醒的時候總是抱在手裡疼著、寵著,到處炫耀著,這是他的兒子。

  但……那也只限於他清醒的時候。

  夏彤聽了這些後,忍不住想,既然大款認為曲蔚然是他的孩子,曲蔚然為什麼不向他求救呢?如果大款願意幫他的話,那他就可以擺脫精神病的父親了,他就不用吃這些苦,受這些罪!他為什麼不向人求救呢?

  為什麼就連被父親往死裡打時,也只是固執地站在冰冷的池塘裡,一動不動地任由他打罵?

  「為什麼不求救?」在一個晴朗的午後,夏彤坐在病床邊,望著滿身傷痕的曲蔚然,終於忍不住問出這句話。

  「求救?」曲蔚然反問,「向誰?」

  「你爸爸呀,很有錢的那個。」

  夏彤剛提起這個人,曲蔚然就不屑地嗤笑了一聲,揚起薄薄的嘴唇說:「你在開玩笑?」

  「呃?」夏彤不解。

  曲蔚然抬手,摸著脖子上的傷痕,低著頭說:「你以為他是什麼好人嗎?我向他求救,只會讓我們一家死得更快而已,他會弄死我媽,弄死那個瘋子,然後抓我去做親子鑑定。如果,鑑定出我是他兒子也就算了,如果不是……」

  曲蔚然摸著傷口淡淡地說:「我會和我媽,我那瘋子爸爸,一起被他弄死。」

  「如果是呢?」夏彤固執地問,「如果你是他的兒子呢?」

  「那如果不是呢!如果我真是瘋子的兒子呢!」曲蔚然有些激動地低吼,「如果我真是瘋子的兒子怎麼辦?」

  曲蔚然轉頭望著夏彤,輕聲說:「我寧願死,也不願意當他的兒子。」

  「可我沒得選擇,」曲蔚然沉默了一會兒道,「人的一生只有這件事不能選擇,這是我的命,我認。」

  「可是,將來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是可以選擇的。」他的眼神望向遠方,輕輕地磨蹭著脖子上青紫的傷口,輕聲說,「我不想變成瘋子那樣。我不想去傷害任何一個人,我不想生氣,不想打人,不想讓任何人恐懼我。」

  說完,他淺淺地笑了一下,望著夏彤說:「你知道嗎?我很怕,將來我會變成他。」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裡閃爍著恐懼的光芒,夏彤忽然想起,那天,他發現自己掐著奶片的脖子的時候,也是那樣的眼神,那麼慌亂、害怕、懊惱,可又倔強地想把那些情緒隱藏起來。

  夏彤看著他,眼睛微微泛酸,張了張嘴巴,什麼話也沒說出來。她走上前去,抬手摸上他的傷口,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揉著,夏彤低著頭,沒有說話,白色的病房裡一片寂靜,過了好久她才抬起頭來,望著他說:「曲蔚然,你不會變成他的,我會在你身邊,一直在你身邊,看著你,絕對不會讓你變成他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手輕輕地按在他的心臟上,她的手很暖,而他的心冰涼,可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微弱的溫暖隔著衣服,一點點地滲透進他的皮膚,傳達到他的心裡。

  於是,他笑了,那笑容和平日裡那面具式的笑容不一樣,那笑容特別的苦澀,眼裡還帶著星星點點的淚光,那時,夏彤那麼心疼著那個少年,那時,她想,不管他將來變成什麼樣,在她心裡,曲蔚然,永遠永遠是個善良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