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那和從音聽皇帝說他不能與二人一起去騎馬,臉上皆露出失望之色。
「舅父為何不欲我等騎馬?」蒲那問。
「舅父明日不在宮中。」皇帝笑笑,「王車郎騎術過人,還有眾侍衛陪伴,朕不在亦一樣。」
蒲那還想說什麼,徽妍在一旁看著,忙道,「陛下事務繁忙,王子要聽話。」
她這麼說,蒲那只得乖乖點頭。
用膳過後,徽妍帶著蒲那和從音向皇帝行了禮,正要走開,皇帝卻讓她留下。
「右日逐王得勝了。」他說。
徽妍訝然,登時喜上眉梢。可觸到皇帝的目光,又不禁斂了斂,忙垂眸不語。
「女史不必掩飾,此亦乃漢庭之勝,朕心甚慰。」皇帝輕笑一聲,「蒲那與從音,女史可告知他二人。前些日子,這兩小童總纏著朕,問右日逐王如何了,朕都答不上來。」
徽妍忍俊不禁。
郅師耆曾帶著蒲那和從音逃離王庭,一路共患難,兩個小童對他亦是念念不忘。徽妍也時常被他們問起郅師耆,只是漠北究竟遙遠,徽妍無處打聽消息,每次都只能囫圇混過去。
「右日逐王將繼位為單於麼?」徽妍問。
皇帝頷首,道,「他仍以溫羅為左骨都侯,娶了胥錄部、鞮細部之女為左右閼氏。」
徽妍聽著,一怔,卻並不意外。胥錄部、鞮細部都是漠北最強的部族,烏珊單於之時,二部亦與單於聯姻,生下王子。但前番右賢王之亂,這些王子皆喪命。如今郅師耆想要坐穩單於之位,安撫人心,獲得強族支持是必須的,聯姻則是最佳途徑。
「他還向杜將軍提以和親之請,且指名道姓。」皇帝看著她,意味深長,「女史可知曉,此人是誰?」
徽妍哂然。
她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皇帝的目光似笑非笑,徽妍的心好像又被戳了一下。他這般問自己是何意?想讓她去,還是不想讓她去?徽妍忐忑著,不知如何回答,抿抿唇角,「陛下欲答應麼?」
看著她泛紅的雙頰,皇帝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朕還未想清楚。」皇帝慢條斯理道,「匈奴那般苦遠之地,連蔬菜都難吃到,派去和親,受罰都不如。此事須慎重,待朕看看實在厭惡誰才能定下。」
徽妍啼笑皆非,莫名的,心中忽而甜了一下。
皇帝注視著她唇邊泛起的笑意,卻似按捺著,不知是被自己的話逗笑,還是為不去和親而高興。他目光一動,正待再說話,宮人卻來稟報,說鄭敞在殿外求見。
徽妍聞言,忙向皇帝行禮告退。
皇帝看著她,也只得應下,讓宮人請鄭敞進來。
徽妍走出殿外,只聽後面隱隱傳來鄭敞的聲音,「……祭祀之物,宗正已備下,亦已告知懷恩侯,明日一早便可啟程……」
懷恩侯?
徽妍怔了一下,沒多久,想起來。懷恩侯,就是皇帝亡妻竇妃的母家。上回來宮中赴梟羹宴,徽妍曾經看到過懷恩侯夫人和侯女,還有許多人議論說,皇帝或許會講那位侯女接進宮,立為皇後。
腳步不由地慢下來。徽妍不禁再回頭瞅了瞅那殿內,燈火的光照透出廊下來,聲音卻聽不到了。
說起來,皇帝的確是一個念情義的人。竇妃當年嫁給他,一年之後就離世。而皇帝這麼多年來,並未續娶,且厚待懷恩侯一家。其實連徽妍自己也覺得,皇帝對竇妃的情意必定深厚,而後來的人,大概也難比吧?
想著這些,徽妍忽而發現自己又在患得患失糾結彷徨,不禁自嘲。
你又不打算跟他,他心裡有誰,會娶誰,又與你何干?這不是自尋煩惱?
徽妍深吸口氣,強令自己不許再多想,加快腳步朝寢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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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王恆果然來了漪瀾殿。
他身著車郎之服,手裡牽著御賜的寶馬,看上去俊朗不凡,教人眼前一亮。
蒲那和從音早聽徽妍提到過王恆,不住盯著他看,滿臉好奇。
眾人先去太廄挑馬。王恆相馬眼睛毒,給徽妍挑了一匹不算十分高大,卻矯健有力,性情溫順的白色西域馬,背帶青花,叫陌上雪。徽妍看著,亦覺得喜歡,伸手摸摸它的臉,它也並不躲避。徽妍牽著它出來的時候,廄人亦是高興,「此馬前年出生,毛色別致,奔得快,又馴服,陛下亦甚為喜歡。可惜不夠高壯,拉車單騎皆不宜,一直在廄中養著,未可為御駕。如今配與女史,卻是正好。」
徽妍聽得這話,亦莞爾,待得宮僕們將馬鞍等物裝好,她騎上,奔跑起來,嫻熟自如。
王恆與另一名侍衛,各捎著蒲那和從音,周圍還跟著皇帝數名護衛。蒲那喜歡跟皇帝騎馬,起初對王恆帶自己並不樂意,可王恆當著他的面耍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上馬以及一個三蹄騰空之後,蒲那眼睛一亮,乖乖地由著王恆將他攬到馬背上。
駿馬沿著滄池奔跑,馬蹄踏在池邊道路的青磚上,聲音清脆。眾人兩袖鼓風,兩個小童高興的臉龐紅紅。
滄池中央有高陂,上築漸台,有長橋相連。蒲那和從音早想去看,嚷著要過去。
徽妍亦成全他們,與眾人下了馬,往漸台而去。
滄池中碧波蕩漾,池中蓮葉田田,還有許多魚。蒲那和從音在橋上追逐魚群,歡快地大聲喊叫,王恆等一眾侍衛唯恐二人掉到水裡去,跟在他們旁邊又是抱又是跟著跑,沒多久已經汗濕衣背。
「二姊,想來你平日甚是辛苦。」王恆感歎道。
「不辛苦,比你年幼時輕鬆些。」徽妍道。
王恆窘然。
好不容易過完了橋,才上漸台,卻見數名內侍立在那邊,兩邊相見,他們忙行禮。
「六皇子正在漸台上與鯉城侯習劍。」他們道。
六皇子?徽妍訝然,望過去,果然,人影綽綽,隱有劍器碰擊之聲傳來。
六皇子,徽妍知道,從前她在宮學時見過幾次,後來發生的事也曾耳聞。至於鯉城侯,徽妍就更知道了……想到先前在弘農家中的事,徽妍不由地瞅瞅王恆,只見他也覷過來,目光中各是窘然。
「王子,居次。」徽妍堆起笑,對蒲那和從音說,「六皇子在此習劍,我等先去騎馬,過些時候再上漸台,如何?」
蒲那和從音相覷一眼,望望漸台,似乎很想上去,可徽妍的話亦不敢違抗,臉上不禁有些猶豫之色。正在此時,一名內侍從台上下來,「諸位留步,六皇子至王子與居次駕臨,令小臣來迎!」
徽妍愣住,望了望台上。
既然六皇子相邀,他們也不好再走。徽妍看看王恆,苦笑,只得謝過那位內侍,帶著蒲那和從音登台。
漸台高有十余丈,小名小童從來沒有登過這般高台,興奮得很,總想到台邊去瞭望,王恆和幾名侍衛唬得趕緊將他們拉住,唯恐有閃失。
六皇子和鯉城侯的習劍之所,乃是在台腰上的開闊之地,方數丈,有高高的涼亭可遮陰。還沒到,眾人已經聽到了劍器相撞的砰砰之聲。只見數名從人在邊上侍立,正中,二人拿著練習用的鈍劍,攻守相搏,似乎正激烈。
蒲那和從音的眼睛被那二人吸引去,目光直直的。
徽妍亦看去,只見是一個少年和一個青年。少年的面容與皇帝有點相似,身量還有些單薄,徽妍一看就認了出來,正是六皇子;而那位青年,毫無疑問,便是鯉城侯了。
二人身著單衣,似乎練了許久,皆已經濕透。
「雙足太慢!」鯉城侯突然一聲低喝,將劍橫掃。
六皇子想擋住,卻已經來不及,須臾之間,鯉城侯的劍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兩名小童不禁歡呼出聲。
徽妍忙讓蒲那和從音安靜,見二人看過來,也只得上前見禮。
「王女史。」六皇子竟仍然記得徽妍,看到她,莞爾。
徽妍亦有些驚喜,忙向六皇子行禮,又讓蒲那從音與他見禮之後。
「女史別來無恙。」六皇子道,聲音帶著一點少年人變聲的沙啞,卻是中氣十足。
「妾諸事安好,多年未見皇子,在此重逢,妾幸甚。」徽妍道。
六皇子言語間仍有些青澀,寒暄兩句之後,看看一旁,道,「女史,可見過鯉城侯?」
徽妍看去,鯉城侯亦看著她,面帶笑容。他長得並不算十分俊俏,卻風度翩翩,眉眼間頗有精明之感。
徽妍忙與他見禮。
沒想到的是,鯉城侯也知道她。
「女史之事,已成佳話。」鯉城侯微笑,「女史赴匈奴八年,侍奉公主,歸朝不久,匈奴生亂,女史又毅然返匈奴,助王師將王子與居次接回。這般膽識,我等男子亦不及也。數日前,我到平准令府中赴宴,幸會周令丞,言談間,說起女史,方知女史正在宮中侍奉王子與居次。」
徽妍聽得這話,只覺赧然。
姊夫到底還是與這位鯉城侯見到了啊,也不知曉他可曾問起弘農之事……想著,腦門一陣暗汗。
二人已經練了許久,見禮之後也歇下來,將劍交給從人,接過巾帕擦汗。從人們在涼亭裡鋪陳了茵席,擺上漿食,六皇子邀徽妍與蒲那從音入席。徽妍心裡還想著家人們對這位鯉城侯的誤會,有些猶豫,蒲那和從音看到那些小食卻眼睛發亮,不等徽妍說話就乖乖跟著入了席。
令徽妍意外的是,鯉城侯似乎也去過許多地方。閒談間,他問起匈奴的事,各處地名,風土如何,居然能說出些一一二二來。看徽妍詫異的眼神,鯉城侯一笑,「不瞞女史,我少年時曾周游天下,亦曾去過匈奴兩年。今日見到王子、居次與女史,憶起往昔,甚是親切。」
「哦?」徽妍訝然,「君侯怎會去了匈奴?」
「不為何,年輕氣盛不懂事,在長安待得膩了,留一封家書便敢出走。」鯉城侯自嘲地說,親手將幾只胡桃捏碎,放在他們面前,說罷,卻看看徽妍,「不似女史,為國捐軀,實我輩之模范。」
徽妍哂然,忍俊不禁,「君侯莫取笑才是。」
鯉城侯忙道:「豈敢!」
眾人在涼亭上一邊觀景一邊用食,過後,鯉城侯又親自陪著蒲那和從音游了高台。他懂得甚多,一邊游台,一邊對二人講述各處勝景軼事,廣博卻不艱澀枯燥,兩個小童聽故事一樣,十分投入。
徽妍在一旁走著,心中亦對此人刮目相看。文質彬彬,身為列侯,言語卻無倨傲,這般品質,確實少有。
待得從高台下來,蒲那和從音仍有些戀戀不捨。
「徽妍,明日我等還來,好麼?」蒲那眼饞地看了看他們的劍,小聲問。
鯉城侯聽到,莞爾,「我與六皇子每日在漸台習劍,王子若想觀看,隨時皆可。」
蒲那一喜,又期待地望向徽妍。
徽妍無奈,看看鯉城侯,又看看他,「若陛下應許,王子自然可來。」
在宮苑中游逛了半日,回到漪蘭殿之後,兩個小童累得倒在榻上就睡了過去。
徽妍閒下來,想著皇帝今日過來之時,就問問他,明日再帶蒲那去宮苑中可好?蒲那喜歡劍,徽妍一向知道,他已經六歲,尋一位善劍之人給他啟蒙也好。
可是太陽漸漸西移,到了黃昏的時候,仍沒有皇帝回宮的消息。蒲那和從音醒來就餓了,徽妍只得讓宮人呈膳食來,讓他們先用。
天擦黑之時,終於有內侍過來,卻不見皇帝御駕。
「女史,」他說,「小人到前殿打聽過,陛下今日不過來了。」
徽妍訝然。
這是這許多天以來,皇帝頭一回不過來。
「陛下甚忙碌麼?」她問。
「不是。」內侍道,「小人聽那邊的人說,陛下剛剛讓人帶話回來,今夜在懷恩侯府留宿,不回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