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我獨自主持『書路漫漫』已經一年了。小曼剛走的時候,我總是有點不習慣,每播完一段稿,都看著身邊這個空空的座位,等待小曼接我的話……不過現在,我卻習慣了一個人霸占一整間錄音室。
不知道,收音機旁的你們,也習慣了嗎?」
書璐輕快地說:「如果還沒有習慣的話,從今天開始,不如讓我們來習慣另一個人的聲音。我相信,你們不止一次地收聽她的節目,今後,她也會加入『書路漫漫』的大家庭,接下來,請她跟大家問聲好吧。」
「大家好,我是樂樂,很高興同書璐一起主持這個節目。」
「我們大家都很喜歡樂樂,因為她是我們電台的超級代班王,無論誰請假,都可以找她幫忙代班。」
「這說明我比較空,呵呵。」
「樂樂是一個很厲害的主持人,任何類型的節目都難不倒她。」錄音稿早就被書路丟在一邊,主持了七年的電台節目,最拿手的不是讀稿子而是跟搭檔在話筒前聊天。
「謝謝,」樂樂笑著補充,「事實上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很高興今天迎來了新伙伴,但是我們也不可以忘記舊朋友哦,前幾天我收到了小曼的來信,關心她的朋友們一定很想知道她的近況吧,下面我們就來看看小曼的信是怎樣寫的。」
樂樂一手托著頭,眼神很期待。書璐把放在最上面的那一張淡黃色的紙拿在手裡,興致勃勃地讀了起來:
「書璐:
你好嗎,好久不見,我很好。
離開上海,離開你,離開可愛的聽眾朋友們已經有一年了,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時間過得竟然如此之快。
一年前,我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為了追尋我內心一直渴望的真愛,我放棄了一切來到法蘭西的土地上。幸運的是,我放棄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這一年來,我又回到了久違的學校,學習一竅不通的法語,在生活中,我學習如何做一個守護愛的人,我感到很滿足。
我現在常常去市立圖書館看中文書,看書已經不再是一份工作,而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想,是你,是聽眾們教會了我這一點。下雨的日子,我就坐在公寓的露台旁或樓下的咖啡館裡一邊喝著熱巧克力一邊細細地讀書,這讓我回想起我同你、以及聽眾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好像又回到了上海,回到你們身邊。最近圖書館來了一批新書,但你可以想象那實際上已經是一、兩年前已經在中國出版的書了,我讀了《流波上的舞》,非常喜歡,我想或許你已經一早讀過了吧。
你最近讀了些什麼呢?
……」
書璐放下手中的信,微笑地看著小曼充滿幸福的筆跡,真心地為她感到高興。她有一種,放棄一切、再去獲得一切的勇氣,在內心深處,書璐對她羨慕極了。
樂樂用輕快而溫暖的語調接著說:「沒想到我們大大咧咧的小曼,也有細膩的一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做了媽媽的關系——關於這一部分,我們會在接下來的節目中繼續讀她的來信。下面就讓我們來看看小曼說的這本《流波上的舞》,這是一本,關於等待的書。」
至今回想起來,書璐對千禧年五月的那一場婚禮的情景已經毫無印象,只記得自己不斷地聽從所有人的命令,這與她幻想中浪漫而美好的婚禮截然不同。直到拋出手中白色的百合花球,她才真切地感受到這是一場婚禮,一場屬於她和家修的婚禮。
家修從泰國回來的第三天,他們去民政局登記結婚。戴著老花眼鏡的阿婆使勁核對著兩人的身份證、戶口簿和單身證明,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抬起頭笑著說:
「恭喜你們!」
她笑起來的時候有兩條很深的皺紋,牙齒是灰黃的。
那天晚上,他們又去婚紗店選了結婚照,就像家修說的,拍得的確很像伊麗莎白二世和菲利普親王大婚時登載於官方報紙上的婚照。相冊的最後一頁,是書璐失笑的那張照片。
「我看上去……」家修頓了頓,「會不會太嚴肅了。」
書璐瞪大眼睛看著他:「你有不嚴肅的時候嗎?」
老男人愕然地四處望了望,確定四下無人才壓低聲音問:「我在床上也很嚴肅嗎?」
「……」書璐轉過頭去拒絕回答。
實際上,她想,老男人瘋地很……
那個周末,他們去買了一張新的大床,算是完成了對新房的布置。隨著婚期的來臨,書璐卻越來越少了那種一直困擾她的緊張和不安,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竟覺得自己異常平靜起來,好像即將舉行婚禮的那個人,並不是自己。跟書玲結婚時相比,父母好像也並沒有那麼重視,爸爸只是在婚禮前三天的晚上找她談了一次,談話的最後,他慈祥地看著她,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這是書璐讀中學之後再也沒有過的事情。她忽然有些失望,因為姐姐結婚之前,父母跟她談了很久,雖然她一直拒絕承認,但內心深處卻覺得父母還是偏愛姐姐多一些。
婚禮簡單而隆重,無論何時何地,她只是微笑。人來人往,她的腦中卻一片空白。家修幫她戴上戒指的時候,她只是定定地看著手指上這漂亮的石頭。她想到小時候偷跑出去玩結果被爸爸狠狠打了一頓,她想到初中時跟同桌的男生因為一塊橡皮而打起來,想到高三的午自習偷跑出來吃街邊小餛飩,又想到大學初遇易飛那個怦然心動的夜晚以及後來那些心碎的夜晚……她想到很多,以至於當她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與家修站在鋪著厚厚的紅色地毯的舞台上,竟愣了許久。
忽然家修把她的手從自己的臂彎裡輕輕放下,上前幾步站在麥克風前。
「昨天晚上我把寫好的稿子拿出來又背了一遍,我記得這已經是第十二遍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頓了頓,「現在全忘了。」
台下一片笑聲。
「首先很感謝各位來參加我與書璐的婚禮,其次我要感謝站在我身邊的這位小姑娘」他沒有看她,好像在自言自語般「我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婚禮的情景,因為我一直錯誤地以為,這個世界上有更多更有意義更值得我為之努力的事情。曾經有一度,我對愛情、對婚姻沒有一點信心,我自得其樂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並且以為會這樣過一生。」
他淡淡地微笑了一下:「不過很幸運的是,我遇見了書璐。」
一霎那,書璐覺得老男人有點哽咽,因為他悄悄抿了抿嘴。
「她把我原本黑白的世界變成彩色的,讓我感受到快樂,」他垂下眼睛,想了想,不無幽默地說,「當然有時候也有一些痛苦。」
台下的來賓又一次不約而同地笑了。
「但不管怎麼說,她讓我這個有點古板有點沉悶的老男人改變了很多,因此我要感謝她,」家修轉過頭,看著書璐濕潤的眼睛,「謝謝。」
台下的來賓們紛紛鼓掌,但書璐好像聽不到,她正竭盡全力讓眼淚不要湧出眼眶,因為造型師一直叮囑她不能哭花了妝。家修走到她身旁,默默將她的手又放進他的臂彎內,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
書璐試著微笑,她想自己此刻的笑容一定很難看。不過,沒關系,老男人不會介意。
第二天早晨睜開眼,書璐想了很久才記起自己是在飯店套房的大床上,家修側躺在她身旁,仍然熟睡著。她仔細地看著他的五官,第一次發現他的鼻梁非常挺。她還記得他昨天說,是她讓他的世界變成彩色的了,她真的那麼好嗎?
她忽然想,自己究竟是怎樣得到他的愛?她沒有出色的外表,沒有過人的才智,也沒有可以為他做任何事情的決心,甚至於,在聽過他的那段表白之後,她覺得自己並沒有付出跟他同樣的愛。
不過,被一個人愛總好過愛一個人,至少,她會是那個痛苦比較少,受傷比較淺的人。
大概是感受到她內心的掙扎,老男人忽然眨了幾下眼睛,睜開眼迷茫地看著她。書璐連忙露出白白的牙齒,對著他傻笑。
因為兩人工作都很忙,他們並沒有立刻去度蜜月,星期一的早晨書璐打著哈欠走進辦公室。
辦公桌上有一束大大的黃色百合花,黃得太耀眼。
「這是……給我的?」書璐遲疑地問小曼,她正翹著腿剪指甲。
「是啊,當然是給你的。」
「誰給我的?」
「我……」說完,小曼交換了一下翹起的雙腿,換了個角度繼續剪。
「呃……謝謝。」
「不用。」
書璐忽然覺得小曼像極了舊上海有錢人家裡風姿綽約的姨太太。
「為什麼是黃百合。」她有點疑惑。
「我怎麼知道,」小曼停下來看看她,「送來就是這個。」
「……」她有點明白是怎麼回事,「是那個老外送的?」
「嗯,你怎麼知道。」
「……」她閉上嘴,深深覺得沒必要再為這個問題討論下去。
桌上很亂,堆著很多書和信,書璐隨手翻了翻,有一封是國外寄來的,那個地名她完全不認識,可是信封上的字跡卻很清秀。她拆開信,原來是田心宜寄的,裡面是一張大紅色的賀卡。
「書璐、家修:
很遺憾不能來參加你們的婚禮。此時我正坐在肯尼亞某個平原上自己搭的帳篷裡給你們寫信,今天的夜空是很深很深的藍,但是天上的星星卻很閃亮。
沒有什麼好東西送給你們,隨信送上村民手工制作的木雕,據說這裡的新人結婚時房間裡一定要擺上它,我認為很可愛。
感謝你們對雅文、雅君的關心和幫助,衷心祝賀你們,並祝你們永遠幸福。
心宜。」
書璐找了找,終於在桌下看到了一個紙箱子,裡面有一只做工粗糙的木雕,雕的是兩只鳥互相依偎著等待飛翔。
書璐看著樸實的木雕,靜靜地發了一會兒呆,忽然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她失去的,也許正是心宜一直所追求的——自由。這個木雕後來一直被書璐放在書架的最上一層,仿佛只有放在那裡,這兩只鳥兒才能起飛。
很多年後,書璐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當我們失去一樣東西的時候,必定會得到另一樣。
這天晚上,因為家修要加班,書璐便跟小曼去電台附近新開的餐館。餐館開在小弄堂裡,光顧的人很少,她們選了一個靠窗的角落位置,可以看到斜對面的十字路口。
「發表一下結婚感言吧。」服務生離開後,小曼說。
「好像……沒什麼。」
「你也太平靜了吧,」小曼不滿地說,「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結婚了,我說不定會在婚禮現場激動地昏倒。」
書璐好笑地看著她:「最好不要,不然婚禮就亂作一團。」
小曼微笑地看著她,若有所思地說:「我並不要求一場完美的婚禮,只要新郎是我愛的人就可以了。」
書璐忽然覺得小曼的語氣有點無奈,她不由得想起那個已婚的作家,聰明如小曼,不知道有沒有走出那座感情的圍城。
「哎……」小曼大聲歎了口氣,好像要一掃陰霾的心情般,「你會不會覺得我籠罩在了一種悲傷的氣氛中?」
「……」
「我自己也是這樣覺得,」還沒有等書璐回答,她已自顧自地說下去,「還好看到你結婚時幸福的場面讓我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是有美好的感情。」
書璐撇了撇嘴,覺得小曼的說法有點誇張。她對自己未來的生活是不是幸福也還沒有答案,更沒有辦法做別人的榜樣。從學校畢業以後,她更多地體會到了什麼叫作「身不由已」,她曾固執而倔強地堅持過的某些東西,都開始動搖了。
「現在問這個問題好像遲了一點,不過,」小曼頓了頓,看著她,「你對這段感情——或者說這段婚姻有信心嗎。」
書璐看著桌上的咖啡杯,怔怔地想:有吧……如果老男人不厭倦的話。
兩盤香噴噴的海鮮炒飯送了上來,小曼立刻把剛才嚴肅的問題拋到九霄雲外,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書璐好笑地看著她,是不是沒心沒肺的人反而比較容易覺得快樂?
她從來沒想過十年後自己是怎樣的,他們是不是仍然相愛著?會不會有一個可愛的孩子?她眼角的魚尾紋有沒有越爬越多?他的性功能會不會減退?……
她從來沒想過,或者說從未有任何憧憬,她只是單純地希望每個清晨和夜晚,他都會攬著她,輕輕地吻她的額頭。
晚上,書璐回到家打開門,意外地看到客廳的燈亮著,洗手間有水聲。她輕輕關上門,經過洗手間的時候,聽到裡面有人在唱歌。她笑了,原來老男人也會唱歌,而且唱起來像鬼叫。
她回到臥室,坐在床上,忽然覺得內心出奇得寧靜,她開始有點相信,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你回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老男人裹著浴巾出現在她面前。
「嗯,我以為你沒這麼快下班。」她笑笑說。
他坐到她身旁,擦著濕濕的頭髮:「因為我不想你回到家的時候是孤零零一個人。」
書璐怔怔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她抱住他未乾的身體,靠在他肩膀上:「我愛你。」
她能感到家修溫熱的身體忽然僵硬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對他說這三個字……
她微笑地想,如果老男人一直這樣愛她,那麼她也會試著把同樣的愛還給他,這或許就是一種幸福吧。
她趁他還在發愣的時候,猛地跳到他身上,一邊扯他的浴巾一邊說:「朕今晚要臨幸你,完事之後你去總管那裡登記一下,明天賞你黃金萬兩。」
他沒有掙扎,假裝一臉無奈而害羞地說:「不行……」
「為什麼?」她扯開浴巾,不解地問。
「今天人家『那個』來了……」
日子就在簡單與平和中緩緩地度過,書璐與家修依舊在周末的午後坐在圖書館那寬敞的長凳上,進行漫長的約會。看著家修專注的表情,書璐內心的浮躁被慢慢撫平。雖然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內心想要的是什麼,而又該做些什麼,但他會告訴她的,不是嗎?
如果時間在這一刻停滯,他們是否就像兩尊安靜的石像?
她悄悄地把腳踩在家修的腳上。這樣,他們就是兩座不會分離的石像。
千禧年的八月很快到了,書璐和家修終於有了假期去度蜜月。從上海飛往新加坡的班機在陽光燦爛中起飛,書璐懷著興奮的心情翻看機上雜志,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只有那藍藍一片的海的圖片能夠吸引她的目光。老男人睡得很快,他習慣了飛來飛去的生活,機場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在樟宜機場,書璐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爪哇人、印度人、馬來人、華人、歐洲人、澳洲人,即便是晚上十點,人們還是悠閒地拖著行李箱。他們的目的地是巴厘島。
去巴厘島的候機口擠滿了情侶、夫婦和舉家出游的人,書璐看看身邊的老男人,他依舊打著哈欠,好像剛才那一覺還不夠似的。
他們在接近午夜的時刻到達了登巴薩,機場的到達口外竟然擠滿了接機的人,他們拿著大大小小的紙牌,高舉過頭頂,上面是各色各樣的酒店名字、人名、公司名等等,兩人拖著大大的旅行箱,在人群中找了很久才找到那張寫著「Mr. & Ms. Pay」字樣的紙牌。
在這悶熱的空氣中,書璐聞到了一股甜甜的味道。她興奮地簡直要跳了起來,但就在這個時候,她好像感覺到什麼似的回頭向擾攘的人群中望去。
她巡視了幾遍,什麼也沒有,但心卻止不住地跳起來。家修摸摸她的頭,像在詢問她是怎麼了。她微笑了一下,挽住他的手臂,忽然想到,他們是來度蜜月的呢。
第二天早晨醒來,書璐有點失望,海水並不是照片中那樣藍得發綠,沙灘也並不是純白色的細沙,海灘上小販追著人們販賣游泳鏡。
他們去參觀當地的廟宇,有一座是建在海上的,所有的廟門都是有如被劈成兩半的寶塔,當地人的英文她幾乎聽不懂。
「你不喜歡這裡嗎?」中午吃飯的時候,家修問。
書璐有點驚訝地抬起頭,她一直裝作很高興的樣子,難道還是被他看了出來。
家修微笑,既沒有因為她的不喜歡而失望也沒有因為看穿了她的掩飾而得意,他還是一貫地從容。海風把他的頭髮吹亂了,他淡淡地說:「你會喜歡的。」
第三天,他們搬去了烏布的山間別墅,書璐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裡,他們哪裡也沒有去,只是聊天、看書、游泳,然後在夜晚相擁而睡。
有一天清晨,書璐發現老男人坐在陽台上畫畫,她走過去看,畫中的青山是五彩斑斕的。
「我不知道你還會畫畫。」書璐說。
「我小的時候曾經夢想成為一個畫家——准確地說,是漫畫家。」
「……可是我在你身上感覺不到藝術的火花。」
他沒有理她,繼續說:「我高中的時候很愛《鐵臂阿童木》。」
「原來上次我在書房裡翻到的繪畫本是你的?」書璐恍然大悟。那裡面所有的畫都是五彩斑斕的,好像如果不用盡所有的顏色就枉費了買筆的錢。
「有時候,」她頓了頓,「你真的讓我很吃驚。」
家修沒有回頭看她,而是繼續用彩色鉛筆在白紙上塗著:「這算不算我吸引你的地方?」
書璐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說:「算吧……你跟我所知道的男人有點不一樣。」
家修失笑地回頭看她:「小丫頭,你才認識幾個男人。」
書璐摟住他的脖子不服氣地說:「不要小看我,追我的人從東方明珠排到十六浦碼頭。」
「請問每天早上就是他們把延安路隧道堵住的嗎?」他微笑。
書璐摸著他臉上的胡渣,忽然有點不敢相信這個男人是屬於她的:「你總是很鎮定,總是知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他瞥了她一眼,「嗯」了一聲,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你很聰明,很有責任心,」她看到他得意的微笑,於是又加上一句,「但是同時有點古板、傲慢和自以為是。」
「嗯。」他好像並不認為後面那句是在說他的缺點。
「當然最重要的是你長得還不算失禮,吃的少又賺的多。」她狡猾地笑。
「那麼請問你原本認識的男人都是怎樣的。」
「……」書璐一時之間也答不上來,因為,就像他說的,她並不認識多少男人。
老男人笑著搖搖頭,什麼也沒說,只是側過臉輕輕地吻了她一下。
她忽然害羞起來,那種感覺就像是跟一個不太熟的人親熱。在她的記憶中,他仍舊是那個嚴肅、不苟言笑的男人。一方面,她是敬畏他的,就像敬畏自己的父親;另一方面,她又有點依賴他,每一次看到他寵愛的笑容,每一次被他抱著的時候,她都有一種默默的滿足感。
她至今有點不敢相信他會愛上自己,因此她也從來不會主動向他索取什麼,但她知道自己正慢慢地、變得離不開這個男人。
書璐拿起餐桌上的咖啡,走到對著後山的窗前,那裡好像正在建造另一座別墅酒店,當地工人一般都在十點以後才陸續來上班。
巴厘跟老男人一樣,是一個令她驚訝的地方,在質樸而寧靜的鄉間和小山上,坐落著各種各樣豪華的別墅酒店,很有韻味。豪華別墅源源不斷地建造著,游客與居民相安無事地在同樣的地方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
她怔怔地望著那座工地,有幾個人在測量數據,其中有一個人回過頭來,用身上的T恤擦著汗,她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即是隔著幾十米,她好像仍然能夠看到那個人的臉,因為此時那人也停下手中的動作在望著她。
「書璐……」 易飛雖然看不清窗口那個女人的臉,但他卻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因為她跟他坐了同一班飛機從新加坡來到登巴薩。
書璐當然沒有聽見他叫自己的名字,但她仍然立刻拉上了窗簾,就好像這一幕從來沒有發生過。
這天晚上,家修在晚飯前提議出去走走,書璐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答應了。他們在鄉間小路上散步,滿眼望去都是綠色,偶爾有一兩片白色,那是小小的雞蛋花。書璐有點害怕遇見早晨看到的那個人,但她又有點想確定那是不是易飛。但終究,還是沒有遇見。
回去以後,書璐驚喜地發現寬敞的陽台上擺了一圈白色的圓燭,燭火在海風的吹拂下忽明忽暗。旁邊的泳池裡灑滿了紅色的花瓣,餐布換成了純白色,上面有兩支長長的蠟燭。
她從來沒有夢想自己有一天會擁有這樣的一頓晚餐,但當看到所有的一切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她竟仍不禁落淚。
老男人用粗糙而溫暖的手掌抹去她的眼淚,幽默地說:「你比我想象中好一些,他們說一般女孩子看到這樣的場景都會尖叫的。」
書璐破涕為笑,覺得自己有點丟臉,因為她一直自詡不是一個喜歡浪漫的女子。她曾經以為自己並不會因此而感動,但是她仍然被感動了——為了這個並不浪漫卻願意花心思討好她的男人。
她把臉埋在他的胸前,淚水都擦在他白色的棉布襯衫上,隔著薄薄的襯衫,她能聽到他有力的心跳。
家修拍拍她的背,說:「開心嗎,那就好,我可花了不少錢。」
十天之後,書璐和家修告別了這個寧靜安逸的山間別墅,啟程回上海。回去時,機場好像沒有來的時候那麼熙熙攘攘,買離境稅的窗口沒有排起長龍,候機大堂也顯得空蕩蕩。
書璐和家修兵分兩路,一個去免稅化妝品櫃,一個去了書店。
逛了一圈後,書璐提著戰利品去書店找家修,卻見不到他的人影。
「書璐……」
她轉過身,看到那個遲疑著叫她名字的人,並沒有吃驚,也沒有慌張。
她曾經想過很多次再見時她會有什麼反應,她想象自己挖苦他,想象自己不發一言轉身就走,想象自己像赤名莉香一樣假裝毫不在乎地使勁微笑……然而當這一刻終於到來的時候,她只是淺淺一笑,淡定地說:
「真的是你。好久不見。」
易飛緊張的臉上忽然有了一點笑容。
「那天在工地上看到的……真的是你嗎。」
他點點頭:「那家酒店是我們公司負責建造的。」
畢業之後,易飛就從她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書璐只知道他進了建築設計的公司工作,為了盡快忘記他,她甚至疏遠了一些同學。
「……」
「……」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書璐才問:「你也是搭飛機回上海嗎?」
「不,我去新加坡,那裡還有一些工作。」
「哦……」
「事實上……」
「?」
「來的時候我跟你坐的是同一班飛機。」
「……」她想起在機場那次莫明其妙的回頭,難道說當時他正看著她嗎?
「……你來玩嗎,來這裡蜜月的人很多。」他看著她。
書璐淡淡地笑了笑:「我也來度蜜月的。」
有那麼一瞬間,書璐好像覺得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失落,不過那種感覺轉瞬即逝。
「恭喜你。」他黑了很多,臉更瘦了些,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令他的肩膀顯得更寬。
「謝謝。」
書璐想,他變了很多,少了意氣風發,多了些沉穩和內斂。或許,她自己也變了,不那麼天真直率,多了些圓滑和世故。
在遇到家修之前,她始終沒有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那段感情的陰影,可是,她又畢竟走了出來。那麼眼前這個人呢,他是不是還會想起他們曾經一起呆過的校園,是不是還記得默默送她回寢室的夜晚,是不是對她心生愧疚,是不是……
「書璐。」家修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她身邊,手裡拿著幾本雜志。
書璐有點慌張,不過還是強迫自己鎮定地對他笑了笑,然後看向易飛:「我剛碰到了大學同學。」
易飛友善地點了下頭,飛快地說:「時間不早了,我要去找我的同事,祝你們新婚愉快,再見。」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書璐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說不出話來。
過了許久,老男人才不無幽默地說:「小伙子人長得不錯,算不算你們小女生喜歡的白馬王子?」
書璐「嘿嘿」笑了兩聲,裝傻說:「現在在我們『小女生界』已經不流行白馬王子了。」
他斜眼看看她:「是嗎,那流行什麼。」
「當然是流行你這樣的『白馬老王子』嘍。」
老男人用手中的雜志砸她的頭:「走吧,再過一刻鍾就可以登機了。」
書璐傻笑了兩聲,挽著他的手向登機口走去。她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與易飛重遇。
那個青澀的校園年代已經離她遠去了,那段青澀的感情所帶給她的痛苦也慢慢地消失了,她已經不再是一個等待的人。但有時,只是有時,她仍會想起以前的種種,就像是在看別人的故事,但心還是會有一點隱隱作痛。
書璐看著機艙外蔚藍的海岸,她會永遠記得那個在燭光中包圍的夜晚,記得那個鋪滿了紅色花瓣的泳池,記得她和家修緊緊相擁在一起,就像在紅色的流波上跳舞。
當飛機起飛的時候,書璐忽然發現自己,愛上了巴厘島。
「有聽眾問我們今年是不是還舉辦征文比賽。」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小曼忽然說。
「要問老趙的意思。」書璐吃著肉丁炒筍片,有點心不在焉。
「他說可以,反正他只要負責拉贊助,評審的工作交給我們。」
「哦。」書璐沒有發現,小曼正懷疑地打量著她。
從巴厘島回來後,書璐有時會想起機場的那一幕,那個對她來說已經有點陌生的易飛,不知道現在過的怎樣。
在告訴他婚訊的一瞬,她好像有一絲快感,從一個失敗者變為一個勝利者。但她又有一點心痛,為了三號床所說的那個真相,為了他那轉瞬即逝的失落,好像這『來之不易』勝利都變得不那麼痛快。
她告誡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不管怎樣,她已經嫁了人,有一個愛自己的男人,生活也過得如意,難道說這所有的一切不正是一個平凡的女人所渴望得到的嗎?
有時候,當她表達對生活的惶恐不安時,朋友們都說: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你擁有的很多東西是我們所沒有的呢。
但,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不知道什麼是她內心想要的,而什麼又只是她以為自己想要卻事實上形同雞肋的東西。她還太不成熟,生活就像她眼前的一團紗,遮住了太多,她想要拼命去撥開這團紗,卻常常覺得無能為力。
有時候,她更懷念簡單的校園生活。那裡雖然沒有寬敞的房間、沒有龍蝦刺身、沒有名牌皮包、沒有汽車、也沒有各種銀行卡,但同樣的,那裡也沒有欲望。
他們所擁有的,只是天真的夢想和對未來的憧憬。與殘酷的現實相比,那或許就是最美好的東西。
「你知道嗎,」小曼忽然打斷了她的思緒,「你成長了。」
書璐看著小曼,不明白她為什麼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這些。
小曼將桌上吃剩的肉骨頭掃到飯盆裡,認真地說:「因為我發現你最近常常在思考,雖然我不知道你在思考些什麼,但思考地越多就成長地越快。」
說完,她捧著飯盆走了。
書璐有些哭笑不得,其實小曼也並有人們想象中那麼怪異,她只是有她自己的處世哲學罷了。她已經慢慢適應了小曼的這種哲學,因為,就像小曼說的,她在思考,也在成長。
《書路漫漫》開播即將一周年之際,節目組舉辦了第二屆「我最喜愛的一本書」征文活動,這一次的來稿比預期中多得多。於是周末,書璐不得不將一整袋的來稿帶回家讀。
「你應該告訴我,這樣我可以去接你。」家修洗完澡出來,看到書璐氣喘吁吁的樣子,有點不滿。
「不必了,不是很重。」書璐有種快要虛脫的感覺。
老男人扳過她的臉,表情嚴肅地說:「下次如果再遇到這種情況,一定要告訴我。」
書璐愣了愣,沒想到他會這麼認真,於是只得點點頭。
「這個周末算是毀了,有這麼多稿子……」她猛地攤在沙發上長歎了口氣,「不如你幫我看看吧。」
「不行,」老男人絕情地攤攤手,「我答應了家臣替他送阿文去入學的。」
「啊……」書璐睜大眼睛,她把這件事徹底忘記了。
小兄妹在暑假參加了高考,遺憾的是,雅君在高考前一天鬼使神差得了盲腸炎,半夜12點被驚惶失措的阿文喊了救護車送到醫院,家臣毫不猶豫地安排他第二天早晨開刀。
原本不被看好的阿文卻破天荒考出好成績,錄取了第一志願,成為書璐的校友。
雅君沒有表現出難過,卻也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快樂。他比以前更讓人捉摸不透。
幾天前,書璐收到了田心宜的信,信中說:
「……請你代我幫助這個倔強的小男孩走出眼前小小的困境,好嗎……」
「你有沒有想過要送什麼給雅君和雅文?」書璐問。
「有啊……」他一邊看電視一邊拖著長長的尾音說。通常他用這樣古怪的語氣說話時,都表明他很心不在焉。
「送什麼?」她插腰問。
「……錢啊。」老男人隨手拆了一封信。
「……」
「謝謝謝謝,謝謝叔叔!」阿文捧著紅包,兩眼放光,「哦……還有小嬸嬸!」
「呵呵,」書璐想起心宜的囑托,於是像長輩般地拍拍兩兄妹,「雅君,希望明年你能步阿文的後塵……呃,不是,我的意思是……」
「……」
「希望你能趕上阿文……」
「……」雅君的臉色微微一沉。
「嗯……其實我的意思是——」書璐在心中搜索著合適的詞句。
「——她的意思是希望你明年也能考出好成績。」老男人適時解救了她。
書璐連忙點點頭。
雅君微笑了一下, 輕聲說了句「謝謝」,轉身去幫雅文搬行李。
書璐看看老男人,他正好笑地看著她。
「我是不是把事情搞砸了?」
「還算好,至少雅君沒有翻臉。」
「……」
「小傻瓜。」老男人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書璐皺皺眉,有點為雅君心疼,不過心裡也像放下了一塊石頭,她這樣算不算完成了心宜的囑托呢?
老男人借了一部七人座的車送阿文去學校,行李竟然幾乎塞滿了整個車廂。她從反光鏡打量後排座上的兄妹倆,阿文一路上就像小麻雀般嘰嘰喳喳個不停,雅君卻沉默地看向窗外,好像在想心事。
書璐想,原本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相依為命的兄妹,今天以後就要分開了,這可能也是他們人生第一次的離別。
她忽然覺得,雅君的眼神讓她想起了機場的易飛。不知道他是以怎樣的心情送妹妹去學校,接下來的一年又會以怎樣的心情獨自迎考呢。
正當她想得出神時,雅君似乎感受到了她關注的目光,也透過鏡子看著她。
書璐連忙露出和藹而友善的微笑,雅君也微笑了一下,然後便轉過頭去跟阿文說話。書璐奇怪地想,他的表情就好像是被她發現了什麼秘密似的。
他們到達學校的時候,校園裡已經是人山人海了,書璐看著熟悉的母校,竟有些發愣,在她離開後的日子裡,這裡已經變了很多。也或者,改變的那個,是她自己。
書璐穿梭於校園中為阿文辦入學手續,這讓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時她是一個標准的文藝青年,裝腔作勢地捧著辛波斯卡,以為這樣就會讓自己看上去更有氣質。後來很流行一種說法,叫做「氣質美女」,在她們看來,這是一個比「草包美人」高貴太多的稱號,盡管通常被稱為「氣質美女」的都不美。
阿文已經跟同寢室的女生熟絡起來,當夕陽罩在陽台上的時候,她一個勁地催他們回去。
一整天都很沉默的雅君好像突然被激怒了似的,連「再見」也沒有說就走了出去。書璐和阿文愕然地對望了一眼。老男人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囑咐了幾句後,拉著書璐走了。
回去的路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少了阿文的關系,氣氛一下子變得很沉悶。因為雅君坐到了司機座的後面,書璐沒辦法從後視鏡中看到他的表情,但她想,估計他的表情好不到哪裡去。
晚上回到家洗完澡,書璐終於坐在沙發上拆起讀者的來稿,有一些已經被家修拆了,還很不客氣地在錯別字和出錯的地方劃圓圈。她一封接一封地讀了幾小時,終於感到眼皮再也睜不開來了。
於是她關了燈躺到正在看書的家修身旁,一邊揉眼睛一邊說:「我覺得雅君好可憐。」
「?」
「他成績這麼好,卻不能跟阿文一起進大學。」
「……」他繼續看著書。
「其實我很想安慰他,」她看著被燈光照出奶黃色的天花板,「但是又不知道該怎麼安慰。」
「如果那個安慰他的人是你,」老男人仍專注地看著手中的英文書,「那麼最好的安慰就是不要安慰。」
「……」書璐翻了個白眼,好像已經習慣於他這種一點也不好笑的幽默感,「你不覺得雅君可憐嗎?」
老男人終於把目光移向她,若有所思地說:「其實……有點同情。」
「那你為什麼不去安慰他呢。」
「……就像我說的,最好的安慰就是不要安慰,我覺得他並不想讓我們同情他。」說完,他又把目光移回那密密麻麻的英文字上。
書璐思考著他的話,覺得如果換作是自己,一定也不希望得到別人的同情。
「或許你可以在有意無意的時候跟他說說,這樣他就不覺得你在安慰他,也不會覺得你在同情他。」
「說什麼。」
「就好比說……」書璐繼續望著天花板,想象著雅君正表情落寞地站在面前,「人生有一點風浪是很正常的,報紙上說,有一個人考了八年才考上了清華,相比之下你只要再用心一年就能夠進理想的大學了,應該覺得慶幸。有些困境是暫時的,它只是我們人生路上一個小小的障礙,跨過了這道坎,後面就是一片光明的康莊大道。只要堅持,有決心,相信你什麼困難都能克服。」
書璐說完之後,竟發現老男人詭異地直勾勾地盯著她,就好像她在發表奇談怪論一樣。
「你……確定我們說的是同一件事嗎。」他忽然開口。
書璐有點疑惑:「當然了!我一直在跟你說雅君沒考上大學這件事,難道還有其他事情值得雅君這麼落寞嗎?!」
一瞬間,老男人的表情變得錯愕,他張口想說些什麼,但是最終還是放棄地閉上嘴,然後翻了個身,背對著她繼續看手中那本英文書。
周二做完錄播,書璐和家修回父母家吃晚飯。一進門,書璐就聽到爸爸爽朗的笑聲,他很少笑,笑出聲更難得。
只見姐姐書玲紅光滿面地坐在沙發上,建設殷勤地倒了杯水遞給她。
「書璐,」書玲微笑,「我懷孕了,醫生說有兩個月了。」
「真的!」書璐走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摸摸她的肚子,還是那麼平坦,但裡面竟孕育了一個神奇的小生命。
媽媽從廚房走出來,高興地說:「兩個女兒都嫁出去了,接下來我的工作就是帶外孫。」
這天晚上,餐桌上的氣氛格外愉悅。書璐很為姐姐高興,她看到爸爸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那是一種引以為傲的笑容,以前每一次姐姐考試得到了好成績,她都能在爸爸的臉上看到。
長大以後,書璐終於在心裡承認,爸爸或許還是喜歡書玲多一些。但她並不覺得嫉妒,因為書玲確實非常出色且心地善良,她們兩姐妹的感情說不上最好,小時候也經常吵吵鬧鬧,不過她們總是很愛護對方。她有時也會想,是否因為自己很平凡,所以得不到跟姐姐同樣的關愛,只是現在這種想法早已漸漸淡忘。
因為,她偷偷看了看身旁的老男人,有另一個人,給了她更多的關愛。
「你知道嗎,」晚上回家的時候書璐說,「年初那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懷孕,於是想了很多。」
「想什麼。」家修牽她的手,微笑著問。
「想我該怎麼面對小孩,怎麼面對爸媽,怎麼面對你,」她頓了頓,「但想了很久都沒有答案。」
「其實……」家修捏了捏她的手,「當時我也有點吃驚。」
「……」
「不過後來我想,既然是你和我的小孩,我有信心把他(她)撫養長大。」
書璐看著他溫柔的眼睛,說不出話來。
「因為我一直覺得,如果我們能夠生活在一起,會很好……」
他有些辭不達意,但書璐好像能明白他的意思。她驚訝地發現,他對於兩人的將來竟沒有太多遲疑和猶豫,從那一刻開始,他就期待著這個將來。
看著他的側臉,書璐有一點彷徨。因為從這段關系的開始,她就一直處在被動、害怕、猶豫的位置,她一直試著鼓勵自己要有信心,只是,她從來不能確定自己有多愛眼前這個男人,即使他們已經許過了神聖的、婚姻的諾言。
她突然發現,自己給予他的,與他所給予自己的相比,竟有如此大的差距。而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為他們的付出與得到是相同的。
「可是,」她說,「我覺得我還沒有做好做一個媽媽的准備。」
家修的眼裡仿佛有一個小小的希望的火苗,隨著這句話慢慢地熄滅。但他仍伸出溫暖的大手摸她的頭:「沒關系,我會等你做好准備。」
書璐不敢看他,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她怕他看到自己眼中的害怕。
她很怕自己,有一天,會讓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