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秋月

眾人正為徽妍和皇帝的事惶惶不安,沒多久,周浚與王璟一起回到了府中。

見周浚平安,眾人皆是欣喜,連忙圍上去。

「你……御史如何說?」王繆緊張地將他上下打量,「可為難了你?」

「有甚可為難。」周浚不以為意地一笑,「御史也不過問問話,若真有事,我現在還能好好回來?」

王繆看他果真好好的,這才放下心來,捂著胸口,「方才可真嚇煞我等!」

周浚又安慰兩句,戚氏忙讓周浚在堂上坐下,細細相問。

「也無甚事。」周浚道,「那趙弧,近來在李績手上吃了些虧,恰好知曉我與他的關系,便來橫咬一口。幸好御史明理,查問一番,知是誣告,將我放了,反將他拘了起來。」

眾人聽得如此,皆稱快。

王繆卻皺眉,道,「此事還是蹊蹺,那趙弧與李績有仇,為何來告發你?他一個商人,要告仕宦,本就是難,便如現在這般,告又告不成,還被捉了進去,又有何用?」

王璟神色嚴峻:「我剛才與叔容談過,也這般想。方才我等在宮中遇到了恆,他說了那內侍和李績之事。」說著,他問,「聽說徽妍去見了陛下,如何了?」

眾人相覷,皆不知從何說起。

「徽妍甚好。今日之事,陛下自由公斷,徽妍今日累了,爾等莫去擾她。」戚氏開口道,神色平和。

王璟與周浚訝然相覷,再看向王繆等人,見她們眼色,忙應下,不再提起。

***

府中的世婦們本要來教徽妍繼續習禮,戚氏推說徽妍今日身體抱恙,習禮之事暫緩。世婦們見徽妍精神不濟,也不再打擾,告退而去。

天色漸漸暗下,夕陽的余暉映在窗上,色澤漸漸黯淡。

徽妍躺在榻上,一動不動,也沒有入睡,看著窗外的天光樹影出神。

……亦是此人,朕才知曉你還瞞著這般事……

……你莫有恃無恐!

爭執時的話語似仍在耳邊,心中激烈的情緒已經過去,如今,卻是一片空白。

皇帝說,執金吾拘捕李績,乃是因為宮中的命案。徽妍明白,這是在理。

可她也知道,自己會與皇帝爭執,與那命案無關,也與李績也無關。

他熱情、強勢,可以對她很好,有許多地方讓她敬重。

但是,她總會有意無意地忽視,他是皇帝。

她知道他對自己已經十分好,可那不過是他們二人之間的事。

與他成婚,他們不僅是夫妻,還是帝後、君臣。許多事,他不會本著夫妻的情分去做,而她,從此以後也只能全心全意圍著他轉,不能像從前那樣,做自己想做的事,結交自己想結交的人。

或許就算自己的丈夫不是皇帝,換做別人也是一樣。

但徽妍知道,那並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誠心、熱烈地愛著皇帝,想到他,心中便滿是笑意與甜美。她嫁給他,亦是因為他是他,而並非因為他是皇帝。

而如果,嫁給他,日後要面對的,便是牢籠呢?

徽妍忽而又想到了虎魄裡的那只小蟲,美麗,卻死氣沉沉。

兩只雀鳥在窗台上打鬧,片刻,展翅飛走,空留唧唧的歡叫。

心思亦隨之浮起,徽妍望著天上的雲霞,目光幽遠。

他此時,也與自己一樣在想著此事麼?

他……可會為選了自己而後悔?

***

仲秋之日,皇帝過得甚無趣。

與兩家外戚的午膳,因得申平之事,皇帝用得心不在焉,過後,也推說有要事,未與眾人聊上多久,便匆匆走了。

而與徽妍爭執過後,他心緒煩躁,夜裡原本要與幾個弟妹一道賞月,皇帝也沒有了心思。

廷尉來向他稟報審問之事,李績等胡商,對申平之事咬定不知,已經問無可問,陷入僵持。

「陛下曾說過,審問攻心為上,不可輕易用刑。臣等無法,特來請示陛下,如今之事,是否仍照舊?」

「用刑他們也說不出什麼,關著便是。」皇帝淡淡道,卻問,「那申平家中,可還有人?」

廷尉道:「臣已查過,申平司隸左馮翊人士,據其平日相善之人說,家中有老母妻子,當年因為欠債,賣身入宮。詳細之處,還須到其鄉中查問才知曉,臣已遣人前往,估計明朝才能回到。」

皇帝頷首,又問,「還有那向御史告狀的商人趙弧,可曾查清來歷?」

廷尉道:「稟陛下,查過。趙弧是交道亭市中的大貨商,有布帛貨棧,許多往西域的商旅到他家進貨。這兩月來,李績也坐起了貨商之事,許多胡商與他交好,轉而向李績要貨,趙弧損失不小。」

「周浚之事呢?」

「周浚與趙弧、李績皆相識。據臣等查問,李績確曾往周浚府上送過錢物,不過二人皆堅稱,那是李績給王女史的賣貨錢款,王女史不在長安,由周浚之妻王氏代收。」

皇帝沉吟:「周浚還在羈押麼?」

「陛下吩咐臣等問完便可,臣等黃昏前已將周浚放歸。」

「趙弧那邊,再查。」皇帝冷冷道,「一個申平,一個趙弧,同一日內竟扯出同一人,必有因由。」

廷尉應下,唯唯告退。

殿中再無他人,皇帝坐在案前,忽然覺得無所事事。他起身,在殿中走兩步,未幾,又走出殿外。

一輪明月掛在當空,皎潔若玉盤。

皇帝抬頭望著,片刻,看向四周。

內侍和宮人們皆躬身。

他忽然覺得,自己一直以來,果真是孤家寡人。

好不容易眼看快要娶上婦人了,今日被自己氣走了……

想到她今日頭也不回離開的樣子,皇帝就覺得氣悶。

這女子,不可理喻!

他做錯了麼?

宮中出了命案,他捉拿疑犯,有錯麼?

他們二人就快要成婚了,可她還有事瞞著他,他發脾氣,有錯麼?

無心肝的女子!

皇帝心底越想越氣,深呼吸一口,問徐恩,「蒲那、從音在漪蘭殿麼?」

「正是。」徐恩道。

皇帝頷首,令備車,往漪蘭殿。

****

蒲那和從音今日由徽妍送回來,原本十分高興,以為她會留下。可是不料,等了許久,內侍卻來告知,徽妍已經回去了。

二人十分掃興,嘴一直鼓鼓的,晚膳也不肯好好用。

皇帝來到的時候,聽宮人說起此事,再看向蒲那和從音,並未像平日那樣露出威脅之色。

「怎又不用膳?」他將二人抱過來,「不好吃?」

蒲那和從音對視著,過了會,蒲那小聲道,「舅父,徽妍回去了,是麼?」

提到徽妍,皇帝神色有些不自在。

「嗯,回去了。」他道。

小童們不說話。

皇帝看著他們模樣,道,「不是早說好了,待得入了冬,徽妍還會住回來,你二人不許鬧。」

「可……可往年仲秋,徽妍都帶我們看月光……」蒲那道。

皇帝嘴角撇了撇,少頃,忽而轉向徐恩,道,「去傳令,在庭中設席,朕今夜在漪蘭殿賞樂。」

徐恩應下,正要去傳令,皇帝卻又將他叫住。

「去長樂宮,將六皇子也召來。」

徐恩一愣,忙再應下,告退而去。

皇帝看向蒲那和從音,微笑,摸摸他們的頭,「徽妍在不在又何妨?今夜舅父帶你二人去看月光。」

宮人擺置得很利落,沒多久,庭中案席屏風俱設好,銅爐吐香,伴著夜風,甚是宜人。皇帝還讓徐恩召來了樂師,奏樂助興。

劉珣很快來到,而令皇帝詫異的是,杜燾居然也來了。

「臣方才在官署之中,恰聞得陛下此間有宴,怕陛下孤寂,特來相伴。」杜燾笑嘻嘻的。

皇帝看他一眼,無多表示。

蒲那和從音都很高興,對著月亮又唱又跳,杜燾聽著,都是中原童謠。

「王子居次不但會說漢文,還會唱漢歌,實多才多藝。」他奉承道,「未知何人所授?」

「徽妍!」從音笑瞇瞇地說。

「哦!」杜燾亦笑,將一串蒲桃遞給她,從音接過,樂滋滋地又跟宮人唱歌去了。

再看向皇帝,他嘖嘖感歎,「王女史上通經史,下通童謠,果真萬裡挑一!」

皇帝也拿過一串蒲桃,吃著,不言語。

杜燾觀察著他的神色,過了會,低聲道,「臣聞,陛下與女史爭執了?」

皇帝倏而抬眼,目光似刀子一樣。

杜燾忙道:「這可不是誰人亂傳,臣自己猜的!陛下今日宴上心不在焉,父親回府之後一直念著,要臣來問問何事,臣便來了!」說著,討好地堆起笑容,「臣四處打聽,陛下今日也不曾有過特別之事,只是女史忽而入宮見了陛下,想來,陛下是為了她……」

皇帝沒了脾氣。

他這個舅父,論本事高低,下棋三分,征戰六分,而撲風捉影則有九分。

見他不否認,杜燾立刻露出關切之色,「出了何事?」

「無事。」

「陛下……」

皇帝不理他,卻看向劉珣,和氣地問他近來如何,在宮學中學了些什麼。

劉珣一一答來。

皇帝頷首,又問,「近來,還與鯉城侯學劍?」

劉珣猶豫一下,道,「正是。」

皇帝微笑,讓內侍去將自己的佩劍取來,交給劉珣,「那日在漸台,朕看你亦是有了幾分模樣,想來如今更好,舞一舞如何?」

劉珣一向喜歡舞劍,聞言,欣然應下。

樂師奏起歡快的樂歌,劉珣和著拍子,走到庭中,當即舞了起來。他身形雖還單薄,卻甚是矯健,如勁松迎風,賞心悅目。

皇帝坐在榻上看著,亦露出欣賞之色。

回頭,卻見杜燾兩眼賊光地看著他。皇帝無法,只得將今日之事扼要地說了一遍。

杜燾聽完,滿面訝色,未幾,一拍大腿,喜道,「不想女史還會經商掙得這麼許多錢財?真奇女子!」

「低聲!」皇帝面上幾乎掛不住,急忙瞪他一眼。

「這不是甚好?陛下責難她做甚?」杜燾道。

皇帝不滿:「你為何人說話?」

「臣誰也不為,此言並非出自私心,乃是公義。」杜燾振振有詞,「陛下本也看不上那些只能唯唯諾諾毫無見識的女子,喜歡王女史,不正是因其性情通達,學識不凡麼?她才能卓著,陛下該高興才是,為難她做甚?」

「朕何曾為難她?」皇帝反駁,「若非她來為那李績求情,此事朕都不打算讓她知曉!」

「可她還是知曉了。」杜燾無奈,「陛下,王女史亦是人,有耳有眼。她知曉之後,第一件事便是來見陛下,可見如何?可見她怕陛下誤會,心中放著陛下!而陛下所氣著,不過是她為李績求情罷了。」

皇帝聽著,面上忽而紅起來,瞪他,「一派胡言!區區一個胡商,算得甚!」

「胡不胡言,陛下心中清楚。」杜燾不以為然,繼續道,「陛下從前也說過,要是用強,王女史早便是陛下宮中的人了。陛下苦等這麼許久,是為何?」

他笑瞇瞇地將一杯酒放在皇帝手裡,語重心長,「不就是為了她心甘情願麼。」

皇帝目光定了定,看著他,片刻,不屑地扭開頭,沒好氣,「也不知你是我舅父還是她舅父!」。

上首的話語聲隱隱傳來,劉珣舞者劍,四肢舒展。

皇帝的劍甚好,寒光珵亮,卻輕盈趁手。

劉珣將余光瞥瞥皇帝,未幾,收回,專注於自己的一招一式。

不知為何,心中卻是不穩,耳邊反反復復,回響著鯉城侯對他說過的話。

「……殿下有君臨天下之風,奈何只是個皇子。」

「……會稽王雖有野心,行事卻無謀,在我看來,還不如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