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下,宣明裡的鯉城侯府中,鯉城侯剛剛與來訪的客人用過晚膳,閒聊一陣之後,笑容滿面地將他們送走。
他抬頭望了望天空,太陽已經西沉,只余一抹艷紅的晚霞掛在天邊。
「主人,」一名侍從走過來,低低道,「打聽的人回來了。」
鯉城侯微微抬眉,面色不改,轉身走入堂上。
「確實麼?」他聽了來人的話,問道。
「確實。」來人道,「小人都打聽過了,宮中如今被光祿勳的人圍得似鐵城一般,還有京兆府執金吾,所有人都在警戒。還有北軍,大司馬就在營中,一切軍務都送到那裡去辦。」
「官署呢?」鯉城侯緩緩道。
「官署倒是出入如常,不過小人聽說,連告假回家探親的人都被召了回去,」
鯉城侯聽著,唇邊露出笑意。
「知曉了,去吧。」
來人行禮告退。
侍從在一旁聽著,神色驚詫不已。
「君侯!」他興奮道,「君侯果真料事如神!那侯女竟果真行刺,而後竟自盡了!」
「說險也不險。」鯉城侯緩緩道,「侯女心高氣傲,性情剛烈。她也是聰明之人,知曉行刺皇帝是何罪名,就算行刺不成,也難逃一死。與其受人折磨,不如先自行了斷。」
侍從頷首,又問,「可君侯不怕侯女將君侯說出來?」
「說出來有人信麼?」鯉城侯一笑,「以何為證?堂堂宗室,當年戍守重地亦不曾作亂,還首先投靠了陛下。且我行刺陛下,目的何在,篡位麼?須知這世上最想他死的,乃是會稽王。」
侍從了然,想了想,道,「這可實實一著險棋。可惜如今宮中封鎖甚嚴,也不知陛下可曾……」
「再嚴,也總有瞞不過的時候。」鯉城侯看了看滴漏,目光深遠,「放心,此毒凶猛得很,他撐不得多久。」
*****
時辰慢慢過去,皇帝的狀況時好時壞。
御醫們施了急救之後,黃昏時,他終於看上去面色好了些。眾人才鬆口氣,可不到兩個時辰,他卻又開始發寒顫抖,虛汗濕透衣衫。
他似乎十分難受,眉頭深鎖,嘴裡有些模糊的聲音。徽妍忙湊過去聽,卻什麼也聽不清。眼睛又是一酸,淚水迷蒙。御醫把熬好的湯藥呈上,餵進他口中,卻根本餵不進,幾乎都順著嘴角淌了出來,還混著黃水。
御醫們著急不已,徽妍擦擦淚水,道,「我來。」說罷,果斷地接過藥碗,喝一口,然後用手捏開皇帝的嘴,低頭渡進去。
旁邊的人都看著,徽妍全然心無旁騖,直到餵完了一整碗,才抬起頭來,鬆了手。
待得服下了湯藥,皇帝的症狀終於緩和下來,可沒多久,又開始反復。
徽妍在心急如焚,卻唯恐擾了御醫們救治,大多數時候,只能在一旁看著。
「二姊,用點膳吧。」王縈看著她的模樣,亦是難過,走來勸道。
徽妍搖搖頭,神色木然。
王縈知曉她現在什麼也心思也沒有,雖憂慮,卻也無法。方才,徐恩看徽妍水米不進,遣內侍去漪蘭殿找王縈,將皇帝的事告知她,讓她來勸一勸徽妍。可王縈來到才發現,自己除了陪著,也幫不上什麼忙。看著殿內眾人忙得團團轉,王縈也緊張起來,手上發涼。
轉頭,劉珣立在一旁,雙目盯著榻上的皇帝,定定的,似乎在注視,又似乎目光渙散。
似乎發覺了王縈的目光,劉珣回神,看著她。
王縈知道他也一天都沒有進食,想了想,小聲勸道,「殿下去用些膳吧。」
劉珣搖頭:「……不去。」
他的聲音有些啞,幾乎發不出來,看著虛弱的皇帝,渾身發寒。
對於這位兄長,劉珣一直心情復雜。小時候,他很喜歡他,甚至比血緣更近的三皇子還要喜歡。他到現在還記得,自己小時候,每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的二兄在做什麼。那時的皇帝,其實待他跟現在一樣好。他很有耐心,去玩耍都帶著劉珣,在劉珣的心目中,這位二兄一直是他仰望之所在,總是精力充沛而開朗,什麼事情都難不倒他,沒有人不服他。但幾年之後,有一日,二兄忽然不見了。母親告訴他,說他去游學,劉珣起初不信,後來,發現一連幾天他都沒有回來,劉珣傷心大哭。
劉珣一直盼著二兄能夠回來,大約一年之後,他真的回來了,父親卻給他指了婚事,讓他住到了宮外。劉珣很少見到他,但每次見他,都很是高興。
再後來,二兄的新婦去世,他又離開了長安,去了羌地。
在沒有二兄陪伴的日子裡,劉珣學會了自己一個人玩耍,也開始明白了宮中的許多事,明白了他的父親和兄長們,有時,並不只是父親和兄長。
對於皇後和太子,從他懵懂的時候起,就一直是個令人敬畏的存在。劉珣年幼時就知道,皇後似乎不喜歡自己,而太子也不會跟他一起玩。母親在他們面前,永遠低眉順目,甚至比在父親面前還要小心。相比之下,李夫人和三皇子則親切多了。雖然相見的時候,母親和他也要先行禮,但她們可以坐下來有說有笑,劉珣也可以跟三皇子去玩游戲。這些關系的根源,在他懂事之後,終於理清。劉珣遵照母親的教導,入了宮學,學習一個皇子所要學的一切。
偶爾,他會懷念自己與二兄玩耍時的那些美好時光,但,回憶終究只是回憶。
劉珣的母親和李夫人是姊妹,董李之爭,很自然地被歸到了李氏一邊。父親去世之後,亂起宮闈。他的外祖家殺了太子,董氏反撲,殺了他的外祖家,李夫人和三皇子也殞命。劉珣眼睜睜地看著絕望的母親自縊,而後,被驚惶的宮人帶到宮苑中藏了起來。直到最後,他見到一身鎧甲的二兄時,已經連哭都不會了。旁邊的人告訴他,這將是新君,讓他下拜行禮。
那段膽戰心驚的日子,讓劉珣刻骨難忘。雖然皇帝待他仍如從前,但劉珣知道,自己是李黨余孽,而皇帝對那些參與作亂的人,無論哪邊,都毫不留情。劉珣討厭、畏懼別人在背後探究的言語和目光,夜裡,他總會被母親自縊那晚的噩夢驚醒。
他變得小心翼翼,在皇帝面前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張揚。
相對於別人,鯉城侯卻是一個讓劉珣舒服的人。他很博學,待人彬彬有禮,善解人意,對劉珣也從無惺惺之態。鯉城侯告訴劉珣,他沒有錯,不必為自己的外祖家感到羞愧。
「勝為王,敗為賊,陛下之所以為陛下,亦是如此。」
「殿下亦不必因陛下不殺而感恩戴德,陛下要做明君,怎會做屠戮手足之事?」
「殿下當年若再年長些,這天下是殿下的,亦不定。」
……
盡管劉珣不願承認,但他知道,鯉城侯說的沒有錯。他的二兄,已經不是從前的二兄,而是皇帝,掌握著他的生殺大權,就算劉珣仍然敬愛著他,但是其中,已經混入了許多復雜的情緒。
而今日,劉珣親眼看著這位強大而無所不能的兄長在面前倒下。
現在,他仍然記得,自己看到那中毒的傷口時,毫不猶豫的心情。皇帝在他面前迅速衰弱,而自己唯一想的,是阻止這一切。
「珣……莫怕……」
他仍然記得,皇帝陷入昏迷之前對他說的話。
正如那時,皇帝在宮苑裡找到他的時候,火光中,他器宇軒昂,大步走過來,將他從假山上抱下。
「兄長回來了,莫怕!」
只是如今,那雙手臂或許再也不會朝他伸出來……
他……真的會死麼?
莫名的驚惶和恐懼堵在心中,堵得生疼,就像母親在他面前死去的時候一樣……
濕意漫上了眼眶,他深吸口氣,轉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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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漸變得濃黑,子時之後,皇帝恢復了平靜,呼吸虛弱而穩定。
所有人都筋疲力盡,卻一步都不敢離開。徽妍看著御醫們的神色,知道如今,已是最緊要之時。他若是捱得過,便會醒來。
若是捱不過……
徽妍不願去想那些可怕的如果,心卻不受控制,惶惶不定,猶如行走在懸崖邊上,下一瞬就會跌落下去。
她坐在他的榻旁,將微微發抖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不知是不是心中太緊張,好一會,才感覺到了他的心跳。
一下,兩下……
低低的,全然不似平日貼在他胸口時感受到的強壯。
徽妍不敢把手放下,唯恐壓到了他,卻久久地貼在那裡,生怕在自己毫無察覺的時候,它就忽然消失了。
滴漏慢慢滴著,宮人換了一班又一班。
徽妍卻一直守在皇帝榻前,不肯走。在王縈的勸說下,她勉強用了一些粥,丑時過後,王縈已經捱不住困,靠在一旁的案上睡著了。
劉珣的眼圈微微發青,眼底浮著紅絲,宮人勸他歇一歇,他搖搖頭,將憔悴的目光望著皇帝。
徽妍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樣也好不到哪裡去。
夜風從殿外沁入,帶著幾分露水的味道,時至平旦,已經快要天明了。
幾個御醫越來越著急,在大殿的一角小聲議論著。
「陛下會醒來,是麼?」徽妍走過去,低低問道,聲音發顫。
御醫們看著她,神色復雜。
「女史,」醫正歎口氣,向她深深一揖,「如今可定陛下生死者,唯有天命。」
徽妍好像被什麼觸了一下,身體晃了晃。她沒有說話,少頃,默默轉身,走回皇帝榻前。
「御醫說甚?」劉珣亦感覺到不妙,緊張地問。
徽妍沒有回答,只看著皇帝,身上如同失了力一般,坐下。
劉珣面色一變,自己朝御醫走去,未幾,傳來他焦急的說話聲。
徽妍只定定看著皇帝,將手撫在他微微發涼的面頰上,輕聲道,「醒來……」
皇帝紋絲不動,似無所覺。
徽妍又拍了拍他,未幾,抓住他的手臂,將他搖了搖,帶著哀求,「莫再睡了,快醒來啊……」
皇帝仍然沒有反應。
淚水湧出眼眶,漣漣不絕。
徽妍捂著嘴,雙肩抖動,痛苦而無助。
……你不許走……
他對自己說過的話仍縈繞在腦海。
可是,她留下了,他卻就要離她而去,言而無信的是誰?
徽妍看著皇帝,焦急的心底忽而冒起了怒氣,擦一把眼淚。
「劉重光……」她咬咬嘴唇,「你若是……你若是不醒來,若是不要我……我定不會為你守寡……你還不曾娶到我,你走了,我立刻便再找人嫁了……你莫忘了,我……我母親還未回了弘農的媒人,那個崔公子,還有趙屠戶的兒子……他們都說只要我肯嫁,什麼都好談……還有李績……你走了,我就跟他去行商……去西域……我一個有錢婦人,到處都能找到美男子……」
王縈被吵醒,忙走過來,和劉珣在一邊聽著,面面相覷。
徽妍絮絮叨叨地說著,看著仍然沒有蘇醒之兆的皇帝。
聲音再度卡住,她的手指緊緊攥著皇帝的手臂,突然將他用力搖晃,「劉重光!你聽到了麼!我說到做到!劉重光……」
王縈忙上前,拉開徽妍,將她摟住。
徽妍說不出話來,在她懷裡痛哭,劉珣亦淚流滿面,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誰……誰要走……」
一點模糊的聲音忽而傳入耳中。
眾人一驚,忽而打住。
轉頭看向榻上,只見皇帝已經睜開了眼睛,面色仍蒼白,卻不高興地看著他們,似乎咬著地要支撐坐起來,「誰……誰敢咒朕死……」