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不能行馬車,只能步行。
前不久剛立春,早春剛至,皇宮裡已經蔓延開了幾分綠意。
皇上剛下了早朝,擺駕在朝陽偏殿。他們兩人走到殿前後,等候通傳,沒一會,通傳的公公就快步走出來,對著兩人一禮,迎著他們一起進去。
蘇錦棉來宮裡的次數也不多,不過就幾次,但卻是頭一次到朝陽殿的偏殿。
皇上正站在案牘前練字,聽見腳步聲,手裡的筆卻未停,幾番起落之下,已經完成了一字,正兀自欣賞著。
蘇錦棉已將宮中的禮儀都熟記於心,此刻不慌不忙的和雲起一起拜下,改了稱呼。
皇上這才偏過頭來正眼看了兩人,低沉地笑起來,聲音渾厚:「都起來罷。」
蘇錦棉對著皇上又是一福身,謝過之後這才站起身來。
那天子已經從桌後繞了出來,目光微微沉斂,就這麼審視了兩個人一眼,這才笑了起來,笑聲渾厚有力。
蘇錦棉不敢抬頭,始終低著頭盯著自己腳面的那一寸。
直到他出聲賜座,又是恭敬一禮,坐到了雲起的下首。
「以後都是一家人了,便不用這麼拘謹。」皇上看了眼低垂著頭的蘇錦棉,淡淡的開口。
蘇錦棉微抬了一下睫毛,這才迎上皇上的目光,彎唇輕笑,點了點頭:「回父皇,臣媳知道了。」
皇上呷了一口茶,微微笑了起來:「雲起算是眾多皇子裡成婚最晚的一個。」
雲起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輕聲回答:「回父皇,經得兒臣等的,才是兒臣要的。」
皇上笑聲有片刻停頓,隨即笑得越發大聲起來:「朕倒是忘了,棉兒自幼就在你身邊了。」
蘇錦棉聽著兩個人似是漫不經心的對話,目光落在皇上的面上微一審視,端起茶杯輕抿著茶水,心裡卻是微微一鬆。
雖然帝皇心難測,但至少目前,一切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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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出了皇宮,蘇錦棉這才覺得一直壓在胸口的那股沉甸甸之感緩緩褪去。
雲起自打上車之後,便是一副倦懶的模樣,一手搭在她的腰間讓她靠在自己的身上,一手垂放在膝上,手指極有規律地輕輕敲打著。
一下,一下。
蘇錦棉看了片刻,終是沒忍住抬手握住他的手。
被擒了手的人也不惱,就憑她這麼握著,開口時連語氣都散漫了不少:「棉兒可聽得父皇的交代了?」
蘇錦棉抬眸去看他,正好對上他漆黑的眼睛,他眼裡深邃,還帶著細碎的笑意,看上去溫和了不少:「可還記得?」
那哪是交代……
蘇錦棉暗嘆了一口氣,垂眸不去看他。
見她不回答,連那主動握過來的手也要收回去,雲起抬手反握住她的,緊緊扣在了自己的掌心裡,微低了頭,湊到了她的耳邊,一字一句格外清晰地說道:「我是眾多皇子裡最晚成婚的人,年歲也大了,可膝下無子……棉兒以為如何?」
蘇錦棉掙了掙沒掙開,索性就放棄了掙扎。
他湊得近,那呼吸都撲灑在她的耳際,燙得她心尖都有些發癢,被他鬧得惱了,這才答:「最晚成婚,又不是我逼的。」
「可確實是為了等你。」他放開她的手,把她抱在膝上坐著,「並非我自負,只是成婚並非是小事。別人可以把它當做聯姻鞏固自己的勢力,但我不需要。所以等得,等我命裡的女人嫁給我。」
他說著說著,自己便先笑了起來,微低了頭在她臉上輕輕吻了一下,察覺到她臉上有些發燙的溫度,笑得越發開懷,低低的,沉沉的。
他是真的高興。
大概是快到城中的主街了,漸漸有了人聲,不再是單一的車軲轆聲。
蘇錦棉聽著聽著,微傾過身子。輕撩起車簾的一角往外看,春天是真的來了,原本還枯黃著的樹木已經開始抽綠,那陽光溫暖,一點點,浸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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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已經在宮內用過了,回府便不急於一時。
見到了城中,雲起就著她掀開的簾子往外看了眼,似乎是想起什麼,若有所思片刻,吩咐青衫到長安街上。
蘇錦棉見路線變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王爺還有別的去處?」
「過幾日帶你去熟悉下商號,以前雖給你看過賬本,但有幾處地方你卻是不知曉的。另外還有一件事……」他垂眸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唇:「等到了長安街再告訴你。」
哎,這麼神秘?
馬蹄踢踏,很快便到了長安街。
京城大抵是韶國最繁榮的城市,即使是平常時日,路上來往行人也多。青衫避開了人流,駕著馬車從小巷裡穿過,便停在了一處人比較稀少的巷口。
等馬車停下,雲起這才微動了一下身子。
青衫抬手撩開車簾一腳,這才輕聲說道:「主子,到了。」
雲起低頭看了眼懷裡的蘇錦棉,唇角微勾,就著青衫撩開的那一處看出去:「棉兒可看見什麼了?」
蘇錦棉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看到長安街的一處商舖,是一家藥鋪——回春堂。
只是雖然在街頭旺處,客人也並不多,只三三兩兩的。
青衫的這個位置尋得好,正好能看到裡面。大門四處敞開著,還能看見櫃檯出堆著的藥包。一個夥計趴在櫃檯上,面前擺著一個算盤,輕輕地敲打著。
還有一個在掃地,動作慢吞吞的。別說客人了,就是上房的夥計都少得只有幾個。
蘇錦棉微蹙了一下眉頭,回春堂她倒是有些印象。
回春堂的掌櫃是一個年過半百的大夫,因為藥價便宜,用藥公道,無論是對窮人還是權貴,皆是一個態度。加之他的醫術也高明,回春堂一度是京城最受擁捧的藥鋪,如今怎麼會凋零至此?
她還未出口問,青衫便已經通曉她的心意,出口問道:「王妃可是奇怪這回春堂怎會是今日這般情景?」
蘇錦棉點點頭:「是啊。」
「這藥堂掌櫃的也就是那坐堂的大夫一年半前便仙逝了,離開的突然,遺囑也潦草。便被他家那大兒子起了壞心思,想一個人獨吞了。後來窩裡鬥,這基業也毀了。」青衫語氣裡還蘊著笑意,不緊不緩的。
蘇錦棉倒是沒有聽說過這些,偏頭去看雲起:「王爺可不像是會關心這種小事的人。」
雲起這次連唇角都懶得勾,只微眯了眯眼,算是贊同了她的這句話。手指輕輕地敲了一下,青衫便會意,放下簾子,往王府駛去。
「回春堂後面有一處大院子,是京城裡難得一處的好地方。」他略提點了一句,便不再多說。
蘇錦棉聰慧,立刻便從他這話中明白了他的意思,雙眸一亮,頗為驚喜:「王爺是打算……」
雲起一笑,眼底竟升起幾分妖嬈來,雖是不經意,但那眸色流轉間,便是隱約誘惑:「就是棉兒想的那般。」
蘇錦棉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麼,只面上歡喜毫不掩飾:「真要買了回春堂送我?」
「有何不可?」他反問,語氣更是理所當然。
蘇錦棉一直想有一家自己的藥堂,偶爾能自己坐坐診。可之前是爹娘不同意,後來好不容易鬆口了,也是給劉家當坐堂的大夫,再後來又是不了了之。
自打決定要嫁給雲起之後,早就給自己做足了心思打算放棄了,哪料他不聲不響的,便給了自己那麼大一個驚喜。
可是她如今的身份……是無論如何,都不合適的。
這麼想著,她又有幾分遲疑:「可我如今這般……還是不方便的。」
「是不方便。」他手指落在她的腰間輕輕摩挲,眸色漸漸深幽:「但若是只診治女病人,本王允了,誰又敢多說什麼?」
……是沒人敢,但閒言碎語定然少不了。
她思索了會,眸光沉沉的,良久蹙著眉頭正要和他商量,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神色這才瞬間恍然:「王爺是想……就以我八王妃的名義,坐診回春堂?」
「自然。」既然要做,便光明正大的做。
想了想,他又道:「具體的晚些再說,我知曉你自己有主意,那便你自己想。」
蘇錦棉抬眸看去,他的髮髻已經有些微的鬆散,神情慵懶散漫,大抵是今日心情好的緣故,整個人看著便柔和了許多。
蘇錦棉抬手握住他覆在自己腰間的手,她的手還是涼涼的,握住他的,掌心瞬間便感覺到他的溫熱。
見他看過來,她彎唇笑起來,靠過去倚在他的胸口,握著他的手指和他的扣緊,低聲說道:「你對我好,我也會對你很好。」
身後的人並未回應,只被她握住的手一個反手就把她的握在了掌心裡。
回春堂的事情,蘇錦棉回來之後便屏退丫環,只留了晴姨細細的詢問了。
回春堂之前那位老大夫姓沈,以前還請回來給蘇夫人看過診,晴姨見過幾回,只說是慈眉善目的,看著便是一副大夫的樣子。
蘇錦棉聽到這裡不由失笑:「哪有晴姨這樣形容的?」
屋裡只有兩個人在,蘇錦棉只說是尋常說說話,照著輩分怎麼也不能讓晴姨站著。是以這會兩個人都坐著,屋裡雖然暖氣充足,晴姨還是往她膝上搭了一條毯子。
她便窩在椅子上,喝著茶,聞著茶香聽晴姨聲音輕緩地說起回春堂的事。
「那大夫膝下只留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長子不學無術,仗著沈大夫榮寵,便有幾分霸王。倒是那次子溫和有禮,一表人才,翩翩貴公子模樣,也繼承了沈大夫的衣缽,醫術了得。那小女兒養在深閨裡倒是沒怎麼聽說。」
「這事說起來還鬧上過衙門,有好一陣子,府上上上下下都在說著這事。只不過你清心寡慾的,身子也不爽利。暖苑裡也僅有阿蘿前後進出的比較多,誰敢往你面前嘴碎,所以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聽說那遺囑是這麼立的,家裡的金銀財寶倒是全部給了長子。回春堂給了次子,留給小女兒的便是嫁妝,聽說那嫁妝豐厚。後來那長子動了歪心思,除了他自己的還要自己弟弟妹妹的。」
蘇錦棉低頭抿著茶,輕聲笑了起來:「晴姨揀重要的講與我便好。」
晴姨頓了一下,也笑了起來:「是這個道理。鬧上衙門的倒是沈家的小姐,衙門照著沈大夫的遺囑判了,長子心思沒歇,也不願意分家,便在藥材上打起了主意。吃死了一個病人,後來又有幾個上吐下瀉的,雖然次子極力挽回,但這名聲卻還是倒了。我想那後院,必然比前頭鬥得要厲害,只是人家的家裡事,又哪裡會讓人知曉。如今這回春堂啊,一日不如一日。」
蘇錦棉自然是無法感同深受的,但若是理解……還是能意會一二。
聽完便捧著杯盞出神,良久才問晴姨:「那沈夫人呢?怎麼從頭到尾都沒聽見過?可是……」
「沈夫人兩年前沒的,人沒了之後沈大夫的身子便慢慢得也不行了,也是深情。」
也是深情……
蘇錦棉唸著這四個字,勾著唇淡淡地笑了笑。被熱氣氤氳的雙眸漆黑得似是黑曜石,印著絲絲流轉的水光,有那麼一瞬,竟是光華千轉。
她低頭又抿了口茶,被那茶水燙得唇微微發麻,神思漸漸恍惚。
情字雖易,深情卻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