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回宮

皇帝一路緊趕,如原先議定,第三日午時前回到了未央宮。

他先到宣政殿,處理完這幾日積累的要事。其中最重要的,是杜燾的奏報。如皇帝所料,右賢王被右日逐王打得一敗塗地,退出王庭,往西北逃竄,與左溫禺鞮王合兵一處。杜燾按照皇帝與眾臣議定之計,並不出手,只與右日逐王合圍。昔日左溫禺鞮王圍困右日逐王的燕然山至涿邪山一帶,如今成了二王困守的牢籠。按杜燾預計,右賢王兵多,左溫禺鞮王糧草多,不出十日,右賢王糧草用盡,二人定然反目。

皇帝看著奏報,心裡估算著這消息從范夫人城傳到長安的時日,現在,那邊應當已有了變數。皇帝不耽擱,親自擬諭,令漢軍以助右日逐王合圍為首要,除非遇敵來攻,否則不必出擊。同時,予杜燾決斷之權,一切可相機行事,待二王之事平定,便可班師回朝。

事務都處理完之後,皇帝問徐恩,「這幾日宮中可有何事?」

徐恩道:「並無大事。只是漪蘭殿王子、居次仍每日問起王女史。哦,昨日,六皇子來求見陛下,說欲向鯉城侯學劍,請陛下准許。」

「鯉城侯?」皇帝愣了愣,忽然想起在王家時,王縈提起的鯉城侯之事。

「為何要向鯉城侯學劍?宮學中無武師麼,期門、羽林之中擅劍者亦有許多,何人不可教習?」皇帝淡淡道。

徐恩訕訕:「如此,臣將陛下之意轉告六皇子。」

正要退下,皇帝卻將他叫住。

「不必。」皇帝想了想,「告知六皇子,如他之意。」

徐恩應下,行禮退出去。

暫時閒下來,皇帝倚在憑幾上,放鬆一下,望著殿外的天光。

他的兄弟姊妹之中,如今未成年而仍居宮中者,有四人。六皇子劉珣,七皇子劉碩,十公主劉玫,十一公主劉芯。其中,六皇子劉珣今年十六,年紀最長,聰明機靈,宮中學官皆稱贊其出色。

不過,他的生母李美人,與董李之亂的李貴人是姊妹。

當年,董氏反攻京城,三皇子被殺,李貴人死於刀下,李美人雖未參與此事,卻也未能幸免。董軍攻入之事,她自知不會被放過,在殿上自縊。而六皇子當年只有不到十歲,被乳母和宮人藏在宮苑中的假山裡,一直躲到皇帝奪回長安。

六皇子雖非李貴人所出,可生母既然與李貴人是姊妹,也算得殘黨。皇帝會如何處置六皇子,當年曾有許多猜測。但最終,皇帝並沒有為難六皇子。他像對待其他的皇子皇女那樣,仍將他養在宮中,待成年再封王外遣。

對於這個弟弟,皇帝其實並不像別人猜測的那樣對他有何芥蒂。皇帝自幼喪母,曾在李美人宮中住過幾年。李美人待他很好,六皇子幼年之時,皇帝還曾常常帶他去玩。後來,皇帝長大了,另居宮室,與六皇子難得見面。後來皇帝成年娶婦,又去了羌地,離宮數年。直到後來出了董李之亂,兄弟二人再相遇,皇帝已經成了天子,而六皇子則是個剛剛在兵亂中失去母親的驚恐孩子。

這幾年過去,六皇子漸漸長大,情性開朗。不過相對於別的兄弟姊妹,他總是更謹慎懂事,像今日這樣主動提出要求,甚是少見。

六皇子看中的鯉城侯劉澹,也並不尋常。

他是宗室子弟。祖父劉征,因功而封鯉城侯,去世之後,劉澹的父親劉韌襲爵。但劉韌並不走運,先帝時犯了錯,被奪了掘。劉澹是個年輕有為之人,先帝時,為陳倉縣司馬。董、李之亂時,陳倉縣令管溫是李黨,欲發縣兵助李氏。劉澹得知之後,勸阻不成,親手斬了管溫,之後,通告全縣官民,曉以大義,通以利弊,閉城堅守不出。而皇帝從涼州領兵平亂時,劉澹亦當機立斷,打開關隘以迎王師。皇帝得以迅速進入京畿戡亂,乃至登基,劉澹功不可沒。

皇帝喜歡有抱負的人,有抱負就會做事,他也從不吝嗇,該賞就賞。當得天下之後,皇帝恢復了劉澹家的爵位,讓他襲為鯉城侯,並在原有的三千戶之上加封五千戶,成為長安新貴。

盡管如此,皇帝卻始終不太喜歡這個人。

劉澹當然是個聰明人,但這樣的人也有討厭之處,比如心思深沉,世故圓滑。與群臣議事,各人意見不同乃是常事,皇帝從不因為說得不合意或說得太蠢而對誰有偏見,相反,他喜歡眾人爭執得熱烈一些,最好各方意見都能讓他聽到。而這般朝會之上,只有幾個人能夠時常沉默。一個是皇帝,一個是丞相,還有些三公重臣,不一而足。身居高位,不能輕易表態,這是常理。但一個八千戶侯也總沉默是金,那便是大不妥了。

此人,皇帝總覺得他永遠在權衡,不開口不是因為無意見,而是因為總在察言觀色。而皇帝得知,他也並非不善言辭之人,與包括丞相在內的許多大臣都關系甚好,常為大臣們家宴裡的座上賓。

如今,他又要去教六皇子習劍。皇帝忽而覺得好奇,這兩個人,何時變得這般熟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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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妍在家中又待了兩日,王恆回長安之日,她也在戚氏的催促下,收拾好物什去長安。

「這些藥膏,都是弘農特產的。」臨走前,戚氏給她塞了一個包袱,叮囑道,「這一盒,專治小兒夜驚;這一盒,可治腹瀉;這一盒,專治刀傷箭創……」

「刀傷箭創?」徽妍忍不住問,「母親,那可是宮中,怎會有刀傷箭創?」

戚氏嗔她一眼:「劉公子不是也在宮中?他那箭創還未好全,你將這藥帶上給他,就說是母親贈他的。」說著,她笑笑,如授心得一般,壓低聲音,「你日後每回見到劉公子,必多多關心,問問身體近來如何,若還是不好,告知家中,母親再讓家人送些別的……」

徽妍聽著,無語。

不如母親去做女史吧。心底默默道。

待得與家人別過,王恆與徽妍各自登車,往長安而去。

這幾日,王恆一直沒有在震驚中緩過勁來,隨著長安在望,他還是忍不住又問徽妍,「二姊,母親他們在陛下面前可曾有失言之處?」

除了抱怨他賜了一匹太能吃的馬。

徽妍心裡說著,苦笑,「怎會失言,你看母親待他簡直親生一般。」

王恆神色稍解,又苦惱,「二姊,你說陛下會不會因此事對我介懷?」

「有甚介懷,莫多想,若實在覺得不好應付,裝作此事從未有過便是。」徽妍道。

王恆撓撓頭,覺得也只有如此,撓撓頭應了。

待得到了未央宮前,王恆要去向將官報到,與徽妍告辭。二人分開,徽妍乘車從掖門而入,往漪蘭殿而去。

進了宮門,徽妍還未上階,就聽到蒲那和從音在叫著她的名字,抬眼,只見二人從殿中跑了出來。徽妍忙將手上的物什交與宮人,張臂接住二人。

「舅父說你這兩日回來,你真的回來了!」蒲那笑嘻嘻。

「徽妍騙人……你說不貪玩,卻去了那麼久……」從音卻眼圈紅紅。

徽妍忙用絹帕擦擦她的眼淚,笑著哄道,「我不是回來了,莫哭莫哭!」說著,讓宮人從包袱中取出弘農的飴餳來。

二人看到白花花的甜食,登時目光一亮,從音也忘了哭了。眼巴巴地盯著徽妍將飴餳掰開小塊,遞過來,忙伸手接過,放入口中,未幾,露出甜甜的笑。

說了一番話之後,徽妍拉著二人上殿,看看殿中,只見用物齊備,應有盡有,可見這些日子宮人都是盡了心。

待得吃完飴餳,徽妍摟著二人,開始算賬。

「聽說這幾日,王子居次在宮中總哭鬧,可有此事?」她問。

二人聽著,小臉一僵。

相覷一會,蒲那小聲道,「也不是哭鬧,就是問徽妍在何處……」

「我等都用膳了,也就寢了……」從音也怯怯。

徽妍豈不知這二人的把戲,自從認識了皇帝之後,會強詞奪理了。她也不責備,卻收起笑容,看著他們,「王子,居次,我臨走前曾說,這宮中的宮人皆陛下派來照顧王子居次的,平日要聽話,不可為難。王子居次這幾日,雖也用膳就寢,可是費了宮人許多勁頭?」

二人不說話。

徽妍語氣軟一下,道,「王子居次,可還記得在王庭時,你二人拾的那一窩小雀?每日辛苦照顧,衣不解帶。小雀若吃少了,夜裡睡得不安穩,王子居次便擔心得膳也用不下。」

二人點點頭。

「記得。」蒲那說。

徽妍替他整了整衣服,道:「如今宮人照顧王子居次,亦是如此。你二人若總不聽話,她們便不得安寧,閼氏當初是如何教導的?她說凡事莫總想著自己,王子居次忘了?」

蒲那和從音垂頭不語。

「日後……嗯,日後不這樣了。」過了會,蒲那道。

徽妍又看從音:「居次如何?」

從音臉紅紅,也跟著兄長道,「從音也不這樣了。」

徽妍看他二人還算誠懇,終於露出笑意,卻道,「還有一事。」

二人才鬆口氣,聽得這話,眼神又繃起。

徽妍瞅瞅殿外,低聲問,「陛下給你們說故事了?」

二人一愣,忙點頭。

「說的是甚故事?」

蒲那想了想,道,「說一個國君,一個大臣,三個武士。國君拿出兩只桃,賜給三個武士,三個武士就自盡了!」

「還有項羽和烏騅馬!」從音道,「項羽死了,烏騅馬也死了!」

徽妍聽著,哭笑不得。

「徽妍,」蒲那奇怪地說,「舅父說鯤鵬遇不見雲中君。」

「舅父也說牽牛織女並無小牽牛織女!」

「那是他不曉。」徽妍微笑道,「這些故事,只有我知曉。」

兩個小童一臉了然。

「那王子居次,我的故事好聽,還是陛下的故事好聽?」徽妍再瞅瞅四周,將聲音壓得更低。

「你的!」二人再度異口同聲。

徽妍笑起來,將他們抱在懷中,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