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我們都是被神遺棄的孩子

  夏彤像是被怒火上了發條一樣,一路飛快地從樓上跑下樓,中途撞了好幾個同學,也不道歉,像是憋著一股勁,猛地衝到學校大門口。

  警衛看見她跑過來,躲在值班室裡,將門打開一條縫對著她喊:「哎,別過來!這瘋子拿著菜刀呢!」

  夏彤卻像是沒聽見一般,筆直衝到瘋子面前,隔著鐵欄大門用盡全身力氣對他大吼:「你回去吧!你別再到這裡搗亂了行不行!你要瘋就到院子裡發瘋,不要到學校裡來啊!求求你了!不要再來了!不要再打曲蔚然了!」

  瘋子完全聽不懂夏彤在說什麼,面目猙獰地拿著菜刀在鐵欄上用力砍!

  夏彤閉著眼睛,雙手緊緊地握住,用盡全身力氣吼:「你要是再打他我就和你拼了!」

  「啪」的一聲,瘋子手裡的菜刀甩飛出去,對著夏彤直面飛來!夏彤睜開眼的時候正好看見鋒利的菜刀對著她的腦袋砸來,她反射性地抬手去擋……

  可在她還沒來得急糾正動作的時候,身子猛地被人從側面撲倒,眼前一黑,她聽到有人悶哼一聲,抱著她一起死死地摔在了地上。

  夏彤疼得直皺眉頭,掙扎地看著壓在身上的人,有些不確定地小聲叫:「曲蔚然?」

  曲蔚然的臉上很蒼白,眼睛緊緊地閉著,俊顏緊緊地揪在一起,神色很是痛苦,他猛地張開眼睛,低聲罵:「笨蛋啊!完全受不了你……」

  「你怎麼這麼笨呢?」曲蔚然的聲音很低,像是極力地壓抑著疼痛一樣。

  夏彤連忙推著他問:「你怎麼了?是不是受傷了?我看看,我看看。」

  「你走開啦!」曲蔚然推開她的手,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夏彤這才發現,他的右臂被菜刀割破,鮮血透過厚厚的校服外套直往外冒,可以想像,那傷口有多深。

  「曲蔚然……」夏彤也站起來,伸手想去扶他,可又一次被他推開。

  曲蔚然按著傷口,一步一步地走到學校門口,站在離瘋子一臂遠的地方,冷冷地看著他,鮮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水泥地上,瘋子的手拚命地揮舞著,嘴裡說著含混不清的話。

  曲蔚然冷漠地看著他,輕聲道:「你已經連話都說不來了嗎?即使這樣,你還想著打我?衛明侶,你到底是有多恨我?還是說,你已經連恨都不懂了?」

  曲蔚然的眼睛一直盯著瘋子,清冷的眼裡,有著太多的東西,像是恨,又像是無奈,又像在回憶著什麼。

  瘋子的手猛地往前一伸,抓住了曲蔚然的一片衣角,他奮力地將他連著衣服拉到鐵門邊上去,雙手猛地抬起,對著他纖細的脖子就掐下去!

  他的表情是猙獰的,他的眼睛暴睜著,他的牙齒緊緊地咬住嘴唇,他的雙臂十分用力,能聽見骨骼發出的「咯咯」聲!

  曲蔚然沒有掙扎,像每一次被他毆打一般,只是用清澈到有些冰冷的雙眼,漠然地望著他。

  瘋子的手越發用力,曲蔚然俊美輪廓的面孔上泛出了可怕的青紫色,夏彤害怕急了,撲上來扳著瘋子的手,可他的手就像鉗子一般,鉗得緊緊的!夏彤踮起腳來,用力地咬上瘋子的手腕,用力到滿嘴的血腥味!可瘋子還沒放手,校警看出事了,連忙跑出來幫著夏彤一起扳著瘋子的手,夏彤見咬不動他,抬起頭來,焦急地望著曲蔚然叫:「你反抗啊!曲蔚然!你反抗啊!」

  夏彤瘋了似的扳著瘋子的手,望著曲蔚然叫:「曲蔚然!你反抗啊!你再不反抗會死的!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長大的嗎!你反抗啊!你不要……不要認命啊……」

  夏彤急得哭了,她真的好怕,真的好怕曲蔚然就這麼被掐死了,她使勁使勁地咬著,扳著瘋子的手,哭著求著叫著他反抗,

  曲蔚然的眼睛使勁地向下看著,他看見了夏彤哭泣的模樣,忽然像是改變主意了一樣,他吃力地抬起雙手,用力扳著瘋子的手,身子猛地往後退。

  「住手!」就在大家亂成一團的時候,一個女聲忽然傳來。

  夏彤轉頭看去,只見曲媽媽穿著一襲淺灰色的套裝走過來,她站在校門外,抬起手,輕輕地覆蓋在瘋子的手上,漂亮的眉毛緊緊地皺起來:「你怎麼又不乖了呢?你不是答應過我,不打然然了嗎?」

  瘋子眨了眨眼睛,猙獰的臉孔忽然慢慢地平靜下來,他的手猛地鬆開,曲蔚然頹然倒地,夏彤緊張地撲過去檢查他的傷勢。

  「你看你,又把然然打傷了!你還想進精神病院嗎?」曲媽媽生氣地抬起手,「啪」地打了瘋子一個巴掌!

  瘋子被打得撇過頭去,他低著頭,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抬起頭來,輕輕地皺了下眉,望著曲媽媽叫:「丹陽?」

  他轉頭看了眼曲蔚然,抬手咬住手指,驚恐地道:「我又犯病了?我又打傷然然了?丹陽,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瘋子像是自責無比的樣子低聲叫著。

  曲媽媽連忙說:「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別激動,你一激動又容易犯病,你先回家去好不好?我把然然送去醫院。」

  「我幫……不,我還是不幫你。」瘋子連連搖頭,像是逃一樣地離開,一般跑一邊還說,「我要去買一條更粗的鐵鏈。」

  曲媽媽看他走了,連忙進學校,將曲蔚然扶進轎車,送去了市醫院,一路上她捂著心口說:「還好你們班主任老師打電話叫我來一下,不然可怎麼辦……唉,可怎麼辦……」

  夏彤捂著曲蔚然的傷口,什麼話也沒接,眼睛低垂著,掩蓋著眼裡的厭惡。這是夏彤第一個討厭的人,比討厭瘋子還討厭。

  那天,曲蔚然的胳膊在醫院縫了七針,當天晚上曲媽媽竟然因為瘋子難得的清醒,而跑回四合院去和瘋子相聚,第二天,還勸說曲蔚然回四合院去和瘋子一家團聚!

  那天晚上,夏彤也去了,她看見瘋子拿出一條手腕粗的鐵鏈將自己的雙腳全部鎖住,將鐵鏈的另一頭固定在房間的床上,他將鐵鏈鎖的鑰匙遞給曲蔚然,告訴他:「你拿著,即使我再怎麼發瘋也別打開鎖。」

  曲蔚然拿著鑰匙,冷冷地看著他,默不做聲,曲媽媽連忙走過來,想拿曲蔚然手中的鑰匙,曲蔚然下意識地將手握緊,曲媽媽拉著曲蔚然的胳膊說:「然然,不用這樣!真的不用這樣!我們要相信爸爸會好的,來,把鑰匙給我好不好?」

  曲蔚然看了一眼自己的媽媽,曲媽媽請求地看著他,他咬著嘴唇,撇過頭,將鑰匙緊緊握在手裡,猛地轉身走出家門。

  夏彤急忙跟著他出去,看著曲蔚然跑出去,將鑰匙狠狠地甩進了四合院外面的池塘裡,鑰匙在池塘的水面上泛起幾個漣漪,然後沉了下去。

  夏彤站在曲蔚然身後,看著他的背影,輕聲地嘆氣,她總是這樣看著他的背影,卻無能為力。

  每當這時候,她都會很難過,像有人摀住她的口鼻,讓她無法呼吸般難受,如果可以,她多想給前面那少年這世界上所有所有的幸福。

  讓他不用再悲傷,不用在受苦。

  讓他活得像一個真正的王子。

  讓他依然溫柔地望著遠方,眉眼彎彎地笑著,輕輕地吹奏出如天籟般的琴音。

  可是……她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幫不了他,只能看著他的背影,看著他的難過而更加難過。

  夏彤使勁地閉起眼睛,強忍著那鑽心的疼痛。

  「我恨我媽媽。」

  橙色的晚霞中,夏彤聽見曲蔚然那樣輕聲地說:「我恨她……我恨她。」

  曲蔚然的身子緊緊地繃著,像是一碰就要碎一樣地繃著,他低聲說著,像是詛咒一般,一遍又一遍地說著。

  天色已經很黑了,夏彤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只是腹中飢餓的感覺提醒著她要回家了,可她看著眼前倔強地站在池塘邊的少年,只能依然如故地陪著他站著。

  「你回家吧。」過了很久,曲蔚然忽然轉過頭來對她說,「不用陪我了,你先回家吧。」

  夏彤看著他,想說什麼,卻被他打斷,他輕輕笑了一下,儘管笑容中帶著苦澀,卻依然漂亮。

  「那你呢?」夏彤看著他輕聲問,「你回家嗎?」

  曲蔚然搖頭,笑容更加無奈:「我等一下,會回去的。」

  夏彤咬住嘴唇,她多想說,別回去,不要回去那個可怕的地方,曲蔚然你不要回去。

  可不回家,他又能去哪兒呢?

  他和她一樣,無處可去啊……

  「曲蔚然,你有願望嗎?」

  「願望?」曲蔚然疑惑。

  「我有,我希望在我長大後能有一個自己的家,在我家裡,住著的都是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他們不會傷害我,不會打罵我,他們會關心我,會每天、每天和我說:夏彤啊,你今天想吃什麼呀?夏彤啊,你今天要幹些什麼呢?我也會愛我的家人,我會用很多很多力氣愛他們,我永遠不會傷害他們,哪怕是一點點,我都不會。」夏彤說著說著就哭了,「曲蔚然,你願不願意住到我家裡來?住到,我十年後的家裡?」

  曲蔚然深吸了一口氣,抬手一點一點地將她落下的眼淚擦去:「笨蛋……完全受不了你。」

  曲蔚然連聲說著,紅著眼睛,一邊抬手為她擦著眼淚,一邊壓著嗓音說:「真是完全受不了你。」

  「那你要不要來?」夏彤固執地問。

  「我才不去。」

  夏彤失望地垮下臉。

  曲蔚然嗤笑:「應該是你住過來才對。」

  「呃?」夏彤眨眨眼睛,沒反應過來。

  「笨蛋。」曲蔚然一把拉過她的手,「走吧,我送你回家。」

  夏彤愣愣地被他拉著,曲蔚然的手握在她的手腕上,力氣並不大,他的腳步有些快,她必須得小步跑著才能跟上,夏彤不知道他為什麼走得這麼快,只是覺得他的臉上又重新揚起了溫和的笑容。

  夏彤見曲蔚然心情好了,她的心情自然也好了,當曲蔚然將她送到樓下時,她一蹦一跳地爬上樓梯往家走,回過頭的時候,還能看見他站在茶花樹邊,遠遠地看著她,輕淺地笑著。

  夏彤也回他一個笑容,夏彤笑起來的時候,總是不敢笑大,每次都抿著嘴唇,偷偷地笑著,像是怕人發現她的快樂,會將那快樂奪走一半。

  夏彤站在門口,用手抹了抹臉,將臉上的笑意抹乾淨,然後拿出家門鑰匙,小心翼翼地打開門,儘量用著最小的力氣,讓門發出最小的聲音。

  可打開門,燈火通明的客廳裡,爸爸和林欣阿姨坐在椅子上,眼睛直直地朝夏彤射來,好像已經等待她多時一般。

  夏彤握著門把,緊張地走進家裡,輕輕地將門關上,小聲叫:「大伯,阿姨。」

  「彤彤你過來。」夏文強面無表情地叫她走過去一點。

  夏彤小步地走上前一些。

  「我問你,」夏文強盯著她問,「你媽媽在老家和誰睡一個屋子?」

  夏彤有些不解:「和我啊。」

  林欣嘲諷地冷哼一聲。

  「除了你呢?」夏彤爸爸追問,「有沒有別的男人在你們家過過夜?」

  夏彤完全聽不明白他的意思,林欣翻了個白眼,張嘴道:「得了吧,她老娘偷漢子,還能叫女兒在邊上看著嗎?」

  夏彤終於聽明白了!她瞪大著眼睛望著林欣:「你胡說,我媽媽才沒有!」

  「沒有?」林欣嗤笑,「沒有,孩子都生下來了!沒有,馬上都要結婚了!」

  「不要臉的女人,她倒是想得好,拖油瓶扔到我們家來,自己和男人風流快活!」林欣面目凶狠地罵道,「我給她白養女兒也就算了,她還有臉和你爸要錢!仗著拿著你爸的短處居然敢獅子大開口和我們家要一萬塊錢!我呸!我就是把錢燒了也不給她!這個賤女人!」

  「你不要再罵我媽媽了!我媽媽才不是那樣的人!」夏彤無法忍受母親被別人這麼辱罵!

  「我罵她?呵!你還當你媽多好是吧?她不要你了!她要改嫁了!她嫌你是拖油瓶!早就把你丟給你爸了!你當她是為你好讓你來城裡的啊?她就是嫌你麻煩!帶著你不好嫁人把你扔掉了!你懂不懂啊?」

  「你胡說!你胡說!我媽媽不會不要我的!你胡說!」

  「我胡說!呵呵!你問問你爸,我可是胡說?你們前腳離開她後腳就結婚了!結婚還沒六個月就生了個兒子!現在兒子病了,她和你爸要錢!她可要臉啊,可要啊!不就仗著和你爸睡了幾年嗎?她想告發來就好了!想從我們家訛錢!門都沒有!」

  「不可能,不可能!我才不相信你,別騙我,我媽媽才不是這樣的!她才不會不要我,她在等著我,等著我長大,等著我出息了,等著我去接她!她才不會嫁人!才不會不要我!才不會!」

  「我才不管你信不信!那個賤人又想要我給她養孩子,又想要我們家錢,不可能!我讓她如意算盤打得好!我給她養孩子!我養個屁!你給我滾!滾出去!滾去找你那個賤人媽!看她可還要你!」林欣一邊說一邊把夏彤往外推,「滾!滾!」

  夏彤掙扎開來,跑到夏文強跟前,拉著他的胳膊,連聲叫:「爸爸,爸爸!你告訴我,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她在說謊,她在說謊!」

  夏文強卻一臉憤怒地拉開夏彤的手,低低地咒罵了一聲:「賤人!」

  夏彤的手還維持著抓住他的姿勢,僵硬地伸著,漂亮的眼睛裡是鋪天蓋地的絕望,林欣看著這樣的夏彤,像是良心發現了一般,沒再趕她出去,只是冷哼著坐到一邊,氣憤地說:「這錢我是不會給她的,她要告發你就告發你,我們還怕她不成!」

  「不行啊,單位馬上要競聘,我很有希望升一級的,現在弄出這種重婚的醜事,會影響我的。」

  「影響影響,就這點小破官有什麼好當的……」

  夏彤緩慢地轉身,整個人像是失去靈魂一般,聽不見他們兩人的對話,看不見四周的景物,只是茫然地向前走著、走著,耳朵裡一直迴響著林欣惡毒的話語:「她不要你了!你媽媽有了新的孩子!」

  「彤彤,媽媽愛你,你要記住,媽媽在這裡等你,等著你回來接媽媽。」

  「她早就再婚了!在你離開的第一天!」

  黃土鋪成的小路上,瘦弱的女人,含著眼淚,將家裡唯一的四個雞蛋塞在她的口袋裡,一句一句地叮囑著她,要照顧自己啊,要乖啊,要好好學習啊,要好好的啊。

  她記得她一直一直點頭,哭得雙眼通紅,記得她粗糙的雙手磨蹭她臉頰時帶來的絲絲疼痛,記得她偷偷背過身去擦淚的樣子,記得她站在門口,遙遙地對著她揮手,一直一直揮手……

  她記得,她記得,她全都記得,她記得媽媽的好,記得媽媽是世界上唯一會喜歡夏彤、心疼夏彤的人,她記得媽媽在家等她回去!她記得媽媽說過,彤彤,你是媽媽唯一的寶貝!

  她記得的!

  媽媽才不是,媽媽才不是賤人!才不是!

  媽媽才不會不要她!才不會!

  才不會呢!

  夏彤站在四合院裡,無助地大聲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大聲叫著:「媽媽,媽媽,媽媽!」

  她的哭聲驚動了左鄰右舍,大家都打開門窗看著外面的女孩,那個女孩像是全世界都崩潰了一般,站在那兒,拚命地哭泣著。

  「你要死啊!要哭回家哭!不要在外面丟人現眼!」林欣也聽到動靜,打開門來,走出去對著樓下叫。

  夏彤哽嚥著,抬頭瞪著她,眼裡的憤怒和仇恨毫不遮掩地射向她。林欣氣了,抬起腳來就往樓下走去,夏彤不等她下來,已經跑出了四合院,跑得遠遠的了。

  夏彤跑了很久,跑到跑不動了才停下來,她茫然地看著四周,無力地靠著牆壁滑坐了下來,緊緊地抱住雙腿,蜷縮地靠著牆壁。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夏彤抬起一臉淚水和鼻涕的臉,看見了曲蔚然那張俊美乾淨的臉龐。

  他伸手,用衣袖擦了擦她的臉頰,輕聲道:「怎麼哭得這麼醜?」

  夏彤低下頭,委屈的淚水又流了出來,她輕聲地和曲蔚然說了自己的事,她說她的母親多愛她,她說林欣阿姨多壞,她說爸爸多壞,她說她死都不相信她的媽媽會不要她……

  「那就去看看吧。」

  「嗯?」夏彤抬起眼,疑惑地望著他。

  「我陪你去,去找你媽媽。」曲蔚然用好聽的聲音說,「讓她親口告訴你,她有多麼愛你。」

  夏彤愣愣地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又哭了,就這樣傻傻地哭哭笑笑,最後低著頭,輕聲說:「謝謝你,曲蔚然!」

  謝謝你,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在這個怎麼住都陌生的城市裡……

  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