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漸台(下)

蒲那一早起來就吵著想去看鯉城侯和六皇子習劍。

徽妍無法,令人去告知王恆和其余侍衛,將馬牽來,用過早膳之後,便往漸台而去。

到了昨日的那個地方,果然,鯉城侯和六皇子早已來到,已經拿著劍練起。

眾人昨日相識,徽妍帶著蒲那和從音向他們行個禮,也不打擾,到庭中坐下觀看。

雖是清晨,天色卻有些沉,也有些悶,看樣子不久當會下雨。

「看一會便回去,好麼?」徽妍對兩個小童說。

他們點點頭,眼睛盯著亭外搏擊的二人,一瞬不移。

足足看了二刻,鯉城侯和六皇子終於停下,各已經大汗淋漓。徽妍聽到鯉城侯對六皇子分析他的不足之處,指點招式,而六皇子聽得十分認真,最後,鯉城侯讓他自己再練一練,轉過來看向這邊。

他從侍從手中拿過巾帕,擦了汗,走到亭中來。

徽妍忙起身,向他行禮,「君侯。」

「女史。」鯉城侯還禮,又與蒲那和從音見了禮。

「君侯好身手。」徽妍恭維道。

鯉城侯笑笑:「不過些許伎倆,權以防身罷了。」

他的聲音很好聽,剛劇烈使過拳腳,白皙的臉上透著紅,看上去精神煥發。內侍呈上漿食果物,鯉城侯在徽妍身旁的案席上坐下,一邊飲水一邊看著獨自練習的六皇子。

徽妍覺得有些好奇。在她印象中,六皇子跟皇帝一樣,並不十分聽話,當年她在宮學的時候,聽宮人們提起他,也是一臉頭痛之色。而如今,看到六皇子跟著鯉城侯學劍,徽妍著實有些刮目相看。

昨日,徽妍與鯉城侯聊天,他見多識廣,令她很是欽佩。不過,她能隱隱感覺到這是一個頗有心思的人。他說的話,總是恰到好處,又不乏風趣,似乎知道說什麼能讓對方高興,而且能輕易拿捏分寸,絕無令人不愉快之事。

徽妍對此並不反感,對於一名貴胄來說,胸懷城府乃是必備,而擅長言談則更是優點。看著他,再看看六皇子,徽妍便也不覺得奇怪,為什麼六皇子會拜鯉城侯為師。

鯉城侯說起自己在匈奴時,夜裡沒了食物,在野地中獵野獸的事。這在匈奴本是稀鬆平常,徽妍、蒲那和從音都曾跟著去看過,可在鯉城侯嘴裡說出來,卻是曲折驚險,妙趣橫生,逗得三人笑個不停。

正說得熱鬧,忽然,蒲那道:「舅父!」

呃?

徽妍訝然,抬眼看去,心中一動,果然是皇帝。

他不知何時回了宮,風塵僕僕,正朝這邊走過來。

眾人連忙行禮,鯉城侯和徽妍亦起身,帶著蒲那和從音上前,「拜見陛下。」

六皇子把劍交給從人,也來向皇帝見禮。

皇帝答過,神色從容。他的目光在徽妍身上轉了轉,未幾,看向鯉城侯。

「鯉城侯亦在此。」他說。

鯉城侯道:「稟陛下,臣奉命,在漸台教授六皇子習劍。」

「哦?」皇帝眉梢微抬,看向一旁的六皇子,露出和色。看著六皇子大汗淋漓的樣子,皇帝從侍從手中拿過一塊巾帕遞給他,「練了幾日?」

「五日。」六皇子答道。

「每日都來?」

「每日都來!」

皇帝伸手,推推他的肩頭。

六皇子晃了兩下,用力穩住。

皇帝笑起來。

徽妍聽著他們說話,眼睛不由地瞅著皇帝。

她以為他就算早晨回宮,也要到宣政殿去與大臣議事,就算能見他,也要等到午後。心裡嘀咕著,徽妍的目光落在他的衣服上。

他今日的衣服很是不錯,長冠便服,修長俊朗。而令她覺得眼前一亮的事,他的外衣是白色的錦袍。說實話,徽妍一直覺得穿白色好看的男子才是美男子,而皇帝今日的這一身,不得不承認,也很好看……

正心思浮動,忽然,皇帝轉過頭來。

目光相觸,徽妍忙若無其事地垂眸轉開。

「朕不擾你。」皇帝與六皇子說了一會話,讓侍從把劍給他,「繼續練吧。」

六皇子應下,笑笑,拿著劍走開。

少頃,皇帝看向鯉城侯。

「朕弟甚推崇君侯。」他道,「數日前,珣特地向朕提請,要以君侯為劍師。」

鯉城侯神色謙恭:「六皇子抬愛,臣惶恐不勝。」

皇帝笑了笑,忽而看看蒲那和從音,「不是說要騎馬,怎來了漸台?」

「來漸台看六皇子與鯉城侯習劍。」蒲那道。

「舅父,」從音扯著皇帝的袖子,高興地說,「鯉城侯還會講故事!」

「哦?」皇帝看看鯉城侯和徽妍,「甚故事?」

鯉城侯訕然:「不過些臣在匈奴經歷之事。」

蒲那興奮道:「鯉城侯要殺那狼,刀沒入了狼身,卻拔不出來了!」

「他、他還險些掉到了水中!」從音也咯咯笑。

「是麼?」皇帝淡淡一笑,撫撫蒲那的頭,卻抬頭看看天空,「要落雨了,回宮吧。」

蒲那和從音聞言訝然,也看看天空。

「現下便回去?」蒲那問。

「現下便回。」皇帝道。

蒲那有些不捨,皇帝卻不由分說,吩咐侍衛備馬。

鯉城侯等人連忙行禮,恭送皇帝。皇帝擺擺手,對內侍道,「天色要變,六皇子亦當速速回宮。」

內侍應下。

皇帝不再多說,徑自離去。徽妍看著他,忙向鯉城侯行個禮告退,帶著從音跟上。

****

他的步子很快,若非王恆和侍衛們替她帶著蒲那和從音,徽妍幾乎趕不上。

天色確實在變沉,滄池上已經起了風,衣袖被吹得呼呼飄起。

皇帝沒有耽擱,徑自過橋。

徽妍想起要給蒲那找劍師的事,忙走快兩步跟上,「陛下!」

皇帝回頭,看到那張臉上的神色,徽妍卻愣了愣。只見那面上毫無表情,冷峻得恰如頭頂的天色一般。

「何事?」他問。

「妾……」徽妍猶豫了一下,「妾請陛下為王子遣一名劍師。」

皇帝聽了,眸光似乎更冷。

「鯉城侯,是麼?」他聲音一貫的無波無瀾,眼睛直直看著徽妍,別有意味,「女史以為,鯉城侯如何?」

徽妍不知他此話何意,觸到那眼神,卻忽然不知如何回答。

皇帝卻似乎對她的回答毫無興趣,收回目光,快步前行。

朕也去過匈奴,從不見跟朕說得這般開心……他心裡氣哼哼地想。

岸邊,侍從早已經備好了馬。

皇帝上了坐騎,侍從也帶著蒲那和從音上馬,徽妍則騎上了自己的陌上雪。待得乘好,眾人簇擁著皇帝,往漪蘭殿的方向而去。

徽妍瞅著皇帝的背影,想著他方才的言語,猶疑不已。

他是討厭鯉城侯,還是……?

心裡忽而被什麼撞了一下,徽妍心潮起伏不定,卻隱隱的期待。好像一只散發著誘人香氣的盒子,引得她忍不住想打開,卻又害怕並非自己所願那般……徽妍深吸口氣,望著前方,覺得這道路實在有些長。她想快些到漪蘭殿,或許他還會跟自己說話。她想看他的眼神,看他正面對著自己說話的樣子,好探究他的心中如今到底如何……

正揣著小心思,徽妍瞥見前方一處岔道口上,有一輛輦車。

而待得看清車上的人,她怔住。

懷恩侯夫人紀氏,還有侯女竇芸,正坐在那輛輦車之上。

皇帝看到她們,亦是詫異,停下馬。

「陛下。」紀氏笑盈盈,帶著竇芸從車上下來,向他行禮。

「夫人與侯女,怎在此處?」皇帝問。

「妾與小女入宮拜後土,正巧,晨間府中做了些小食,陛下卻回宮了,妾特地帶來。」紀氏聲音慈祥,說罷,看向竇芸。

竇芸笑容甜甜,捧著一只漆盒,走到皇帝面前,向他一禮,「都是些陛下平日喜食之物,請陛下收下。」

她的聲音很溫柔,帶著笑意,輕輕的,好像鶯啼。

徽妍聽著,卻覺得刺耳得很。

平日喜食之物……便是她們常做,皇帝常食了。

心中想著,徽妍忽然想起昨夜那些宮人們議論的話。

……陛下或許真的會娶懷恩侯女吧……

……我看錯不了,或許明日陛下回來,就會召大臣說此事……

皇帝看著竇芸,又看看紀氏。少頃,頷首,吩咐徐恩,「收下。」

徽妍在後面看著他們,心頭有些滋味在翻滾,酸酸的,好像憋著什麼。她別開目光,覺得自己待在這裡似乎多余得很,有一股趕快離開的沖動。

這時,她聽到身後傳來從音嘀咕的聲音。看去,只見從音皺著眉頭,在跟侍衛說著話,侍衛一臉茫然,眼睛在地上望著。

「怎麼了?」徽妍問。

侍衛忙回答:「女史,居次說,她的珠串丟失了。」

「珠串?」徽妍訝然,忙策馬過去,仔細看從音的手腕,果然,上面空空的,不見了她平日戴的小珠串。

從音嘴鼓鼓,一副委屈要哭的模樣,「徽妍,珠珠不見了……」

「何時不見的?」徽妍忙問。

從音搖頭。

徽妍回想著,方才在漸台上觀看習劍的時候,從音曾和蒲那追逐了一陣,大概就是那時候丟的。

那珠串是閼氏留給從音的,丟不得。徽妍安慰了從音兩句,望望天色,道,「莫慌,我去尋。」

「何事?」這時,皇帝也聽到了動靜,轉過頭來。

「居次的珠串不見了,妾去為她尋來。」徽妍稟道。

皇帝訝然。

那侍衛忙道:「不必勞煩女史,在下去尋。」

「讓侍衛去吧。」皇帝看看天色,亦道,「此時往漸台,恐要遇上暴雨。」

徽妍搖頭:「那手串甚細小,爾等不知是何模樣,還是妾去尋吧。」說罷,不再多言,也沒有看皇帝,調轉馬頭,便往回奔去。

「女史……」侍衛話沒說完,徽妍卻已經走遠。

皇帝望著她的背影,神色有些錯愕,目光不定。

這時,天上忽然一聲雷響。

竇芸嚇一跳,忙依偎到母親身邊。

「要下雨了。」紀氏忙道,「陛下騎馬,無遮無擋,還是快快往宮室中。」

皇帝卻未答應,未幾,回過頭道,眸光閃爍,「眾卿先去。徐內侍,領懷恩侯夫人及侯女到附近宮室避雨,王車郎,速速送王子居次返漪蘭殿。」說罷,也調轉馬頭,叱一聲,亦奔馳而去。

「陛下……」紀氏和竇芸皆愕然,皇帝卻已策馬飛馳,未幾,身影已經不見,空留急促的馬蹄之聲。

*********

雷聲在頭頂隆隆作響,天色在變暗,風中蘊含著雨水的氣息。

不知是不是疾風之故,徽妍只覺自己身上有些發涼,急促的馬蹄聲似乎也打在了心上,一下一下,心也跳得飛快。

徽妍望著前方,腦海間浮現的卻是方才的情景。

昨夜他留在了懷恩侯府,今朝,懷恩侯夫人帶著侯女就跟著來了宮中,給他送羹。

想到他與侯女說話的樣子,徽妍就覺得有什麼堵在胸口。

侯女仰頭望著他,笑意嫣然。而他的頭微微低著,背影看上去優雅而溫柔……

關你何事?心底有一個聲音嗤笑,你是他何人?

王徽妍,這是你求仁得仁!

風卷濃雲,在天空中翻滾。滄池的粼粼碧波已經換了模樣,大風吹得波瀾層層,映著灰沉的天光,有些嚇人。

徽妍望了望頭頂,知道自己要麼回頭,要麼過橋。想到方才的種種,一股倔強之氣忽而沖起,她一咬牙,直接策馬奔過長橋。

漸台上一個人也無,徽妍把馬拴在台下的亭子裡,快步登階,往那闊台上去。大風吹得她衣袖飛揚,腳步牽絆,徽妍乾脆把衣裾拾起來。亭中,方才擺設的案席還在,珠串,珠串……她低著頭,在方才從音坐著的地方尋找,卻什麼也沒有。

忽然,只聽又一聲雷響,徽妍唬了一跳,抬頭望去,只見雨點「辟辟啪啪」落在地上和頭頂的瓦上,越來越密。突然,她看到雨簾出現一個人,跑進了亭子裡。

待得看清,徽妍愣住。

只見皇帝的頭髮和冠都被淋濕了,皺著眉拍掉肩上和袖子上新落的水,「跑這麼快作甚,叫你也不應!」

徽妍瞠目結舌,全然沒想到他竟會跟著來,不禁瞅瞅他身後,沒有人跟著,只有他而已。

「妾未聽到……」徽妍解釋,「妾不知陛下會來。」

皇帝看著她,不耐煩地「哼」一聲,片刻,卻轉而看向地上,「尋到不曾?那珠串是何模樣?」

徽妍忙道:「是雜色寶石所制,紅珠、綠珠、藍珠皆有。」

皇帝沒說話,低頭在案席間尋著,徽妍也不再多說,收回目光,繼續在剛才的地方再找。隆隆的雷聲又響起來,大雨傾盆,被風挾裹著,連涼亭裡也進了些。

徽妍低著頭,自己心跳的聲音愈加明顯,氣息也不穩當。

他也來尋珠串,一個人……

是真的尋珠串,還是為了別的……

心中正七上八下,忽然,皇帝道,「可是此物?」

徽妍看去,只見他在一處案幾旁拾起一串小小的物什,正是那珠串。

「正是。」徽妍忙走過去,看了看,正要從皇帝手中接過來,他卻忽然將徽妍的手抓住。

徽妍訝然,抬眼,四目相對。

皇帝注視著她,目光深深,低低道,「方才為何要走?」

那眼神銳利,近在咫尺,似乎可直透人心,將她藏在深處的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

徽妍的臉頰驟然燒灼起來,羞赧之余,忽而有些著惱。

他從來都是這樣。

他明明什麼都知曉,卻喜歡捉弄人,看她驚慌失措,就像現在這樣……

「妾要尋珠串。」徽妍強自鎮定,說著,想把手抽回。

皇帝卻不放,盯著她,「說謊。」

徽妍不想說話,皺起眉,更加用力,有用另一只手來掰。

皇帝卻也不甘示弱,索性將她另一只手也捉住,鉗制著,將她拉到身前,聲音就響在她的鼻尖上方,「你還未回答朕。」

徽妍掙扎未果,又羞又惱:「放開!」

「不放。」

徽妍咬牙,突然抬腳,朝他腿上踢去。

皇帝卻似早有防備,堪堪避開。徽妍不死心,再踢,皇帝突然一個倒身,徽妍驚叫著跟他一起倒了下去。

徽妍聽到落地時,皇帝悶哼的聲音,忙抬頭看她,可鬆懈的一瞬,皇帝忽而翻身過來,將她牢牢按在身下。

二人都在喘息,徽妍還想掙扎,卻全然不能再動一下。他抓著她的雙手,雙腿鎖住了她的關節,整個人像巨石一樣,壓得她使不上勁。

徽妍滿面通紅,瞪著皇帝。那張臉就在上方,與她相對。那雙形狀優美的鳳目神采灼灼,專橫、霸道,卻似乎帶著蠱惑之術,牢牢攫她,教她移不開眼。

「你喜歡我,是麼?」

他的話語在胸口震響,低低的。

「轟」的,一記滾雷在涼亭上方劈開。

徽妍定定地望著他,沒答話,手上掙扎得勁頭卻像瞬間消失了一般。

他與她對視,似乎在等著她的回答。

隔著衣衫,有另一顆心也在跳著,一樣飛快,咚咚作響。

「我……」她張張口,想否認,卻說不出來。大雨砸在瓦上,嘈嘈不停,將二人之間呼吸的聲音也吞沒了去。

忽然,皇帝低頭,唇落在她右邊的頰上,輕輕的,柔軟而溫潤。

徽妍睜大眼睛,只覺心跳幾乎停住。看著皇帝停留片刻,抬起臉來。

感覺到她沒有了絲毫反抗,皇帝目光微動,笑意猶如薄霧裡的陽光,漸漸綻露出來,溫暖奪目。他注視著她,把她放開,卻抬手,指尖撫過她的鬢發。

「徽妍。」她聽到他低低地喚著自己得名字,只覺似乎這世上的一切都已經忘記,只剩下眼前的這個人和自己,不再高下難逾,也不再遙遠難測。

他再度低頭下來,唇覆在她的唇上,氣息侵入自己的呼吸之間,親密無間。而先前的那些猜測和疑慮,在此時冰消雪融,竟顯得分外可笑。

溫柔的情意,則似破土之後第一次遇到甘霖,如籐蔓瘋長。徽妍將手臂圈在他的脖子上,閉著眼睛回應著他,被動而笨拙。

心中忽而想起,她似乎忘了回答他的問話,她應該說是。

不過,好像已經沒關系了……

雷聲大作,風雨狂卷,卻已然與他們無關。光陰荏苒,而此刻卻似停留不前,任由天地洪荒,亙古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